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
那两个字,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穿透林晚耳畔残留的刺耳焊弧尖啸和记忆深处父亲撕裂般的嘶吼。滚烫的泪水瞬间决堤,汹涌而下,模糊了眼前那片坚实、温热的深蓝色屏障。她死死抓住周凛手臂的手指,骨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连接着她与这个摇摇欲坠现实的唯一锚链。
腰背处传来的支撑力依旧沉稳,没有丝毫动摇。周凛的身体如同一道沉默的堤坝,隔绝了高空中残余的金属冷却“滋滋”声和工地上其他方向传来的噪音。他微微侧着头,下颌线绷得很紧,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刚才焊接作业点的上方,确认火花完全熄灭,安全网完好无损。他的呼吸很沉,胸膛在她紧贴的后背下规律地起伏,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节奏。那是一种属于活着的、坚实的、此刻真实存在的力量。
林晚急促的喘息在深蓝色的屏障后渐渐平复。张静医生温热的手依旧按在她冰凉的手背上,声音如同和煦的微风,持续地引导着:“很好,林晚,慢慢来。感受脚下的土地,是坚实的,是现在的。空气里有油漆味,有尘土味,有阳光的味道……没有火。只有光和声音在工作。”
张静的话语像一把温柔的梳子,一点点梳理着林晚混乱的感官。焊接的强光和噪音是真实的,但它停止了。飞溅的火星是真实的,但它落在安全网上,熄灭了。焦糊味是焊接熔渣的,不是木头燃烧的……父亲的声音……是记忆,是过去。
她尝试着,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抓周凛手臂的力道。指尖离开那紧绷的、带着惊人热度的肌肉,留下几道深深的褶皱印痕在他深蓝色的作训夹克袖子上。
周凛在她松手的瞬间,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并没有立刻移开支撑在她腰背上的手,也没有后退拉开距离。他只是保持着那个稳固的姿态,像一座沉默的桥,等待着林晚自己找回平衡。
林晚深吸了一口气,混杂着尘土、油漆、金属和阳光味道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种粗糙的真实感。她尝试着,一点一点,将身体的重量从周凛的支撑中撤回来。双腿还有些发软,但踩在松软泥土上的感觉,是真实的,是新土。
“我……可以了。” 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周凛的手这才稳稳地、不带任何多余动作地移开。那股坚实的支撑力骤然消失,林晚的身体微微晃了晃,但最终自己站稳了。她下意识地抬手,用卫衣袖子狠狠抹去脸上狼狈的泪痕,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鲁的倔强。
张静适时地递过来一小包纸巾,眼神温和而鼓励。林晚没有接,只是低着头,视线重新死死钉在沾满灰尘的鞋尖上。巨大的羞耻感如同潮水般涌上,淹没了刚才那片刻脆弱的安全感。她竟然……竟然在他面前如此失态,如此……依赖?这比让她再经历一次幻象还要难堪百倍。
“继续走吧。” 张静的声音打破了这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前面就是核心区域了。看看这些新生的筋骨。”
周凛没有看她,也没有说话。他再次走到稍前一点的位置,高大的身影依旧无形地隔开部分喧嚣,只是步伐放得更缓。林晚跟在张静身侧,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仿佛脚下不是泥土,而是滚烫的余烬。她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高耸的钢架,不去想刚才的焊光,更不敢看前方那个深蓝色的背影。所有的感官都向内蜷缩,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以及脸上被泪水冲刷后紧绷的皮肤带来的刺痛感。
工地深处,核心区域的钢结构更加密集,巨大的H型钢柱如同巨人的脊梁,撑起一片尚未覆盖的天空。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在冰冷的钢铁表面投下清晰的、硬朗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更浓烈的防锈漆味和金属被晒热的、淡淡的腥气。工人们在高处的脚手架上攀爬、敲打、固定构件,吆喝声在空旷的骨架间回荡。
张静指着其中一根最为粗壮的、已经刷好底漆的银灰色主柱:“这根柱子,支撑的位置,大约就是当年……你父亲最后所在区域的上方。” 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任何修饰,只是陈述一个客观的位置。
林晚的身体猛地一颤!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那根冰冷的、泛着金属光泽的巨柱!阳光在它光滑的表面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斑,晃得她一阵眩晕。
就是这里!
就在这根柱子下方的泥土里!
曾经压着那根烧断的、沉重的梁木!
父亲就在那里……被吞噬……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和血腥味的窒息感瞬间扼住了她的喉咙!她仿佛又看到了那片翻腾的浓烟,听到了木头痛苦的爆裂声,感受到了那灼人的热浪!父亲最后推开的那个深蓝色身影……就在眼前!
“不……” 一声破碎的呜咽从她喉咙里挤出,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想要逃离这片被死亡标记的土地!
“林晚!” 张静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同时伸手稳稳扶住了她摇晃的肩膀,“看脚下!看现在!看这根柱子!”
林晚被张静扶着,被迫将视线从柱子顶端移开,顺着那冰冷、光滑的金属表面向下看,一直看到它深深扎入泥土的根部。新翻的泥土,带着潮湿的气息,覆盖着一切过往的痕迹。柱子底部包裹着厚厚的、深色的防火阻燃涂层,在阳光下显得异常坚固。
“它不再是木头了,林晚。” 张静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清晰而坚定,“它不会燃烧,不会坍塌。它被埋进更深、更坚固的地基里,用的是最好的材料,最高的标准。它撑起的是新的楼宇,不是……过去的废墟。”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站在一旁、沉默注视着柱子的周凛,“周队长,你们消防验收的时候,对这种核心承重构件的防火阻燃等级,要求是最高的吧?”
周凛的目光从柱子底部移开,落在林晚苍白失魂的脸上。他的眼神深不见底,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如同钢铁本身般的客观。
“A1级不燃材料。” 他的声音低沉平缓,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钢钉,敲入现实,“耐火极限超过三小时。热辐射强度、防火涂层厚度、结构稳定性……每一项都经过最严格的检测和压力测试。” 他像是在宣读一份技术报告,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却用最冰冷、最不容置疑的数据和标准,将林晚从记忆的炼狱边缘强行拉回。
A1级不燃……耐火极限三小时……压力测试……
这些冰冷的术语,像一道道坚固的栅栏,将林晚脑海中翻腾的烈焰幻象死死隔开。不会燃烧……不会坍塌……新的楼宇……
林晚混乱的思绪被这冰冷而坚实的信息冲击着。她看着那根在阳光下泛着冷光的钢柱,看着它底部包裹的厚实防火涂层,看着它深深扎入新土中的根基。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了她。支撑了她三年的、用怨恨和愤怒筑起的堡垒,在真相和现实的轮番冲击下,终于开始出现无法弥合的裂痕。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深入骨髓的累。
她没有再崩溃,没有尖叫。只是身体里那股强撑着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干了。她靠在张静支撑的手臂上,眼神空洞地望着那根钢柱,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像。
“我们……出去吧。”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耗尽了所有心力的疲惫。
张静看了周凛一眼,交换了一个无声的眼神。
“好。” 张静轻声应道,扶着林晚,转身沿着来时的安全通道往回走。
周凛依旧走在稍前一点的位置,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更漫长。工地的喧嚣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开,林晚的感官迟钝而麻木。她机械地迈着步子,视线低垂,只看到周凛那双沾满灰尘的黑色作战靴,沉稳地踏在松软的泥土上,一步,一步。
穿过巨大的混凝土搅拌车,绕过堆叠的预制构件,重新回到相对外围的区域。阳光似乎更刺眼了些。就在即将走出那片核心施工区,踏上通往出口的硬质路面时,林晚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旁边一条用黄色警示带临时隔开的、堆放着建筑垃圾和部分闲置设备的狭窄安全通道。
通道深处,光线有些昏暗。一堆用绿色防雨布半盖着的建筑材料旁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那是一种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红色的光点。一闪,随即又暗了下去。
林晚的脚步微微一顿。那是什么?指示灯?某个设备的待机灯?但位置很低,几乎贴着地面,在杂物堆里,显得很不起眼。
她下意识地多看了一眼。
就在那暗红光点再次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时,一股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气味,混合在浓烈的油漆和尘土味中,钻入了她的鼻腔!
那是一种……极其微弱的、带着塑料焦糊的、类似电热丝过热的特殊气味!
林晚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这不是记忆!这是真实的、此刻此地存在的、异常的气味!
她猛地停住了脚步!动作之大,让扶着她手臂的张静都吃了一惊。
“怎么了,林晚?” 张静关切地问。
走在前面的周凛也立刻察觉到了异常,瞬间转身,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向林晚和她目光所及的方向。他的职业警觉性被瞬间拉满!
林晚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颤动!她张着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睛,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惊悚的恐惧,死死盯住那条狭窄通道深处,那个闪烁着微弱暗红光点的角落!
周凛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他鹰隼般的目光瞬间捕捉到了那个在杂物阴影里、极其微弱、一闪即逝的暗红光点!同时,他那受过严格训练的、对危险气息异常敏锐的嗅觉,也捕捉到了空气中那一丝若有若无、却绝对致命的塑料焦糊味!
“呆在这!别动!”
周凛那声炸雷般的低吼在耳边响起,林晚只觉眼前深蓝色的残影一闪,那个高大的身躯已如离弦之箭,迅猛无匹地扑向那条狭窄通道深处!他冲入阴影的动作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如同扑向火海的姿态瞬间击穿了林晚所有的感官壁垒!
“周凛——!” 一声短促、凄厉、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巨大恐惧的尖叫,不受控制地撕裂了她的喉咙!
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恐惧感,比刚才经历的任何一次PTSD发作都要强烈、都要真实,瞬间攫住了她!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林晚浑身冰冷,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她死死抓着张静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皮肤里,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目光死死锁定周凛消失的那个通道口,那片堆叠着建筑垃圾和防雨布杂物的阴影地带!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濒死的窒息感!
不是记忆!不是幻象!是真实的、此刻此地的危险!那个闪烁的暗红光点!那股细微却致命的塑料焦糊味!周凛冲进去了!他冲进去了!!
父亲被火焰吞噬前最后推开那个深蓝色身影的画面,与此刻周凛毫不犹豫冲入阴影的背影,在她惊惧到极点的视野里疯狂重叠、撕裂!同样深蓝的制服!同样扑向未知的危险!同样的……义无反顾!
“不……不要……” 林晚的嘴唇剧烈哆嗦着,破碎的音节带着绝望的哭腔,身体摇摇欲坠,全靠张静死死扶住。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蟒,死死缠绕着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这一次,不是PTSD的闪回,而是眼睁睁看着现实滑向深渊的、冰冷刺骨的、无比清晰的恐惧!她怕!怕那个闪烁的光点下一秒爆发出吞噬一切的烈焰!怕那通道里响起惊天的爆炸!怕……怕那道深蓝色的身影,像父亲一样,再也不会完整地走出来!
“冷静!林晚!冷静!” 张静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和力量,双手用力稳住她抖得不成样子的身体,目光同样死死盯着通道口,脸色凝重,“相信他!他是专业的!”
专业?林晚混乱的脑子里只剩下父亲最后被火焰吞噬的画面!专业有什么用?!父亲最后推开的那个消防员……不也是专业的吗?!结果呢?!结果呢?!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几秒钟内!
通道深处,那片被杂物阴影笼罩的区域,骤然传来一阵急促、沉重、带着巨大力量的拖拽摩擦声!是沉重的金属被强行挪动的刺耳刮擦声!紧接着,是周凛一声压抑着力量的低吼,伴随着某种东西被狠狠甩出、砸在远处安全网上的沉闷撞击!
“砰!” 一声闷响!
随即,一道刺目的、金红色的火光猛地从通道深处爆开!不是爆炸!更像是一团被猛烈引燃的易燃物瞬间爆燃!火光冲天而起,映亮了堆叠杂物的狰狞轮廓!浓烈的、带着塑料烧焦的刺鼻黑烟瞬间翻腾涌出!
“啊——!” 林晚的瞳孔骤缩成针尖!尖叫卡在喉咙里,变成无声的窒息!她眼睁睁看着那团爆燃的火光!看着那翻腾的黑烟!看着……看着周凛的身影在火光和浓烟的边缘猛地向旁边翻滚闪避!
世界在那一刻失去了声音!只有心脏在耳膜里疯狂擂鼓的巨响!
“滋——!”
一声尖锐的、如同高压水枪喷射的刺耳声响,骤然撕裂了短暂的死寂!一道粗壮、凝练、带着巨大冲击力的白色水柱,如同愤怒的银龙,精准无比地从通道口外斜刺里射入!狠狠撞在那团刚刚爆燃起来的金红火焰上!
“嗤啦——!”
水与火的激烈碰撞!蒸腾起大片大片翻滚的白汽!刺鼻的焦糊味混合着水汽瞬间弥漫开来!那嚣张的火焰如同被掐住了喉咙,瞬间被压制、浇灭!只剩下被水流冲击得四散飞溅的、冒着青烟的焦黑残骸,和滚滚翻腾、迅速被水柱冲散稀释的浓烟!
林晚惊骇地循着水柱射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工地边缘,一个穿着橘黄色工装、戴着安全帽的工人,正半跪在地,手里稳稳端着工地标配的、粗大的红色消防水枪!水枪的枪口还在喷射着强劲的水流,水流冲击着通道内燃烧后的残骸,发出持续的“哗哗”声!那工人脸色煞白,但眼神死死盯着通道内,显然是附近的工人被刚才的爆燃惊动,反应极快地就近抄起了消防设备!
水柱持续喷射了几秒,直到通道内所有明火彻底熄灭,只剩下被水流冲刷得一片狼藉的焦黑痕迹和袅袅青烟。
“火灭了!灭了!” 工人扯着嗓子喊道,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直到这时,通道深处那片浓烟被水流冲散的区域,才再次清晰起来。
周凛的身影缓缓从阴影中走出。
他深蓝色的作训夹克前襟和袖口沾满了黑灰和湿漉漉的水渍,脸颊一侧也蹭上了几道污痕。他微微弓着身体,一只手按在腰侧,眉头紧锁,似乎在刚才的闪避和拖拽中牵动了什么。但他站得很稳,那双眼睛在烟雾和水汽的背景下,依旧锐利如鹰隗,第一时间扫视着通道内被浇灭的起火点,确认没有复燃的可能,然后才将目光投向通道外的林晚和张静。
他的目光在林晚那张毫无血色、布满惊骇泪痕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涌了一下,但迅速被一种职业性的沉静覆盖。他朝着她们的方向,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林晚看着他从烟火未散的通道里走出来,看着他沾满黑灰水渍的身影,看着他按在腰侧的手,看着他脸上那几道污痕……一种巨大的、混杂着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排山倒海般的、冰冷的后怕,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她猛地软倒下去!
张静早有准备,用力撑住她瘫软的身体,将她半扶半抱地搀到旁边一块相对干净、堆放着预制水泥板的空地上坐下。林晚的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冰冷的汗水浸透了里层的衣衫。她死死抓住张静的手臂,如同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目光却无法从通道口那个深蓝色的身影上移开。
周凛没有立刻过来。他站在原地,深吸了几口气,似乎在平复刚才剧烈动作带来的气息不稳和腰侧的疼痛。他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烟灰,目光转向那个端着水枪、惊魂未定的工人,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指挥若定的气场:“干得好!兄弟!反应很快!”
那工人似乎才从巨大的惊吓中回过神来,放下沉重的水枪,喘着粗气,声音还在发颤:“周……周队长!您没事吧?刚才吓死我了!那……那是什么玩意儿炸了?”
周凛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他走到通道口,避开地上流淌的污水,指着里面一片被水流冲刷得狼藉不堪的区域。那里,一个外壳被烧得扭曲变形、焦黑一片的方形物体残骸躺在污水里,旁边散落着几块同样焦黑的、像是保温材料的东西。
“不是爆炸。” 周凛的声音清晰地在工地上传开,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也吸引了附近几个闻讯赶来的工人和工头的注意。“是违规存放的充电宝自燃!引燃了旁边堆放的挤塑板保温材料!” 他指着那堆被防雨布半盖着的杂物,“充电宝老化短路,高温引燃外壳和内部聚合物电池,瞬间爆燃起火点!挤塑板是B级可燃材料,一点就着,火势蔓延非常快!”
工头脸色大变,几步冲过来:“充电宝?!这里怎么会有充电宝?!谁放这儿的?!”
“查!” 周凛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立刻排查!所有工人!谁把个人充电设备违规存放在施工材料堆放区?!特别是靠近易燃保温材料的地方?!这是严重的安全隐患!今天如果不是及时发现,一旦引燃周围其他材料,后果不堪设想!”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那个最先发现并正确使用消防水枪的工人身上,语气缓和了一些,“你,做得非常好!临危不乱,处置果断!工地安全规范培训没白学!”
那工人被点名表扬,煞白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一点血色,挠了挠头:“应……应该的,周队长,我们平时演练过……”
周凛不再多言,拿出手机,迅速拨打电话:“喂,119指挥中心?我是周凛。豫园彩楼重建工地,发生一起充电宝自燃引燃保温材料火情,明火已被工地人员使用消防水枪扑灭,无人员伤亡,无复燃危险。起火原因初步判断为违规存放老化充电设备。请通知辖区中队派一辆消防车过来,协助清理现场,彻底排除隐患,并进行事故调查取证。另外,通知安监部门介入,彻查工地违规存放易燃物品及充电设备问题!” 他的指令清晰、果断,不容置疑。
挂断电话,他才终于转过身,朝着林晚和张静的方向走来。他的步伐依旧沉稳,但林晚清晰地看到,他按在腰侧的手一直没有松开,行走时,右腿的动作似乎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他走到她们面前,高大的身影在午后的阳光下投下一片阴影。他低头看着瘫坐在水泥板上、脸色惨白、身体依旧控制不住微微颤抖的林晚。
空气仿佛凝固了。工地上其他嘈杂的声音似乎都远去了。只有水流冲刷通道的“哗哗”声,和周凛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林晚仰着头,视线模糊地看着他。看着他脸上蹭到的黑灰,看着他沾满污渍和水渍的深蓝色夹克,看着他按在腰侧那只骨节分明、指节处似乎也擦破皮渗出血丝的手……还有,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了在工作室时的狂怒,没有了在彩楼钢柱前的沉重,甚至没有了刚才冲入火场前那一瞬间的凌厉。此刻,那眼神异常复杂,翻涌着一种林晚从未见过的、难以解读的情绪——有劫后余生的凝重,有对工地隐患的愤怒,有职业性的疲惫,还有一种……深沉的、如同古井般难以言喻的……东西。
他沉默着,没有说话。只是这样看着她,目光沉甸甸的,仿佛有千钧重。
林晚被他看得心头发慌,巨大的恐惧和羞耻感再次涌上心头。是她……是她发现的异常……如果她没看到那个光点,没闻到那股气味……如果他刚才冲进去……如果那个工人没有及时……
一股强烈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视线彻底被泪水模糊。她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身体因为后怕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抖得更厉害了,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声。
就在这时,周凛那只一直按在腰侧的手,缓缓地、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迟滞,放了下来。他那只沾着灰黑污渍和一点血丝的右手,没有伸向林晚,而是慢慢探入自己深蓝色作训夹克的口袋里。
几秒钟后,他掏出了一个东西。
不是对讲机,不是手机。
是那支小小的、廉价的白色药膏管。
塑料管身也沾上了一点污渍,白色的膏体似乎从尾部被挤出了一点点。
周凛沉默着,将那支小小的药膏,轻轻放在了林晚身侧那块冰冷的水泥预制板上。
“嗒。” 轻微的一声。
药膏落在灰白色的水泥表面,那一点刺目的白色,在周围狼藉的工地环境里,显得异常突兀,又异常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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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防车尖锐的警笛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工地混乱后的短暂沉寂。辖区中队的消防员动作迅速专业,开始清理通道内的火灾残骸,检查是否有复燃隐患,并进行详细的事故调查取证。安监部门的人员也很快赶到,工头脸色发青地接受着严厉的问询,其他工人被集中起来进行安全训话和排查。
这片小小的角落,暂时成了风暴中心外的孤岛。
张静扶着林晚,慢慢站了起来。林晚的身体依旧有些发软,但比刚才好了许多,只是脸色依旧苍白,眼神有些空洞,残留着巨大的惊吓。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被放在水泥板上的那支白色药膏,又飞快地移开视线,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
周凛正在和最先赶到的消防中队指挥员低声交谈,快速说明情况。他说话时,腰背挺得笔直,但林晚注意到,他偶尔会无意识地用手掌根部轻轻按压一下右侧腰后方的位置,眉头也会随之微不可察地蹙一下。
“周队长,” 张静的声音打破了他们三人之间凝滞的空气,带着医生的专业口吻,“你腰上的伤,需要处理一下。”
周凛的谈话被打断,他转过头,目光掠过张静,落在林晚苍白的脸上,停顿了一瞬,随即移开。“皮肉伤,不碍事。” 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低沉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刚才闪避时撞到了堆放的角钢,可能有点拉伤。”
“撞击伤和拉伤都不能轻视。” 张静语气坚持,目光敏锐,“尤其是腰骶部位。你现在可能感觉只是酸胀,但如果不及时处理,炎症扩散或者小关节紊乱,会非常麻烦。我是医生,我建议你最好去拍个片子确认一下。”
周凛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权衡。这时,他的对讲机响了,里面传来现场勘查人员的报告声。他迅速拿起对讲机回应,语气果断地布置着后续排查重点。处理完公务,他才再次看向张静和林晚,眼神深处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等现场交接完。” 他简短地说,算是默认了张静的建议。
“我开车来的。” 张静立刻接道,“去最近的医院,很快。”
周凛没再说话,算是默许。他又看了一眼林晚,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抿紧了嘴唇,转身走向正在勘查起火点的消防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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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静的白色SUV行驶在午后略显拥堵的城市车流中。车厢内异常安静,只有空调出风口细微的风声。林晚坐在副驾驶,身体微微蜷缩着,头靠着冰凉的车窗玻璃,目光失神地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工地上的惊魂一幕,周凛冲入火光的背影,他按着腰侧的手,还有那支被放在水泥板上的白色药膏……无数画面在她脑海中混乱地闪回,让她心力交瘁。
周凛坐在后排,闭着眼睛,似乎在养神。但他的坐姿并不放松,身体微微偏向左侧,刻意避开了右侧腰部的受力。他的眉头即使在闭目时也微微蹙着,额角有细密的汗珠渗出,脸色比平时显得更加苍白,透着一股强忍痛楚的隐忍。
张静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旁边魂不守舍的林晚,轻轻叹了口气,打开了车载音响。舒缓的轻音乐流淌出来,稍稍缓解了车内令人窒息的沉默。
到了医院急诊科,张静凭借自己的身份,迅速为周凛挂了骨科急诊号。等待拍X光片的间隙,三人坐在急诊走廊冰冷的塑料长椅上。
气氛依旧沉闷。
周凛靠在椅背上,闭目忍耐着腰上传来的阵阵钝痛和牵拉感,呼吸略显粗重。
林晚坐在他斜对面,隔着几步的距离。她低着头,双手紧紧交握放在膝盖上,指尖冰凉。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一次又一次地瞟向周凛按在腰侧的手。那支白色药膏就在她随身背着的帆布包里,沉甸甸的,像一块烙铁。
“我……我去买点水。” 林晚猛地站起来,声音有些干涩,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快步走向走廊尽头的自动贩卖机。
站在贩卖机前,冰冷的金属面板映出她苍白而慌乱的脸。她胡乱按了几下,机械臂抓取饮料的“哐当”声在空寂的走廊里格外清晰。她买了三瓶矿泉水,紧紧抱在怀里,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塑料瓶身传来,却无法冷却她内心的焦灼。
回去的路变得异常漫长。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她看到张静医生正在低声和一位急诊医生交谈,似乎在询问什么。而周凛依旧闭着眼靠在长椅上,额角的汗似乎更多了,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倔强的忍耐。
林晚的脚步停在了距离周凛几步远的地方。她看着他因疼痛而微微蹙起的眉峰,看着他额角细密的汗珠,看着他那只因为用力按压而指节泛白的手……一股强烈的冲动,混合着复杂的愧疚、后怕和一种她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猛地冲上心头。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往前挪了一小步。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又清晰地打破了两人之间凝固的沉默:
“周队长……你……你腰上的伤……很疼吗?”
这句话问出口的瞬间,林晚感觉自己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她甚至不敢去看周凛的眼睛,目光死死盯着自己怀里那几瓶冰冷的矿泉水瓶,仿佛它们能给予她支撑。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秒。
周凛闭着的眼睛,倏然睁开。
那双深邃的眼眸,带着一丝尚未褪去的痛楚,还有一丝猝不及防的愕然,精准地落在了林晚低垂的、微微颤抖的侧脸上。
走廊里惨白的灯光落在他脸上,清晰地映照出他眉宇间那抹强忍的痛色和额角的汗意。他看着她,看着她紧紧抱着矿泉水瓶、指节发白的手,看着她不敢抬起的头,看着她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肩膀。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他身上的硝烟和汗水的混合气息。
周凛的喉结,几不可察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他按在腰侧的手,指节微微放松了一丝力道。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或是沉冷如寒潭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融化了一角。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这样看着她,目光沉沉,带着一种林晚完全陌生的、审视般的专注,仿佛要穿透她所有的伪装,看清她此刻问出这句话时,内心最真实的涌动。
几秒钟后,一个低沉、沙哑、带着明显压抑痛楚的声音,才缓缓响起,打破了这令人心悸的沉默:
“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