当铺的门被巡城卫粗暴地关上,只留下一条缝隙透入惨淡的天光。
前堂瞬间陷入一种压抑的半昏暗之中,唯有妙法禅师脚下缓缓流淌的淡金色佛光,如同流动的液态琥珀,给这狭小的空间带来一丝不真实的“洁净”。
魏靖蜷缩在柜台角落,冰冷的青石板透过薄薄的衣料,刺入骨髓。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痛楚,灵魂的透支感如同沉重的铅水,灌满了四肢百骸。
他不敢抬头,只用眼角的余光死死锁定着那个月白色的身影。
妙法禅师并未食言。他手持九环锡杖,步履从容地在前堂踱步,口中低沉的诵经声如同无形的丝线,在空气中编织着一张细密的网。锡杖顶端的金环随着步伐发出清脆而有规律的“叮铃”声,每一次轻响都如同敲在魏靖紧绷的神经上。
那流淌的佛光看似温和,却如同暖阳下的薄冰,魏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构筑在魔杵之上的“欺天”伪装,正在这持续不断的佛力浸润下,如同被缓慢冲刷的沙堡,不断地波动、震颤,每一次维持都需要耗费他残存不多的精神力去“加固”。
这和尚,在用经文和佛光持续施压!他根本没放弃!
两个巡城卫像两尊门神,抱着刀靠在门框两侧,眼神如同鹰隼,锐利地扫视着当铺内外,不放过任何一丝风吹草动。他们的存在,断绝了魏靖任何试图逃跑的念头。
时间在诵经声和金环轻响中,缓慢地流逝。
夜幕降临。
巡城卫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两盏油灯,昏黄摇曳的光线勉强驱散了前堂的黑暗,却将人影拉得更长。妙法禅师停止了踱步,盘膝坐在佛光流转的中心,闭目入定,如同入定的玉石雕像,气息宁和。
但他身上散发出的无形压力,却比白天更加沉重。
魏靖靠着柜台,饥饿感如同小刀在胃里搅动,喉咙干得冒烟。
他于是小心翼翼地越过打坐的妙法禅师,招呼后院的阿福一起做了一锅热气腾腾的刀削面。
他坐在太师椅上吃得正香,抬起眼皮,看到妙法禅师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中端着的刀削面。
他迟疑了片刻,将碗往左挪了挪,而后就看到妙法禅师的眼睛也往左挪了挪。
他又将碗往右挪了挪,又看到妙法禅师的眼睛往右挪了挪。
他眼睛一亮,试探着问道::“大师?要不要来一口?!”
却见妙法忽地闭上了双眼,仿佛没听到似的。
魏靖灵机一动,故意大声道:“吃一碗热气腾腾的刀削面,多是一件美事啊…”
妙法禅师似乎是有些烦了,散发出一道微弱波动,下一刻,魏靖手中的碗莫名就碎掉了,刀削面掉了一地,眼瞅着是吃不成了。
妙法禅师睁开眼睛,看着不远处抱着头哀嚎的魏靖,琉璃般的眸子中流露出些许笑意。
接下来的日子,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循环。
妙法禅师会起身,手持锡杖,在当铺内外缓步行走。他的步伐看似随意,却暗合某种玄奥的轨迹。锡杖点地,金环轻颤,诵经声持续不断。
那淡金色的佛光范围似乎更广了些,不仅覆盖前堂,甚至隐隐向库房方向延伸。魏靖能感觉到,库房方向传来的“加固”压力越来越大。他大部分时间只能蜷缩在柜台角落,像一滩烂泥,努力对抗着灵魂的虚弱和身体的不适。
他不敢睡死,只能闭目假寐,精神却如同拉满的弓弦,时刻警惕着妙法禅师和那两个巡城卫的动静。
偶尔,妙法禅师会“不经意”地靠近库房门口,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那扇窄门,每一次都让魏靖的心脏几乎停跳。他只能强装无知,脸上挤出惶恐和迷茫。
每到饭点,妙法禅师总会“恰到好处”地将在他面前炫耀饭食的魏靖暗中教训一顿。他敏锐地发现,每次吃完东西,妙法禅师的目光似乎都会在他身上停留得更久一些。
魏靖只能努力压下身体内部因佛力侵蚀和魔杵躁动带来的不适,装作只是身体虚弱。
妙法禅师盘膝而坐,佛光如同呼吸般明灭。当铺内一片死寂,只有巡城卫偶尔换岗时轻微的脚步声和甲胄摩擦声。
灵魂深处,被强行压制的魔杵意念并未沉睡。他能“听”到箱子内部传来的、极其细微却连绵不断的金属摩擦声,如同困兽在黑暗中磨牙吮血。那两点被“欺天”覆盖的猩红,在无边的黑暗和持续的佛光压力下,仿佛变得更加躁动不安,时不时地冲击着魏靖勉强维持的伪装,每一次冲击都像一柄烧红的锥子刺入他的脑海,带来撕裂灵魂般的痛楚和眩晕。他只能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痛哼出声,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冷汗浸透了他的衣衫,又在夜寒中变得冰冷刺骨。
魏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了下去。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嘴唇干裂发白,皮肤失去了所有血色,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败。每一次咳嗽都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开始咳血。
起初是痰中带血丝,后来是暗红色的血块。他偷偷用袖口擦掉,或者趁人不注意吐在柜台下的阴影里。但那股淡淡的、挥之不去的血腥气,终究瞒不过妙法禅师那敏锐的五感。
有一次,他咳得太厉害,一口暗红发黑的血沫溅在了妙法禅师放在他面前的地上、一本摊开的薄薄佛经上。
空气瞬间凝固。
魏靖吓得魂飞魄散,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连咳都忘了,只剩下窒息般的恐惧。他看到了妙法禅师缓缓睁开的眼睛,那双清澈的眸子落在那点刺目的污血上,又缓缓移到他惨白如鬼的脸上。
“大…大师…对…对不起…小的…小的不是故意的…” 魏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和绝望。
妙法禅师的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只是看到一片落叶飘落在经书上。他伸出那只修长如玉的手,指尖捻起染血的经页,轻轻一抖。
嗤——!
一声极其细微的轻响,如同纸页被无形的火焰舔舐。那点污血连同浸染的那一小片经文,竟瞬间化为飞灰,簌簌飘落,不留一丝痕迹。经书恢复洁净,仿佛从未沾染过污秽。
“无妨。”妙法禅师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将经书合拢,放在一旁,“魏掌柜,病入膏肓,怨煞缠身,气血衰败至此,也是命数使然。”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魏靖身上,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的伪装,你的挣扎,你的油尽灯枯,我都看在眼里。
魏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冰冷彻骨。
他低下头,不敢再看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剧烈的恐惧让他再次剧烈咳嗽起来,更多的血沫从指缝中溢出。
日子一天天过去。巡城卫换了一拨又一拨,张队阴沉着脸来过两次,搜查无果后,只能将更多的怒火和怀疑压在魏靖身上,命令守卫更加严密。
当铺成了囚笼,而魏靖和那根“烧火棍”是唯一的囚徒,妙法禅师则是那个看似慈悲、实则掌控一切的狱卒兼审判者。
妙法禅师不再直接询问关于魔杵或力量的问题。他更多的时候是沉默地诵经、打坐、观察。他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一遍遍扫过魏靖的身体、库房的门、以及当铺内每一寸空间。他会在魏靖精神稍微松懈、或者因剧痛而意识模糊的瞬间,不经意地弹动一下手指,或者发出一声蕴含佛力的低吟。每一次,都会引发魏靖灵魂深处“欺天”伪装的剧烈震荡,如同平静水面投入巨石,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和眩晕,逼迫他不得不榨取最后一丝精力去“加固”。
魏靖如同在万丈深渊的钢丝上行走,脚下是沸腾的魔煞,头顶是悬垂的佛剑,两边是虎视眈眈的刀兵。
他利用妙法禅师打坐或短暂离开前堂的间隙,用意志力引导着体内那微弱的灵力,试图运行周天来压制魔意。
库房里的魔杵,也愈发躁动。那金属摩擦声越来越清晰,频率越来越高。
魏靖能感觉到,箱子内部的空间仿佛在扭曲,一股充满毁灭欲望的意念,如同不断上涨的黑色潮水,疯狂地冲击着他用“欺天”构筑的脆弱堤坝。每一次冲击,都让他的脸色更加灰败一分。
这种非人的煎熬持续了不知多少天。魏靖感觉自己像一块被反复捶打、榨干水分的破布,随时会彻底碎裂。他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清醒时是地狱般的痛苦和警惕,模糊时则是各种光怪陆离的幻觉:血海滔天、佛光普照、猩红的魔眼在黑暗中凝视、妙法禅师那平静无波的脸无限放大……
终于,在一个雷雨交加的深夜。
轰隆隆——!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幕,瞬间照亮了当铺内的一切,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炸雷!
就在雷声炸响的瞬间!
库房深处,那铁皮箱子内部,传来一声极其刺耳、如同金铁被硬生生拗断的“咔嚓”脆响!
噗——!
蜷缩在地上的魏靖如遭重击,猛地弓起身子,一大口粘稠的、带着内脏碎块的黑血狂喷而出!他眼前彻底一黑,灵魂仿佛被那声脆响撕裂,构筑的“欺天”堤坝,在魔杵的疯狂冲击和外界雷音的双重震荡下,终于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一股带着最纯粹毁灭气息的猩红煞气,如同毒蛇吐信,猛地从那铁皮箱子的缝隙中探出!
尽管微弱,尽管一闪即逝,但在妙法禅师那如同明镜般的佛心感知中,在这被佛光浸润了多日的当铺里,无异于黑夜中的一道血光!
盘膝而坐的妙法禅师,骤然睁开了双眼!
他眼中再无平日的澄澈宁静,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穿虚妄、直抵本源的锐利精光!那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闪电,瞬间穿透昏暗的空间,牢牢锁定在库房那扇窄门上!
“阿弥陀佛。”一声佛号,低沉如闷雷,蕴含着前所未有的威压,在当铺内轰然回荡。
两个被雷声惊醒、昏昏欲睡的巡城卫瞬间被这声佛号震得一个激灵,猛地握紧了刀柄,惊疑不定地看向妙法禅师,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库房。
魏靖倒在冰冷的地上,身下是粘稠温热的血泊。他感觉身体冰冷,意识如同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他看到了妙法禅师那洞穿一切的眼神,听到了那声蕴含雷霆之威的佛号。
他知道,自己精心构筑的谎言,那根伪装了许久的“烧火棍”,终于……
暴露了。
后记:“‘拈花指’,佛门七十二道‘诀窍’之一,佛祖拈花,迦叶一笑。”——《道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