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然后,是粘稠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没有时间,没有空间,只有沉沦。仿佛坠入冰冷的海底最深处,被万吨的水压碾碎每一寸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是永恒。
一点极其微弱的光,在粘稠的黑暗边缘亮起。不是温暖的光,是冰冷的、幽蓝的、如同极地冰川内部反射的微光。
光晕中,渐渐显露出一片景象。
不是豫园彩楼的废墟,也不是医院的病房。
是一片……空旷的、被浓重灰烬覆盖的土地。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低垂得仿佛要压垮大地。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深入骨髓的焦糊味和浓烈的血腥气。
他站在灰烬中央,深蓝色的制服沾满了黑灰和暗沉的血污,沉重得如同铁铸。腰背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提醒着他现实的创伤。他茫然四顾。
然后,他看到了。
就在他前方几步远的地方,那片被灰烬覆盖的土地上,静静地躺着一块东西。
是那块表。
那块老式的、表壳碎裂、指针永远停在三年前跨年夜那刻的机械表。林正国——林工手腕上滑脱的表。
表盘上凝固的暗红色血迹,在幽蓝的光线下,刺目得如同刚刚流出的鲜血。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悲痛和深入骨髓愧疚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周凛残存的意识堤坝!他踉跄着向前一步,想弯腰拾起那块表,腰背的剧痛却让他猛地跪倒在冰冷的灰烬里!
“林工……” 一声嘶哑的、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呼喊,破碎地溢出他干裂的嘴唇。声音在死寂的灰烬之地回荡,空洞而绝望。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块冰冷表壳的瞬间——
“轰——!”
脚下的灰烬大地猛地塌陷!
他整个人瞬间失重,向着无底的深渊坠落!
冰冷刺骨的罡风裹挟着浓烈的焦糊味和血腥气,疯狂灌入他的口鼻!下方是无尽的黑暗,只有那块碎裂的手表,在幽蓝的光晕中,如同坠落的星辰,与他一同下坠,越来越远……
“嘀——”
一声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电子音,如同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穿透了无边的黑暗和坠落的风声。
“嘀——”
然后是第二声。更清晰了一些。
周凛猛地睁开眼!
刺目的白光如同无数根钢针,狠狠扎进他的瞳孔!剧烈的头痛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虚弱感瞬间将他淹没!他下意识地想抬手遮挡光线,却发现手臂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根本抬不起来。
“嘀——嘀——嘀——”
规律的、不再急促的电子音在耳边清晰地响着。不是催命的蜂鸣,是……心电监护仪平稳的节律?
视野里一片模糊的光斑晃动。他艰难地转动眼珠,适应着强烈的光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惨白的天花板,然后是悬挂在头顶的输液瓶,透明的液体正一滴一滴,缓慢而坚定地流入他手背的静脉。鼻腔里充斥着浓烈的消毒水和药水混合的气息。
他……在医院?
他没死?
巨大的茫然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席卷了他。他尝试着移动身体,腰部传来的剧痛让他瞬间倒吸一口冷气,闷哼出声。但心脏……心脏那撕心裂肺的绞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无力感。
“周队长?周队长你醒了?!” 一个带着惊喜和紧张的年轻女声在旁边响起。是值班护士。
周凛艰难地侧过脸。护士的脸在模糊的视野中逐渐清晰,写满了关切和后怕。
“你……吓死我们了!” 护士的声音带着哭腔,“突发室上性心动过速,血压骤降!再晚一点就……万幸!万幸抢救过来了!现在感觉怎么样?心脏还疼吗?”
周凛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发不出声音。他只能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护士连忙用棉签沾了温水,小心翼翼地润湿他干裂的嘴唇。“别说话!千万别动!你刚脱离危险期,需要绝对静养!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多危险!心率飙到快200!除颤都上了两次……” 护士一边动作,一边心有余悸地念叨着。
周凛闭了闭眼,巨大的疲惫感再次袭来。濒死的冰冷黑暗,灰烬之地,坠落的深渊,碎裂的手表……那些混乱而充满象征意义的片段,如同褪色的噩梦,在意识边缘浮动。他活下来了。但那份沉重的枷锁,似乎并未随着心脏的复跳而减轻分毫。
他想起了什么,涣散的目光猛地聚焦!带着一种急切的惊恐,在病床上艰难地搜寻!
手机!他的手机呢?!
目光扫过洁白的床单,没有!床头柜……也没有!
一股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那张照片!林晚发来的那张照片!他打出的那两个字!手机掉到哪里去了?!被收走了?还是……
“手……机……” 他艰难地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嘶哑破碎的字,眼神死死盯着护士。
护士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弯腰从病床边的地上捡起一个东西。“在这里在这里!刚才抢救的时候掉地上了,万幸没摔坏!” 她将手机递到周凛眼前。
屏幕已经碎裂,蛛网般的裂痕蔓延开,但还能亮。屏幕保护程序是一张默认的风景图。
周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抬起那只没有输液的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伸向手机。指尖触碰到冰冷碎裂的屏幕。
解锁。
屏幕亮起。
信息图标上,有一个小小的红点。
他的指尖带着巨大的恐惧和一丝微弱的希望,颤抖着点开信息。
【林晚】的名字赫然在目。
点开。
那张照片——两根在阳光下闪烁着冷硬银灰色光泽、深深扎入新土、包裹着厚实防火涂层的巨大钢柱照片——清晰地、完整地呈现在碎裂的屏幕上!
冰冷的钢铁,坚固的螺栓,厚实的防火涂层……每一个细节,都带着一种磐石般的、不可摧毁的力量感,狠狠地撞击着他刚刚经历生死、依旧脆弱不堪的心脏!
照片下方。
他匆忙打出的、孤零零的那两个字:
【收到】。
静静地躺在发送框里。
状态显示:未发送。
一股难以言喻的、汹涌澎湃的激流,混杂着巨大的震撼、深沉的酸楚、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一种被强烈共鸣冲击的复杂情绪,再次在他胸腔里猛烈翻腾!这一次,没有了濒死的心悸,却带着更深沉的重量。
她看到了新生。
他收到了。
只是……没有发送出去。
他死死盯着屏幕上那孤零零的“收到”二字,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碎裂的屏幕边缘刺痛了指腹。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移动手指,想要按下那个迟到的发送键……
“周队长!别动!” 护士焦急的声音打断了他,“你现在不能激动!更不能看手机!你需要休息!绝对的休息!” 护士不由分说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切,轻轻却坚定地将他握着手机的手按了下去,将手机拿开,放在离病床稍远的床头柜上。
周凛的手臂无力地垂落回床单上。他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微微颤抖着。一股巨大的、深沉的无力感和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连发送一个信息的力气,都被剥夺了。
身体被禁锢在病床上,灵魂被沉重的枷锁束缚,连一句最简单的回应都无法传递。他像一座被遗忘在深海里的孤岛,承受着双重意义上的“失联”。
***
“晚星设计工作室”里,死寂得如同坟墓。厚重的窗帘紧紧闭合,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线。空气粘稠,弥漫着浓烈的咖啡苦涩、纸张油墨和陈旧灰尘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气息。地上散落着更多的废稿纸,揉成一团的,被撕碎的,铺满了冰冷的地砖。
林晚蜷缩在工作台前那张巨大的、同样被废稿淹没的椅子上。她没有开灯,只有电脑屏幕保护程序变幻的幽蓝光线,在黑暗中无声地流转,映照着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和空洞失焦的瞳孔。
时间失去了意义。距离她给周凛发送那张钢柱照片,已经过去了多久?一小时?三小时?还是更久?手机屏幕一片死寂。没有回复。没有只言片语。只有冰冷的沉默。
那沉默,比工地通道的爆燃声更刺耳,比父亲的嘶吼更绝望。
她盯着电脑屏幕。幽蓝的光线映照下,屏幕上不再是烟花模拟软件。而是一张被放大的照片——正是她发给周凛的那张。两根冰冷的钢柱,深深扎入新土,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她看着它。一遍,又一遍。
最初发送时,那点微弱的、如同星火般的希望和证明自己的冲动,早已在漫长的、死寂的等待中,被冰冷的现实彻底浇灭,只余下灰烬般的冰冷和更深的自嘲。
他收到了吗?
他看到了吗?
他……在乎吗?
急诊科走廊里那个无声的避让……病房里他覆在她手腕上滚烫的手和那声破碎的“嗯”……还有那通只有十七秒沉默和沉重呼吸的电话……这些画面如同破碎的镜片,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疯狂旋转、切割!
他到底……是怎么看她的?一个甩不掉的麻烦?一个需要负责的包袱?一个……只会带来灾难和痛苦的、令人厌恶的疯子?
巨大的自我厌弃感和一种冰冷的绝望,如同毒藤般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被这片死寂和无声的拒绝一寸寸凌迟。
目光缓缓移开屏幕,落在工作台一角。那里,静静地躺着那支小小的、空了的白色药膏管。塑料管身在幽蓝的光线下,尾部那点凝固的白色膏体,像一个嘲讽的句号。
她伸出手,指尖冰凉,颤抖着拿起那支空药膏管。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
她需要发泄。需要毁灭。需要将这无边无际的痛苦和绝望,连同那点可笑的、被碾碎了的希望,一起付之一炬!
她的视线猛地转向工作台中央!那张被她涂鸦得面目全非、心脏位置被戳出巨大深红墨点的“火凤凰”烟花燃放蓝图!图纸上,朱砂勾勒的凤凰线条依旧凌厉,却被无数狰狞的红黑线条缠绕、覆盖,如同被诅咒的囚徒!那个巨大的深红墨点,像一颗被刺穿、仍在滴血的心脏,在幽蓝的光线下散发着疯狂而绝望的气息!
就是它!
困住她的牢笼!扭曲她灵魂的源头!象征着她所有痛苦和自毁倾向的图腾!
一股毁灭的冲动如同岩浆般喷涌而出!林晚猛地抓起那张图纸!脆弱的纸张在她手中发出不堪承受的呻吟!她像是被恶魔附体,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她踉跄着冲到工作室角落!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废弃不用的搪瓷水盆,盆底积着一层厚厚的灰尘。
她将图纸粗暴地揉成一团!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地塞进了那个冰冷的搪瓷盆里!
然后,她的手伸向工作台抽屉!疯狂地翻找着!打火机!她需要一个打火机!
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是那晚在豫园小径上踢到的、那个劣质的塑料打火机!橙红色的外壳,在幽暗中像一小团凝固的血!
她死死攥住它!如同攥住了复仇的利刃!
“咔嚓!” 刺耳的打火石摩擦声在死寂的工作室里骤然响起!
一簇小小的、金黄色的火苗,跳跃着,从打火机口窜了出来!微弱的光芒瞬间照亮了林晚苍白扭曲的脸和她手中那团皱巴巴的图纸!
火焰!
真实的火焰!
不再是幻象!不再是图纸上的模拟!不再是噩梦中的炼狱!
林晚的瞳孔在火苗的映照下骤然收缩!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本能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父亲在烈焰中痛苦扭曲的脸,周凛扑向通道火光的背影……无数画面疯狂闪现!
“不……不……” 她下意识地想要后退,想要熄灭这危险的火焰!
然而,就在这恐惧即将压倒毁灭冲动的瞬间——
她的目光,猛地落在了手中那支空了的白色药膏管上!冰凉的塑料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尾部那点凝固的白色膏体,在火苗的微光下,像一颗沉默的、冰冷的眼泪!
病房里,昏暗的光线,男人趴卧的身影,腰背上覆盖的纱布,她笨拙涂抹药膏的冰凉指尖……他覆在她手腕上那只滚烫的手……那一声沙哑破碎的“嗯”……
这些画面,如同定海神针,瞬间压下了翻腾的恐惧巨浪!
“啊——!” 林晚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嘶吼!那不是恐惧的尖叫,而是冲破牢笼的呐喊!
她猛地将手中那跳跃着火焰的打火机,狠狠地、决绝地按向了搪瓷盆里那团皱巴巴的图纸!
“呼——!”
干燥的纸张瞬间被点燃!火焰如同贪婪的毒蛇,猛地窜起!金红色的火舌舔舐着空气,发出“噼啪”的欢快爆响!浓烈的、带着纸张燃烧特有气味的黑烟迅速升腾而起!火光瞬间照亮了昏暗的角落,映亮了林晚那张布满汗水、泪水,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决绝的脸!
火!
真实的火!
在她手中燃烧!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灭顶般袭来!她浑身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几乎要立刻逃离!但她的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地上!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盆中跳跃的火焰!不是逃避!而是直视!
图纸上那只被红黑线条缠绕的“火凤凰”,在真实的烈焰中痛苦地扭曲、蜷缩!朱砂的线条被金红的火舌吞噬,那些狰狞的涂鸦迅速化为飞灰!那个巨大的深红墨点,如同真正的伤口,在火焰中迅速焦黑、碳化!
“烧吧……烧吧……” 林晚喃喃自语,声音嘶哑颤抖,泪水混合着汗水疯狂滑落,“都烧掉……把那些……都烧掉……”
火焰越烧越旺!盆中的图纸迅速化为一片翻腾的金红!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带着纸张燃烧的焦糊味,真实而强烈!这真实的火焰,不再是记忆中的恶魔,反而像一场……迟来的、残酷的净化仪式!
林晚的身体在灼热的气浪中剧烈地颤抖着,但她没有后退半步!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布满血丝的双眼圆睁着,瞳孔里映照着跳跃的火焰,仿佛要将这真实的、受控的火焰,连同那些纠缠她三年的恐惧、怨恨、扭曲的自毁欲望,一同烙印在灵魂深处!
“爸……” 一声带着巨大痛楚和释然的哭喊,终于冲破了她的喉咙,在火焰的噼啪声中凄厉地回荡,“我看见了……我看见新的柱子了……不会烧塌了……不会了……”
盆中的火焰渐渐变小。那团承载了无数疯狂和绝望的图纸,最终化为了一小堆灰黑色的、带着火星的余烬。浓烟渐渐散去,只剩下刺鼻的焦糊味弥漫在空气中。
林晚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晃,靠着冰冷的工作台缓缓滑坐在地板上。她剧烈地喘息着,脸上布满泪痕和烟灰,狼狈不堪。但那双眼睛,在火光熄灭后的幽暗中,却奇异地亮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却异常清澈的光芒。
她低头,看着自己手中依旧紧握的那支空药膏管,和那个已经烧得有些烫手、火焰熄灭了的塑料打火机。
她做到了。
她没有逃。
她看着那火焰燃烧,直到它化为灰烬。
她亲手……烧掉了那只困住她的“火凤凰”。
一种巨大的、混杂着虚脱、后怕和一种近乎新生的平静感,缓慢地将她淹没。她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工作台,目光空洞地望着那盆还在冒着袅袅青烟的灰烬。身体和精神的双重透支,如同沉重的铅块,将她牢牢钉在原地。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消失殆尽。
工作室里死寂无声。只有电脑主机风扇还在发出低沉的嗡鸣,像垂死者的喘息。浓烈的焦糊味固执地弥漫着,混合着之前的咖啡苦涩和灰尘气息,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如同坟墓般的气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半小时。窗外似乎传来城市苏醒的喧嚣,遥远而模糊。
“嗡嗡……嗡嗡……”
一阵沉闷的、带着强烈存在感的震动声,突兀地打破了死寂!
是林晚随手扔在工作台边缘的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幽白的光线瞬间刺破了昏暗!
林晚涣散的目光被那光亮吸引,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迟钝,移了过去。
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一条新信息提示!发件人:
【周凛】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林晚混沌的意识!她涣散的瞳孔猛地聚焦!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瞬间停止了跳动!
他……回信息了?
在她烧掉图纸之后?
在她……彻底绝望之后?
一股冰冷的恐惧和一种荒谬的期待感,如同冰火两重天,瞬间在她体内激烈冲撞!她死死盯着那亮起的屏幕,身体因为巨大的紧张而再次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会说什么?
是冷漠的指责?是事后的询问?还是……迟来的回应?
她不敢看!却又无法移开目光!指尖冰凉,僵硬地悬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迟迟不敢去触碰那近在咫尺的手机。
最终,求知的欲望和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绝望,驱使着她。她伸出冰冷颤抖的手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点开了那条信息!
没有文字。
信息框里,同样只有一张图片。
图片加载的短暂几秒,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终于,图片清晰地呈现在她眼前。
拍摄的角度很奇怪,像是躺着拍的,镜头有些晃动模糊。画面的主体,是医院病房惨白的天花板和一盏刺目的日光灯管。光线很强,有些过曝。但在这片刺眼的白光下方,一只骨节分明、指腹带着薄茧、手背上还贴着固定输液针头胶布的手,正紧紧地、紧紧地攥着一支东西。
一支小小的、廉价的白色药膏管。
塑料管身上沾着一点污渍和……几道清晰的、仿佛被用力握持留下的指痕。
尾部那点凝固的白色膏体,在惨白的灯光下,像一颗倔强的、不肯滴落的泪珠。
照片下方,同样没有一句解释,没有一个字。
只有照片本身。脆弱,伤痛,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的存在感。
林晚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上的照片!她的呼吸在那一刻彻底停滞!世界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声音!
她认得那支药膏!
那是她留下的!是她笨拙地、固执地涂抹在他伤口上的痕迹!是他攥在手心、沾上了污渍和指痕的空壳!
他……一直握着它?
在经历了心脏骤停、鬼门关走了一遭之后?
在刚刚脱离危险、连动一下都剧痛难忍的时候?
他拍下它……发给了她?
一股难以言喻的、汹涌澎湃的激流,如同沉寂多年的火山,猛地在她胸腔里爆发开来!那是一种混杂着巨大的震撼、深沉的酸楚、难以言喻的痛楚和一种被强烈共鸣冲击的复杂情绪!比看到那钢柱照片时更甚!比烧掉“火凤凰”时更猛烈!
泪水瞬间决堤!汹涌而出!顺着她沾满烟灰的脸颊肆意流淌!她死死捂住嘴,才没让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冲破喉咙!
他没有言语。
他用一张照片,一个攥着空药膏管的手势,回应了她发去的钢柱照片。
他收到了她的新生。
她也收到了他的……坚持。
冰冷的手机屏幕上,两张照片无声地并列着。
一张是阳光下冰冷坚固的钢柱,深深扎入新土。
一张是病房灯光下,一只伤痕累累的手,紧紧攥着一支空了的、带着指痕的药膏。
没有文字。
却胜过千言万语。
林晚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工作台,紧握着发烫的手机,哭得浑身颤抖,泣不成声。泪水汹涌地冲刷着脸颊上的烟灰,留下道道狼狈的痕迹。工作室里浓烈的焦糊味依旧刺鼻,电脑风扇的低鸣依旧令人烦躁。
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绝望的、令人窒息的死寂,被打破了。被两张无声的照片,被汹涌的泪水,被一种深沉的、跨越了生死和伤痛的……连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