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单人病房的窗户开了一条窄缝,深秋夜晚的风带着清冽的寒意,卷动着百叶窗,发出细微的“咔哒”轻响。城市的光污染稀释了星月,只在厚重的云层边缘晕开一片模糊的橘红。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心电监护仪规律而低沉的“嘀——嘀——”声,像时间本身在缓慢地滴落。

周凛趴卧在病床上,腰背部覆盖着厚厚的纱布和固定胶带,像背负着一层沉重的壳。消炎镇痛的药液通过埋在手背的软管,一滴滴注入他的静脉,带来一种昏沉的麻木感,勉强覆盖着深处撕裂般的钝痛。他闭着眼,眉心那道深刻的“川”字却并未舒展,额发被冷汗黏在鬓角,脸色在昏暗的床头灯下依旧苍白得惊人。每一次稍重的呼吸,都会牵动腰骶深处那顽固的炎症和挫伤,让他下颌的线条瞬间绷紧,喉结压抑地滚动一下。

他并未真正睡着。意识在药物制造的昏沉迷雾和尖锐的痛感之间沉浮。急诊科走廊里林晚那张布满泪痕、充满巨大愧疚的脸,她伸出的、被他本能避开的指尖,还有那句带着哭腔破碎不堪的“对不起”……这些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烫在他同样布满伤痕的心上。那身深蓝色制服带来的沉重责任,林工牺牲时推他出去的决绝,以及此刻被伤痛钉在病床上的无力感……种种情绪在昏沉中翻搅,让他疲惫不堪,却又无法真正入眠。

“咔哒。”

病房门被极其轻微地推开,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一道纤细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是林晚。

她反手将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走廊的光线。她没有开顶灯,只借着床头那盏昏黄的小灯,以及窗外城市投进来的微弱光晕,勉强看清病房内的轮廓。她站在门边的阴影里,像一株被夜露打湿的植物,单薄,沉默。

她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病床上那个趴卧的身影上。看着他因疼痛而微微弓起的脊背线条,看着他被纱布覆盖的腰部,看着他紧蹙的眉心和额角细密的汗珠……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窒息感再次扼住了她的喉咙。那晚在工地通道口爆燃的金红火焰,他翻滚闪避的身影,此刻与他因伤痛而脆弱的样子重叠在一起,带来一种尖锐的、混合着后怕和浓烈愧疚的刺痛。

她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消毒水的味道涌入肺腑,试图压下胸腔里翻涌的酸涩。她强迫自己移动脚步,鞋底踩在冰凉光滑的地砖上,发出几乎听不见的细微声响。她走到病床前,在周凛背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住。这个距离,她能清晰地看到他背上纱布边缘露出的、因炎症而微微发红的皮肤,看到他后颈处绷紧的肌肉线条。

床头柜上,那支小小的、廉价的白色药膏管,静静地躺在那里。塑料管身在昏黄光线下泛着一点微弱的、近乎透明的光晕。尾部被挤出的一点点凝固的白色膏体,像一颗沉默的、凝固的泪珠。

林晚的目光在药膏上停留了几秒。然后,她极其缓慢地、近乎虔诚地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冰凉塑料管身的瞬间,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拿起它,握在手心。那冰冷的触感,却像带着某种微弱电流,顺着指尖瞬间蔓延至手臂。

她需要做点什么。她必须做点什么。不是为了求得原谅,不是为了减轻愧疚——她知道那不可能。只是……只是无法忍受自己像一个无用的、只会带来灾难的旁观者,眼睁睁看着他独自承受这份因她而起的伤痛。

她轻轻拧开药膏的盖子。一股淡淡的、清凉的薄荷混合着药草的气息在病房微凉的空气中弥散开来。她用手指,小心翼翼地刮取了黄豆大小的一小坨白色药膏。药膏带着微凉的触感,粘附在指腹。

她屏住呼吸,靠近病床。目光落在周凛腰背部没有被纱布覆盖的区域——靠近骶髂关节上方,靠近脊柱两侧的腰背肌群处。那里的皮肤紧绷,能清晰地看到肌肉因疼痛而微微痉挛的轮廓,皮肤因炎症而泛红发热,甚至能看到几处皮下淤血的青紫色痕迹。

她的指尖悬停在距离那片滚烫皮肤几厘米的空中。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她害怕。害怕自己的触碰会惊醒他,害怕看到他那双深邃眼睛里可能出现的疏离或抗拒,更害怕……这微不足道的举动,在他承受的巨大伤痛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徒劳。

时间仿佛凝固。病房里只有心电监护仪低沉的“嘀——嘀——”声,和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终于,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里只剩下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然。指尖带着那点微凉的药膏,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落在了周凛腰背上一处明显红肿发热的肌肉紧绷点上。

接触的瞬间!

周凛趴卧的身体猛地一僵!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闷哼!那声音不大,却充满了猝不及防的痛楚和惊觉!

林晚吓得魂飞魄散!指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以为他醒了!以为自己的触碰惊扰了他,甚至加剧了他的痛苦!

她僵在原地,脸色煞白,惊恐地看着他的背影,等待着预料中的怒斥或冰冷的驱逐。

然而,几秒钟过去。

周凛的身体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但紧绷的肌肉似乎……极其细微地放松了一丝?那声闷哼之后,他并没有其他动作。紧蹙的眉头依旧,额角的汗珠依旧,呼吸却似乎比刚才……略微平缓了一点点?仿佛那突如其来的、微凉的触感,短暂地麻痹了痛觉神经末梢的疯狂叫嚣。

他没有醒?还是……痛得不愿醒来面对?

林晚的心依旧在狂跳,但看到他没有进一步的激烈反应,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恐惧感稍稍回落。她鼓足残存的勇气,再次将目光投向那片红肿的肌肤。指尖重新沾取了一点微凉的药膏。

这一次,她的动作更加轻柔,更加小心翼翼。指尖带着那点清凉的药力,如同羽毛拂过般,极其缓慢地、以最小的接触面积,开始在他紧绷红肿的腰背肌肉上,极其轻微地、打着圈地揉按。她的动作生涩而笨拙,毫无章法,力道轻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她甚至不敢用力,生怕那微小的压力也会给他带来额外的痛苦。

她只是这样,一点一点,极其耐心地,将指尖那点微薄的清凉,涂抹、晕开在他滚烫的皮肤上。从一个紧绷的肌肉结节点,挪到旁边一片泛红的炎症区域。避开覆盖着纱布的伤口,只在周围那饱受折磨的肌肉和皮肤上,进行着这笨拙到近乎卑微的抚慰。

病房里异常安静。只有药膏在皮肤上极其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摩擦声,混合着心电监护仪规律的滴答。林晚全部的注意力都凝聚在指尖那一点微凉的触感和他皮肤滚烫的温度上。她甚至不敢去看他的脸,只专注地看着自己移动的指尖下那片饱受伤痛的土地。

时间在无声的涂抹中流逝。她不知道自己涂了多久。额头和鼻尖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药膏的清凉气息混合着消毒水味,萦绕在两人之间这方狭小、沉默而沉重的空间里。

就在她指尖沾取药膏,准备涂抹靠近脊柱另一侧一处明显的淤青时——

一只温热、宽大、带着薄茧和明显力量感的手,毫无预兆地、猛地覆上了她正悬在空中的手腕!

林晚浑身剧震!像被电流击中!她惊骇地抬起头!

周凛不知何时已经侧过了脸。他没有完全翻身,只是将头扭了过来,大半张脸依旧陷在枕头里,但那双眼睛——那双深邃的、此刻布满了血丝、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痛楚和一种林晚完全读不懂的复杂情绪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她!

他的眼神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又像压抑着风暴的雷云。额角的汗水汇聚成珠,沿着紧绷的太阳穴滑落。他的呼吸有些粗重,显然刚才的动作牵扯到了伤处,让他痛得眉头紧锁,唇线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他覆在她手腕上的那只手,力道很大,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掌控感,掌心滚烫的温度透过她冰凉的皮肤传来,几乎要灼伤她。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林晚灭顶!他醒了!他发现了!他生气了!他要赶她走了!

“我……我……” 林晚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脸色惨白如纸,想抽回手,却被他牢牢攥住,动弹不得。巨大的羞耻和难堪让她恨不得立刻消失,“对不起……我……我只是……药……药膏……” 她语无伦次,泪水瞬间盈满眼眶。

周凛没有说话。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她,眼神锐利得仿佛要刺穿她的灵魂,将她内心所有的惶恐、愧疚和那点卑微的企图都看得一清二楚。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压抑的痛楚。覆在她手腕上的那只手,力道没有丝毫放松,反而似乎更紧了一些。

就在林晚以为他会用最冰冷的语言将她驱逐时——

周凛紧抿的、苍白的嘴唇,极其艰难地、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

一个沙哑得几乎破碎、仿佛从灼伤的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单音节,极其微弱地逸出:

“……嗯。”

这个声音太轻了,轻得几乎被心电监护仪的滴答声淹没。轻得像一声叹息,像一片羽毛落地。

但林晚听到了。

她猛地怔住!盈满眼眶的泪水瞬间凝滞!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周凛的眼睛。那双眼睛里依旧翻涌着痛苦、疲惫和复杂的暗流,但似乎……没有了预想中的愤怒和冰冷?那个沙哑的、破碎的“嗯”……是允许?是……默许她继续?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攫住了她!泪水终于控制不住,无声地滑落。

周凛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他依旧死死地盯着她,覆在她手腕上的那只滚烫的手,力道却几不可察地……松了一点点。不再是完全的禁锢,更像是一种……带着沉重痛楚的……指引。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将自己的脸重新埋回了枕头里。只留下那只覆在林晚手腕上的手,以及那一声破碎的“嗯”在寂静的空气中无声回荡。

林晚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她看着周凛重新埋进枕头的侧脸,看着他因忍耐痛楚而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他那只依旧覆在她手腕上、滚烫而带着薄茧的手……巨大的震撼和一种汹涌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冲击着她。

他没有推开她。他没有拒绝这笨拙的触碰。他甚至……用那个破碎的音节和这只滚烫的手,给出了一个沉重而无声的许可。

泪水更加汹涌地滑落,但她死死咬住了下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汲取了某种微弱却坚定的力量。

她不再试图抽回手。反而,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将另一只沾着药膏的手,轻轻覆盖在周凛那只滚烫的手背上。指尖下是他手背清晰的骨节和虬结的血管。然后,她顺着他手臂的线条,极其轻柔地、重新落回他滚烫的腰背皮肤上。

这一次,她的指尖不再像之前那样飘忽无力。她感受着他皮肤下紧绷肌肉的纹理,感受着那滚烫的温度和因疼痛而细微的痉挛。她开始用指腹,带着那点微凉的药膏,沿着肌肉紧绷的走向,极其缓慢、却带着一点点坚定而持续的力道,打着圈揉按起来。动作依旧生涩,却多了一份沉静的力量。她避开明显的淤青和红肿最烈的点,在他腰背两侧饱受折磨的肌肉群上,进行着这种沉默而专注的抚触。

药膏的清凉气息在指尖与滚烫皮肤的接触中丝丝缕缕地渗透。周凛的身体在她指下几不可察地颤抖着,每一次按压到深处痛点的瞬间,他埋在枕头里的身体都会猛地绷紧一下,喉咙里溢出压抑到极致的、沉闷的痛哼。但他覆在林晚手腕上的那只手,始终没有移开,也没有再收紧。那只手滚烫依旧,像一块烙铁,却奇异地成了连接两人之间沉重痛楚的唯一桥梁,也成了林晚笨拙动作中唯一的锚点。

时间在无声的涂抹、揉按、压抑的痛哼和心电监护仪的滴答声中缓慢流逝。林晚的额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手臂也开始发酸。但她没有停下。她全部的感官都凝聚在指尖的触感上,感受着他肌肉在药力和持续揉按下极其细微的松弛迹象,感受着他皮肤滚烫的温度似乎……有了一丝丝微弱的下降?

窗外的天色,在不知不觉中,由深沉的墨蓝,渐渐透出一抹极淡的、如同稀释过的鸽灰。漫长的黑夜,终于走到了尽头。

林晚的动作越来越慢。长时间的专注和紧绷的神经,加上之前的情绪消耗,让她感到了巨大的疲惫。指尖的药膏几乎用尽。她看着周凛腰背上那些红肿的区域,似乎因为药膏的清凉渗透和持续的轻微按摩,紧绷痉挛的肌肉线条真的柔和了那么一丝丝。而他覆在她手腕上的那只手,不知何时,力道已经完全松开了。那只宽大、滚烫、带着薄茧的手,此刻只是虚虚地搭在她的手腕上,掌心传来的温度依旧灼人,却不再带着掌控的意味,更像是一种……疲惫的依靠。

他的呼吸也变得稍微平稳了一些,虽然依旧带着压抑的沉重感,但那些痛苦的闷哼已经很久没有再响起。他似乎……在药力、疲惫和这笨拙却持续的抚慰下,真正地陷入了昏睡。

林晚极其缓慢地停下了动作。指尖残留着药膏的清凉和他皮肤滚烫的触感。她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手腕,从他那只虚虚搭着的大手中抽离出来。

那只滚烫的手失去了依托,无力地滑落在洁白的床单上,指节微微蜷曲着。

林晚静静地站在床边。晨光熹微,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吝啬地洒进病房,在洁白的床单上投下几道平行的、朦胧的光带。微弱的光线勾勒出周凛趴卧的轮廓,他紧蹙的眉头似乎真的舒展了一些,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那份被剧痛折磨的狰狞感淡去了不少。他沉睡着,呼吸带着一种深沉的、耗尽了所有力气的疲惫。

林晚的目光,从他那张在晨光中显得异常脆弱和安静的侧脸,缓缓移向他腰背部。那片饱受折磨的土地上,残留着她笨拙涂抹的药膏痕迹,在微光下泛着一点湿润的光泽。

一种巨大的、混杂着难以言喻的酸楚、后怕、疲惫,以及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尘埃落定般的平静感,如同涨潮的海水,缓慢地将她淹没。

她轻轻拿起床头柜上那支几乎空了的白色药膏管,拧紧盖子。指尖残留的药膏混合着他皮肤的温度,带来一种奇异的、带着痛感的真实。

她没有再看周凛。只是转过身,拖着如同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步,悄无声息地走出了这间被晨光渐渐唤醒的病房。

门在她身后轻轻合拢。

病房内,只剩下心电监护仪规律的“嘀——嘀——”声,以及趴卧在床上的男人,在晨光中沉沉的、带着伤痛余韵的呼吸。

***

豫园老街在深秋清晨的薄雾中渐渐苏醒。青石板路湿漉漉的,反射着天空灰白的光。临街的铺子大多还没开门,只有几家早点铺子升腾起白色的蒸汽,带着油条和豆浆的香气,在清冷的空气中弥散。

“晚星设计工作室”那扇厚重的实木门紧闭着,门缝里没有透出一丝光亮,像一只疲惫合上的眼睛。

林晚拖着沉重的身体,一步一步挪上老旧的木质楼梯。脚步声在空旷寂静的楼道里发出空洞的回响。钥匙插入锁孔,转动时发出干涩的“咔哒”声。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咖啡苦涩味、纸张油墨味,以及一种陈旧的、仿佛被遗忘的灰尘气息扑面而来。

工作室里一片狼藉。巨大的工作台被淹没在如山的废稿纸中,地上滚落着空咖啡罐和折断的铅笔。窗帘紧闭,隔绝了外面微弱的晨光,只有电脑主机风扇发出低沉的嗡鸣,像垂死挣扎的喘息。空气粘稠而压抑,仿佛凝固着昨夜乃至过去无数个日夜积累的疯狂和绝望。

林晚站在门口,目光缓缓扫过这片她亲手制造的废墟。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需要睡眠,需要彻底的黑暗和遗忘。她只想倒在床上,沉入无梦的深渊,哪怕只有片刻。

她绕过满地狼藉,走向工作室里间那个小小的休息室。狭窄的空间里只有一张简易的行军床和一个堆满杂物的旧衣柜。她甚至懒得脱掉沾着灰尘和医院消毒水气息的外套,直直地扑倒在冰冷的床垫上。脸埋进带着陈旧织物味道的枕头里,一股浓重的酸涩感瞬间冲上鼻腔。

身体的疲惫如潮水般席卷而来,意识迅速沉沦。然而,就在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边缘——

“滋啦——!”

一声极其刺耳、如同高压电弧爆裂般的尖啸,毫无预兆地在她大脑深处炸响!

紧接着,是铺天盖地的、疯狂扭动、吞噬一切的金红色火焰!浓烟翻滚如墨,带着死亡气息的焦糊味蛮横地灌入口鼻!木头在烈焰中痛苦爆裂的噼啪声、金属扭曲的刺耳呻吟、无数绝望的哭喊和嘶嚎交织成地狱的乐章!

“晚晚……走啊——!!” 父亲那撕裂灵魂的嘶吼,带着滚烫的血气,如同惊雷般在火海中炸开!

“啊——!” 林晚的身体在行军床上猛地弹起!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爆裂!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布满血丝的双眼惊恐地圆睁着,眼前只有一片疯狂跳跃的猩红幻象!

PTSD!又来了!在她最脆弱、最疲惫、防备最松懈的时刻,如同潜伏的恶兽,猛地扑了出来!

她死死抓住身下冰冷的床单,指甲几乎要抠进布料里。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脖颈,越收越紧。她想尖叫,喉咙却像被烧红的烙铁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混乱的火焰幻象中,无数碎片化的画面疯狂闪现:父亲最后推开的那个深蓝色身影……周凛颈侧刺目的血痕……他扑向通道火光中的背影……他趴在病床上痛苦忍耐的侧脸……他那只滚烫的、覆在她手腕上的手……还有那支小小的、冰冷的白色药膏……

“不……不要……” 林晚痛苦地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枕头里,发出破碎的呜咽。她不想再被困住了!她不想再被这些火焰和伤痛吞噬了!她需要……她需要一点光!一点真实的东西!一定能将她从这片炼狱中拉出来的东西!

求生的本能驱使着她。她像溺水者扑腾般,猛地从行军床上挣扎起来!踉跄着冲出狭小的休息室,扑向外面狼藉的工作台!

她的手在堆满废稿的桌面上疯狂地摸索着!打翻了一个空咖啡罐,发出刺耳的“哐当”声!铅笔滚落!纸张飞散!

在哪里?!在哪里?!

终于!她的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方方正正的物体!

是她的手机!

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攥住手机!指尖颤抖着,胡乱地按亮屏幕!刺眼的白光在昏暗的工作室里骤然亮起,刺痛了她布满血丝的眼睛!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是凭着本能,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疯狂地滑动、点击!通讯录?短信?浏览器?混乱的思绪让她无法聚焦!眼前依旧是翻腾的烈焰和浓烟!

突然!她的指尖在一个图标上停顿了一下!

那是一个烟花燃放模拟软件的图标!一个被她反复打开、用来模拟那只焚尽一切的“火凤凰”的软件!

不!不是这个!她不要这个!

林晚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移开手指!恐惧让她几乎要把手机扔出去!

就在这混乱的瞬间,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手机屏幕上方的状态栏。时间显示:清晨6:47。

下面一行小字,是手机自带的天气预报推送:

【豫城 今日晴转多云 偏北风3-4级 空气质量:良】

一行极其普通、毫无感情色彩的信息。

林晚混乱、被恐惧塞满的大脑,却像被这道冰冷的、客观的信息流,短暂地冲刷了一下。天气预报……北风……空气质量……良?

不是火……是风?是空气?

她的手指,不再疯狂滑动,而是僵在了半空。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那行小小的文字。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她需要一个出口。一个不是火焰的出口。

她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执着,缓缓移向了屏幕下方那个绿色的电话图标。点开。最近通话记录列表迅速弹出。

排在最上面的,是一个没有保存名字、却异常熟悉的号码。那是张静医生的手机号。

林晚的手指悬在那个号码上方,剧烈地颤抖着。打给她?说什么?说自己又发作了?像个无可救药的疯子?

巨大的羞耻感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的指尖颤抖着,移开了。在混乱的通话记录里无意识地向下滑动。

一个名字,突兀地撞入了她惊恐而混乱的视野。

【周凛】

这两个字,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翻腾的烈焰!

林晚的手指猛地僵住!瞳孔骤然收缩!

周凛……周凛……那个名字后面,显示着最近一次通话的时间——三天前。那是他打给她的,通知她张静医生联系方式的那次。

怎么会……他的号码怎么会在她的最近通话里?

混乱的思绪被这个名字带来的巨大冲击力短暂地冲散。火焰的幻象似乎被冻结了一瞬。

她死死盯着那两个字。周凛……那个深蓝色的身影……那个颈侧带着她抓痕的男人……那个扑向火光又因她而受伤的男人……那个在病床上痛苦忍耐、却默许了她笨拙触碰的男人……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恐惧、浓烈愧疚和一种更深沉、更复杂情绪的东西,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

她甚至没有思考!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自毁般的决绝,狠狠地按下了那个名字旁边的绿色拨号键!

“嘟……嘟……嘟……”

单调而漫长的等待音,在死寂的工作室里骤然响起!每一声都像重锤,狠狠敲在林晚紧绷欲裂的神经上!

她在做什么?!她疯了吗?!他还在医院!他腰伤那么重!他可能还在昏睡!他……他根本不想理她!急诊科走廊里那个无声的避让还不够清楚吗?!

巨大的恐慌和后悔瞬间攫住了她!她猛地想要挂断!手指却像被冻住一样僵硬!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几秒钟后——

“嘟”声戛然而止。

电话……接通了。

没有预想中的“喂?”,没有询问。

听筒里,只有一片沉沉的、带着微弱电流底噪的……寂静。

仿佛电话那头的人,只是被动地接通了线路,却吝啬于发出任何声音。

林晚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她死死攥着手机,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将冰冷的塑料外壳捏碎!她张着嘴,喉咙里却像被滚烫的灰烬死死堵住,发不出一个音节!

听筒里的寂静,如同实质般沉重地压下来。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狂乱的心跳声,在耳边如同擂鼓般轰鸣!还有那细微的电流底噪,像无数只蚂蚁在啃噬着她的神经。

她想挂断!立刻!马上!

然而,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和巨大的恐慌中——

一个极其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睡意和明显压抑痛楚的声音,如同从遥远的地底传来,极其微弱地、极其缓慢地,通过听筒,清晰地钻入了林晚的耳膜:

“……说。”

只有一个字。

沙哑,破碎,带着被强行唤醒的疲惫和伤痛,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仿佛在说:有话快说,我很痛,我很累。

这个字,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了林晚濒临崩溃的神经!也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她所有的冲动和勇气!

“我……” 林晚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破碎的气音。说什么?说她又看到了火?说她很害怕?说她像个废物一样被困住了?说她……想听到他的声音?任何一个理由,在此刻听起来都那么可笑,那么苍白,那么……令人羞耻!

听筒里,再次陷入一片沉重的寂静。只有那微弱的电流底噪,证明着连接并未中断。仿佛电话那头的男人,正用这无声的沉默,耗尽她最后一点可怜的勇气。

巨大的难堪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灭顶。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无声地滑过她冰冷的脸颊,滴落在紧握着手机的手背上。

她再也无法忍受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无声的审判。

指尖带着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猛地戳向了屏幕上的红色挂断键!

“嘟——嘟——嘟——”

忙音响起。如同宣告终结的丧钟。

林晚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身体软软地顺着工作台滑落,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手机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嗒”一声掉在散落的废稿纸上。

她蜷缩在黑暗和狼藉中,双臂紧紧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声,终于无法控制地从喉咙深处溢了出来,在空旷死寂的工作室里沉闷地回荡。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她那点卑微的、试图抓住什么的企图,连同那通戛然而止的电话,一起被彻底碾碎在了现实的冰冷和自身的无能之中。她依旧被困在那场大火里。永远。

***

豫城消防总队医院,骨伤科病房。

晨光已经透过百叶窗,在洁白的床单上投下清晰的、平行的光带。病房里很安静,只有护士刚换上的新点滴瓶里,液体匀速滴落的轻微声响。

周凛依旧保持着趴卧的姿势。腰背部的剧痛在药力作用下缓解了一些,但每一次呼吸和轻微的挪动,依旧牵扯着深处的钝痛。他侧着脸,大半张脸陷在枕头里,露出的那部分,眉头紧锁,眼睑下有着浓重的阴影,脸色苍白,透着被伤痛和睡眠不足双重折磨后的憔悴。

一只骨节分明、指腹带着薄茧的手,正紧紧攥着放在枕边的手机。手机屏幕已经暗了下去,但那冰凉的触感和不久前那通短暂而诡异的来电,却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神经上。

屏幕上显示着最近通话记录:

【林晚 06:48 已接通 00:17】

只有十七秒。

十七秒的沉默。十七秒的、只有沉重呼吸和电流底噪的、令人窒息的连接。最后,是她仓惶挂断的忙音。

周凛闭着眼,但紧握手机的手背,青筋微微凸起。那通电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疲惫混乱的意识里激起了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她打来做什么?

在他最痛、最累、意识昏沉的时候?

接通了,却一个字也不说?只有那压抑的、仿佛濒临崩溃的呼吸声通过听筒传来,然后就是仓惶的挂断?

是PTSD又发作了?像那晚在工地通道口一样?像她在工作室里涂鸦那张图纸时一样?被恐惧攫住,在绝望的边缘,下意识地拨通了他的号码?

这个认知,并没有让周凛感到丝毫轻松。反而,一股更加沉重、更加复杂的情绪堵在胸口。急诊科走廊里她崩溃的道歉,她伸出的、被他避开的指尖,病房里她笨拙却固执地为他涂抹药膏的冰凉指尖……还有此刻这通无言的、充满绝望气息的电话……

他紧抿着苍白的嘴唇。那身深蓝色的制服带来的责任感和某种深入骨髓的东西,在隐隐作痛。他欠林工的。这份亏欠,沉重地压在他的灵魂上。而林晚,是林工留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一个被那场大火彻底摧毁了内心的、同样背负着沉重枷锁的灵魂。他无法放任不管,即使……这份责任沉重到让他自己也伤痕累累。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