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病房雪白的墙壁上,那五个深深刻入的汉字——“豫城棉纺厂”——如同五道新鲜的伤口,散发着冰冷的铁锈腥气。笔画歪斜深重,边缘的墙漆被周凛枯槁的指尖强行刮(开,露出下面更深的水泥底色,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粗粝感。李护士僵立在床边,脸色比床单还要苍白,目光在那五个字和周凛手臂上暗红的锈蚀纹理间反复游移。豫城棉纺厂!那个早已被时代抛弃、在城市地图上被标记为“待开发区域”的巨大废墟!一个与滨江工业遗址公园遥相呼应、却更加沉默、更少被“情怀”打捞的、被彻底遗忘的裂痕容器!周凛……或者说,侵蚀着他的那股冰冷力量……在指向那里!它需要新的裂痕,更深的根基,要将这份源自滨江祭坛的痛苦,如同病毒般更深地楔入这座城市的骨骼!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李护士的脊椎骨爬升。她猛地转身,冲出病房,几乎是撞开了抢救室虚掩的门。

“林晚!林晚你醒醒!”她扑到林晚的病床前,声音带着哭腔和一种被巨大恐惧催生的急切,“周凛……他……他在墙上写字了!豫城棉纺厂!他要去豫城棉纺厂!”

病床上的林晚,依旧昏迷。厚重的铁砂已被艰难清理干净,露出下面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细密的划痕如同蛛网覆盖。她的呼吸微弱而平稳,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如同沉睡在冰层下的生命。然而,就在李护士话音落下的瞬间——

连接林晚左右手腕的两道灰色胶带,毫无征兆地、剧烈地同步震颤起来!不再是之前沉重凝滞的搏动,而是一种……急切的、带着强烈指向性的悸动!如同被无形的手指拨动的琴弦,发出无声的尖啸!

紧接着,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林晚那只同样苍白、布满细小伤痕的左手,那只没有被胶带连接的手,竟然在昏迷中……极其缓慢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志力……抬了起来!

动作滞涩,如同生锈的机械被强行启动。她的手臂抬离床面,悬停在冰冷的空气中,指尖微微颤抖着,最终……指向了病房窗户的方向!

窗外,是铅灰色的、压抑的城市天空。而那个方向,正是地图上标注的、废弃的豫城棉纺厂所在的城东工业区!

一个昏迷的人,一个被双重痛苦锚定在生死边缘的躯体,用她唯一能动的肢体,在冥冥中回应了周凛墙壁上的血字召唤!指向了同一个充满死亡锈蚀气息的深渊!

“豫城……棉纺厂……”李护士失神地喃喃着,看着林晚悬停在空中的手指,再看看连接她手腕、剧烈震颤的胶带,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宿命感瞬间淹没了她。这不是巧合!这是连接!是那座祭坛的意志,通过两个被侵蚀的生命,在发出不容抗拒的召唤!

---

消息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炸弹,在院长办公室再次引爆。

“胡闹!简直是丧心病狂!”孙院长一巴掌拍在红木桌面上,震得茶杯跳起。他脸色铁青,额角青筋暴突,“一个半死不活,身体里流着……流着那种东西!一个昏迷不醒!现在还要把他们弄到那个鬼地方去?!豫城棉纺厂?那是什么地方?废弃几十年了!危楼遍地!结构随时可能坍塌!毒气?化学品残留?流浪汉?犯罪分子?那是地狱入口!你们是想让他们死在那里吗?!”

他指着桌上摊开的豫城棉纺厂卫星地图和模糊的历史照片。巨大的厂区如同一个巨大的、灰褐色的溃烂伤疤,镶嵌在城市的边缘。残破的锯齿形厂房屋顶坍塌,黑洞洞的窗户如同骷髅的眼窝,废弃的棉花仓库墙体倾斜,锈迹斑斑的巨大水塔摇摇欲坠,厂区内部被肆意生长的荒草和藤蔓吞噬……整片区域散发着死寂和极度危险的气息。

“院长,我知道这听起来……”李护士脸色苍白,但眼神异常坚定,“但周凛和林晚的反应是同步的!那座祭坛在召唤!滨江的祭坛只是根基的一部分,豫城……那里一定有周凛痛苦更深的源头!也许是唯一能缓解甚至……逆转这种侵蚀的地方!我们困在医院里,只是在等死!周凛的手臂……那锈蚀……它还在蔓延!体温……它还在下降!”

“荒谬!”赵律师厉声打断,他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冰冷,“孙院长,李护士的主观臆测和这些无法解释的……现象,绝不能作为决策依据!豫城棉纺厂的环境极度危险,远超滨江公园!将两位生命垂危、状态极其不稳定的病人转移到那种地方,是极度的不负责任,是对生命的亵渎!更是对我当事人赵雅芝女士监护权的粗暴侵犯!我坚决反对!如果医院执意如此,我们将采取一切法律手段,并追究相关人员的刑事责任!”他看了一眼旁边失魂落魄、眼神空洞的赵雅芝,后者只是下意识地抱紧双臂,身体微微发抖,仿佛还陷在那场铁砂血雨的噩梦中没有醒来。

“警方意见呢?”孙院长疲惫地揉着太阳穴,看向一直沉默的刘所长。

刘所长眉头紧锁,手指敲着豫城棉纺厂的资料:“孙院长,赵律师的担忧完全合理。豫城棉纺厂废弃多年,产权复杂,内部情况不明,安全隐患极大。我们不可能派遣警力长期驻守保护。而且,”他顿了顿,声音压低,“滨江公园的事件影响极其恶劣,舆情压力很大。如果再把这两个‘特殊’病人转移到另一个更危险的废墟,再出任何不可控的事件……后果不堪设想。警方的建议是,维持现状,加强监护,等待更高级别的专家和……调查结果。”

“维持现状?等死吗?”李护士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绝望的愤怒,“你们没看到周凛手臂上渗出的东西吗?那不是感染!那是……那是他正在被变成祭坛的一部分!林晚虽然昏迷,但她的意识在连接里!她在指路!这是唯一的生路!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

办公室内陷入僵持。科学的理性、法律的责任、安全的考量、现实的困境,与李护士口中那冰冷诡异的“召唤”和一线渺茫的“生机”,形成了不可调和的尖锐对立。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一个年轻的行政人员探头进来,脸色有些古怪:“院长,外面……杨师傅他们……又来了。说……想见您。”

---

医院大厅里,气氛压抑而微妙。

杨师傅站在人群最前面,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沾着油污的工装,安全帽拿在手里。他身后,站着七八个同样穿着旧工装、沉默的男人。他们的脸上没有了滨江公园时的愤怒戾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凝重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决心。

孙院长、刘所长等人走出办公室,看到这群去而复返的工人,都皱紧了眉头。

“杨师傅,你们这是?”孙院长沉声问道,语气带着戒备。

杨师傅的目光扫过院长、警察和律师,最后落在李护士脸上,停留了一瞬。他浑浊的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种沉重的、不容置疑的坚定。

“孙院长,刘所长,”杨师傅的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带着钢铁般的质感,“豫城棉纺厂……我们熟。”

这句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死水!

“豫城棉纺厂,八七年大火前,我们滨江机械厂的三车间,给他们供过传动轴!那地方……我们当年没少跑。”杨师傅身边一个头发花白、脸上有块烫伤疤痕的老工人接口道,声音低沉,“那些厂房的结构,哪根梁是承重的,哪个仓库的地基被酸液泡过,哪个水塔的爬梯锈断了……闭着眼都能摸出来!”

“对!那地方是危险,鸟不拉屎!但要说谁还能在那鬼地方找出条活路来……”另一个身材矮壮、手指短粗的工人瓮声瓮气地说,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李护士,“除了我们这些当年跟铁疙瘩、破厂房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骨头,还能有谁?”

杨师傅上前一步,布满老茧的手用力拍在自己坚实的胸膛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目光如炬,死死盯住孙院长和刘所长:“娃儿(指周凛)和老厂(指滨江祭坛)连着呢!命悬在线上!你们怕担责任,不敢动!我们不怕!我们这帮老骨头,命贱!但骨头硬!当年在车间里,几百吨的钢水包底下都钻过!还怕他娘的几个破房子塌了?”

他猛地指向李护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让这闺女带路!把娃儿和那……那柱子(指滨江祭坛)!搬到豫城去!我们跟过去!护着!哪块砖头敢掉下来砸了人,我们拿命给他顶着!哪条野狗敢上来,我们拿扳手给他开瓢!我们……我们给柱子……给娃儿……守这条活路!”

他身后的工人们,沉默着,但眼神同样坚定,如同磐石。没有口号,没有喧哗,只有一种源自钢铁年代、浸透汗水和机油的沉默力量,在冰冷的医院大厅里无声地弥漫、凝聚!

孙院长、刘所长、赵律师全都愣住了。他们看着这群脸上刻满风霜、眼中燃烧着近乎悲壮火焰的老工人,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这些被时代抛弃的“废料”,此刻却站了出来,要用他们对废墟的熟悉、用他们早已被社会视为无用的“贱命”,去为一个渺茫的、诡异的“生机”保驾护航!

李护士的泪水瞬间涌了出来。她看着杨师傅和他身后那群沉默的工人,仿佛看到了绝望深渊里伸出的、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

赵雅芝空洞的眼神似乎波动了一下,她看着那群工人,看着他们身上洗不净的油污和岁月刻下的深深沟壑,再低头看看自己沾过铁砂、依旧微微颤抖的手,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是厌恶?是恐惧?还是……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这种野蛮生命力所震撼的悸动?

僵局,被这群沉默的工人用最原始、最沉重的方式……强行撕开了一道口子!

---

通往豫城棉纺厂的道路,是一条被遗忘的血管。坑洼的水泥路面上裂缝纵横,荒草从缝隙里顽强地钻出,高过废弃的铁轨。路两旁的厂房残骸如同巨兽的尸骨,灰褐色的墙体大面积剥落,露出里面扭曲锈蚀的钢筋骨架。巨大的锯齿形屋顶坍塌了一半,黑洞洞的窗口像被挖掉的眼珠,无声地凝视着闯入者。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味、潮湿的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陈年棉花腐烂后混合着机油和化学品的、令人作呕的甜腻气息。

一支诡异的队伍在死寂中艰难前行。

打头的是两辆破旧的皮卡车,引擎发出不堪重负的嘶吼,车斗里坐着杨师傅和另外几个神情凝重的老工人,他们手里紧握着撬棍、大号扳手,警惕的目光扫视着道路两旁摇摇欲坠的危楼。

中间是医院的救护车,蓝红警灯无声闪烁,像闯入幽冥的异界光点。车内,周凛躺在担架上,身上覆盖着物理升温毯,各种监护仪器的导线如同缠绕的藤蔓。他的脸色在毯子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灰色,裸露的左臂上,暗红的锈蚀纹理如同活物般蔓延,那个撕裂的小口边缘颜色更深,如同冷却的熔岩,极其缓慢地渗出粘稠的暗红锈血。他的呼吸浅促,灰翳深重的眼睑紧闭,但身体却在车辆的颠簸中,随着连接他左手腕、延伸向车外的灰色胶带传来的每一次沉重共鸣,极其轻微地同步震颤着。

救护车后面,是那辆公园管理处提供的平板运输车。车上,那座来自滨江的“裂痕祭坛”被粗大的缆绳和大量废旧轮胎固定着。暗红色的铁砂依旧在破口边缘缓慢流淌,浓烈的铁锈腥气透过篷布的缝隙弥漫出来。祭坛表面那些狰狞的断口、覆盖的胶带“疤痕”,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更加不祥。连接祭坛核心的灰色胶带,另一端正连接在救护车内林晚的右手腕上。

林晚躺在周凛旁边的担架上,依旧昏迷。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连接她左手腕(连接周凛左手脉搏)和右手腕(连接祭坛核心)的灰色胶带,随着车辆的颠簸和祭坛深处传来的沉重共鸣,持续传递着冰冷而凝滞的震颤。她的身体,如同一个精密的共鸣器,在无意识中维系着两个痛苦载体之间那脆弱的平衡。

李护士守在林晚身边,脸色疲惫而紧张。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块沾湿的纱布,时不时小心翼翼地擦拭林晚额角渗出的冷汗。她的目光,则紧紧盯着周凛手臂上那缓慢渗出的锈血和监护仪上那条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波形。

平板车最后面,跟着另外两辆载着工人的小货车。车厢里沉默无声,只有工具偶尔碰撞发出的金属轻响。

整个队伍像一支送葬的仪仗,沉默地驶向死亡的废墟深处。车轮碾过碎石和荒草的声音,引擎的嘶鸣,成为这片死寂之地唯一的伴奏。

越深入厂区,景象越是触目惊心。巨大的纺织车间厂房如同被巨兽啃噬过,半边屋顶彻底塌陷,露出里面锈迹斑斑、如同巨型昆虫残骸般的纺织机械残骸。断裂的传送带如同腐烂的巨蟒,垂挂在半空。地面上堆积着厚厚的、颜色发黑的棉絮和灰尘混合物,踩上去绵软无声,仿佛踏在陈年的尸骸之上。空气里那股甜腻的腐坏气味更加浓重,混杂着铁锈和某种刺鼻的化学残留味道。

车队最终在一个相对空旷的区域停下。这里似乎是曾经的厂区中心广场,地面是开裂的水泥地,中央矗立着一座巨大的、锈迹斑斑的废弃水塔,塔身倾斜,仿佛随时会倒下。水塔旁边,是一排低矮的、同样破败的红砖平房,窗户破碎,门板歪斜。

“到了,就这儿吧!水塔这边还算结实,前面那排是以前的保全科和医务室,框架还成,里面……清一清应该能放人放东西!”杨师傅跳下车,目光锐利地扫视着环境,声音在空旷的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他指向那排红砖平房。

工人们迅速而沉默地行动起来。他们像一群熟练的工蚁,分工明确。有人手持撬棍和长柄铁锤,小心翼翼地探查平房的结构,敲打着墙壁和承重柱,检查稳固性。有人清理着门口堆积如山的垃圾和厚厚的黑色棉絮灰尘。有人则开始从车上卸下简易的折叠担架、医疗箱、氧气瓶等物资。

李护士和医护人员小心翼翼地将周凛和林晚的担架抬下车。当周凛的身体暴露在豫城厂区那阴冷潮湿、充满腐朽气息的空气中时,连接他手腕的灰色胶带猛地一颤!他灰翳的眼睑极其轻微地抖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呻吟:“……嗡……”

与此同时,平板车上那座滨江祭坛,内部也传来一声低沉的回应的颤鸣!破口处流淌的铁砂似乎加快了一丝流速!

杨师傅猛地抬头,看向水塔的方向,眉头紧锁。几个正在清理平房门口垃圾的工人也停下了动作,警惕地望向四周。

“动作快点!这地方……不对劲!”杨师傅低吼一声。

工人们加快了速度。很快,保全科那间相对完好的屋子被清理出来。里面同样布满灰尘和蛛网,墙角堆着一些腐朽的木箱和散落的、锈蚀的金属零件。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灰尘气。但至少屋顶完整,墙壁没有明显的裂缝。

周凛和林晚被抬了进去。简易的折叠病床支起,监护仪器重新连接。滨江祭坛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靠近门口内侧的地面上,暗红色的铁砂在破口处无声流淌,浓烈的铁锈腥气瞬间充斥了狭小的空间,与灰尘霉味混合,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怪诞气息。连接周凛和林晚手腕的灰色胶带绷直,如同两条生命的脐带,与祭坛相连。

就在最后一件医疗设备被搬进屋子,门板被杨师傅用一根粗大的撬棍从里面顶住的瞬间——

呜……呜……

一阵低沉、悠长、如同无数冤魂在管道深处呜咽的风声,毫无预兆地从四面八方响起!声音并非来自某个固定方向,而是仿佛整个废弃的厂区都在发出痛苦的呻吟!风声穿过坍塌厂房的空洞,摩擦着锈蚀的金属框架,在空旷的广场上盘旋、放大,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和悲怆!

屋内的灯光(由便携发电机供电)猛地闪烁了几下!光线变得昏暗不定!

连接周凛和林晚手腕的灰色胶带,以及连接祭坛的胶带,同时传来一阵剧烈的、同步的震颤!不再是沉重凝滞,而是带着一种……急切的、焦躁的、仿佛在回应这片土地深处某种更庞大痛苦的共鸣!

周凛在病床上猛地抽搐了一下!灰翳的眼睑骤然睁开!瞳孔深处不再是空洞的痛苦,而是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狰狞的血丝!他那只布满暗红锈蚀纹理的右手,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操控,猛地抬起,枯槁的手指死死地指向门外!指向水塔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拉长的抽气声!

林晚在昏迷中同样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的身体在担架上绷直,头向后仰,嘴唇无意识地张开,仿佛在无声地尖叫!连接她手腕的胶带被拉扯得绷直如钢丝!

“周凛!林晚!”李护士惊恐地扑上去。

“外面!看外面!”守在门口一个工人突然发出惊骇的叫声!

杨师傅猛地冲到门口,透过门板的缝隙向外望去——

阴沉的天空下,那座巨大的、锈迹斑斑的废弃水塔,仿佛活了过来!

塔身表面厚厚的红褐色锈迹,如同干涸的血痂,正在……剥落!不是自然脱落,而是如同被无形的力量从内部顶起、撕裂!大块大块的锈蚀铁皮扭曲着、卷曲着,从塔身上剥离,如同蜕皮的巨蟒,带着刺耳的金属撕裂声,轰然砸落在下方堆积的黑色棉絮灰尘上,激起一片污浊的尘浪!

而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

在水塔那巨大、倾斜的塔身表面,随着锈皮的剥落,无数道深深的、如同被巨爪撕裂的、新鲜的裂痕,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张开!裂痕深处,不是水泥或钢铁的结构,而是……翻滚涌动的、如同粘稠石油般的……**深黑色棉絮**!那些棉絮仿佛被压缩了数十年,带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腐坏甜腻气息,正从裂痕中缓缓地、不可阻挡地……渗透、涌出!如同水塔在流淌着黑色的、污秽的脓血!

呜……呜……

风声陡然变得凄厉!如同亿万根棉纱在断裂前的尖啸!

整个豫城棉纺厂废墟,仿佛在这一刻,被那来自滨江的裂痕祭坛所唤醒!它正在撕开自己尘封的伤口,展露出内部淤积了数十年的、由棉花、汗水、绝望和机器亡魂构成的、更加污秽、更加粘稠的……**痛苦根基**!

杨师傅死死盯着水塔塔身上翻滚涌出的深黑色棉絮,再回头看看屋内那座流淌着锈血的滨江祭坛,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他明白了。

滨江祭坛带来的,是钢铁的锈蚀。

而豫城棉纺厂回应的,是棉絮的腐烂。

新的裂痕,更深、更污秽的裂痕,正在这片被遗忘的废墟上……疯狂滋生!

保全科小屋的门板被杨师傅用撬棍死死顶住,粗粛的木纹抵着冰冷的金属,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外,是地狱的交响。呜咽的风声穿透废弃厂房的空洞,摩擦着锈蚀的钢骨,在空旷的广场上空盘旋、放大,带着亿万根棉纱断裂前的凄厉尖啸。那声音不再是空气的流动,而是这片巨大废墟被唤醒的、淤积了数十年的痛苦在嚎哭!

灯光(便携发电机供电)剧烈地明灭,昏黄的光线在布满灰尘蛛网的墙壁上疯狂跳动,如同垂死者的脉搏。每一次闪烁,都映照出屋内惊悚的景象。

周凛的身体在简易病床上猛地弹起!脊背反弓成一个极度痛苦的角度,脖颈青筋暴突,灰翳深重的眼睑骤然撕裂!瞳孔不再是空洞,而是瞬间被蛛网般狰狞的血丝彻底吞噬!他枯槁的、布满暗红锈蚀纹理的右手,如同被无形的钢索吊起,五指箕张,死死地指向门外水塔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在深渊里被强行拉扯的窒息声!连接他左手腕(连接滨江祭坛核心)的灰色胶带,被这股狂暴的力量拉扯得绷直欲断,剧烈颤抖,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林晚在旁边的担架上同步剧震!她的身体绷直如弓弦,头颅向后猛仰,苍白的脖颈拉伸出脆弱的弧度,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张开到极限,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胸腔剧烈起伏,如同离水的鱼!连接她左右手腕的灰色胶带同样绷直、狂颤!她紧闭的眼睑下,眼球在疯狂转动,仿佛在经历着无法逃脱的噩梦!

“按住他们!快!”李护士嘶声尖叫,和另一个医护人员扑上去,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压制周凛和林晚失控的身体。但他们的力量在那无形的、源自废墟深处的巨大共鸣面前,显得如此渺小!

“杨叔!外面!水塔!”守在门缝边的年轻工人阿强声音变调,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骇!

杨师傅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攥着顶门的撬棍,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没有回头,浑浊的眼睛透过门板狭窄的缝隙,死死盯着广场中央那座巨大的、倾斜的废弃水塔。

阴沉的天空下,水塔如同一个正在经历酷刑的巨人。

塔身表面,那层厚达数厘米、如同干涸血痂般的暗红锈蚀层,正发出连绵不绝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咔嚓…嘶啦…”声!巨大的锈蚀铁皮不再是被风吹落,而是如同被塔身内部某种狂暴的力量强行顶起、撕裂!它们扭曲着,卷曲着,如同巨蟒蜕下沾血的旧皮,带着刺耳的金属哀鸣,一块接一块地轰然剥落!重重砸在下方堆积如山的、颜色发黑的陈年棉絮和灰尘混合物上,激起一片片污秽的、带着浓烈腐坏甜腻气味的尘浪!

而更恐怖的景象,在锈皮剥落后的塔身表面上演!

无数道新鲜的、深不见底的裂痕,如同被无形的巨爪狠狠撕开,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水塔巨大的塔身上疯狂蔓延、张开!这些裂痕边缘参差,如同大地震后狰狞的断层!裂痕深处,翻滚涌动的,并非水泥或钢铁的结构——

是**深黑色**的棉絮!

粘稠、污秽、如同腐败石油般的深黑色棉絮!

它们仿佛被压缩、淤积在塔身内部数十年,此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带着令人作呕的、混合着陈腐棉花、霉菌、机油和某种刺鼻化学品残留的浓烈甜腻恶臭,正从那些巨大的裂痕中,如同粘稠的脓血般,缓慢而不可阻挡地……渗透、翻涌、流淌出来!

深黑色的粘稠棉絮顺着倾斜的塔身向下蔓延,所过之处,覆盖了剥落的锈皮,吞噬了裸露的水泥,如同活物般蠕动着,贪婪地吸收着空气中弥漫的灰尘和腐朽气息!水塔不再是冰冷的工业遗骸,它变成了一个流淌着污秽脓血的、巨大的、活着的伤口!是整个豫城棉纺厂淤积的腐烂痛苦的核心!

“呃啊——!”周凛的喉咙里爆发出更加凄厉痛苦的嘶吼,那只指向水塔的手剧烈痉挛!手臂上暗红的锈蚀纹理如同被注入了邪恶的生命力,瞬间加深、蔓延!那个撕裂的小口猛地张开,一股粘稠的、比之前更加暗沉、带着一丝诡异深黑光泽的锈血,如同失控的泉眼,狂涌而出!瞬间浸透了覆盖的纱布,滴落在洁白的床单上,晕开一片散发着双重腥气的污渍!

滨江祭坛的锈血,混合了豫城棉絮的腐烂!周凛的身体,成了两种痛苦交汇、冲突的第一个战场!

“林晚!”李护士惊恐地发现,昏迷中的林晚,身体颤抖得如同狂风中的落叶!连接她左右手腕的灰色胶带传递来的震颤狂暴到了极点!她苍白的皮肤下,尤其是脖颈和手臂处,竟然也开始隐隐浮现出极其细微的、如同蛛网般的……**深灰色纹路**!那不是周凛的暗红锈蚀,而是一种更加阴冷、更加污秽的色泽,仿佛……棉絮的霉斑正在她的血管里滋生!

滨江祭坛在靠近门口的地面上剧烈地共鸣着!破口处流淌的暗红铁砂流速陡然加快,砂粒表面甚至开始泛起一层诡异的、如同油污般的深黑光泽!祭坛内部发出的颤鸣不再是单一的沉重,而是夹杂了一种尖锐、粘稠、如同亿万棉絮纤维被强行撕裂的尖啸!两种截然不同的痛苦物质,通过林晚这个活体“导线”和胶带“脐带”,正在祭坛内部和周凛体内疯狂地碰撞、撕扯、试图……融合!

小屋仿佛成了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孤舟!墙壁在无形的共鸣冲击下簌簌落灰!屋顶的朽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死亡的阴影混合着铁锈与棉絮腐烂的恶臭,浓稠得让人无法呼吸!

“不行!这样下去他们两个都得被撕碎!祭坛也撑不住!”杨师傅猛地回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濒临崩溃的周凛、皮肤浮现深灰纹路的林晚、以及那剧烈共鸣、表面铁砂开始变色的滨江祭坛,最后死死盯住门外那座流淌着深黑棉絮的恐怖水塔!

一个疯狂到极点的念头,如同闪电劈开他浑浊的脑海!堵不如疏!既然痛苦在交汇、在冲突,那就让它们……彻底连通!让滨江的钢铁根基,直接楔入豫城的棉絮腐根!让这撕裂的痛苦,在这片更庞大的废墟上,找到它最终的容器!要么共生,要么同毁!

“开——门——!”杨师傅的吼声如同受伤的雄狮,盖过了屋外的风嚎和屋内的混乱!他布满老茧的手猛地抓住顶门的撬棍!

“杨叔!你疯了?!外面……”阿强惊骇欲绝。

“听老杨的!开门!”一个脸上有烫伤疤痕的老工人厉声吼道,布满油污的手已经抓住了门板的边缘!其他工人眼神决绝,瞬间明白了杨师傅那近乎自杀的意图!他们要用命,为那渺茫的“连接”搏一条生路!

“不!外面危险!”李护士尖叫。

但晚了!

“轰——!”杨师傅和几个老工人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拉开了那扇沉重的、被顶住的木门!

呜——!!!

一股混合着浓烈铁锈腥气、甜腻腐坏恶臭和冰冷尘埃的狂暴气流,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灌入小屋!吹得灯光疯狂摇曳,几乎熄灭!纸张、纱布、灰尘被卷得四处飞扬!

门外,那座流淌着深黑棉絮的倾斜水塔,如同苏醒的远古邪神,矗立在污秽的风暴中心!塔身上巨大的裂痕如同张开的巨口,深黑色的粘稠棉絮如同它的涎水,汩汩涌出!整个广场,被一种令人窒息的、源自腐烂根基的恐怖力场所笼罩!

“柱子!看你的了!”杨师傅对着剧烈共鸣的滨江祭坛发出一声近乎悲鸣的嘶吼!他和那几个老工人,如同扑火的飞蛾,顶着狂暴的气流和令人作呕的恶臭,竟然冲出了小屋!他们不是冲向水塔,而是分散开,用撬棍、用身体、用嘶吼,吸引着那无形的、仿佛无处不在的“痛苦力场”的注意力!

“来啊!狗日的!冲老子来!”

“老子的骨头比你的锈还硬!”

“来!尝尝老子的扳手!”

他们的吼声在风嚎中显得如此渺小,却带着一种撼动人心的、以命相搏的悲壮!

就在这混乱的瞬间!

小屋门口,那座剧烈共鸣的滨江祭坛,仿佛被杨师傅的吼声和门外那巨大的痛苦源所彻底激发!

嗡——!!!!

一声前所未有的、混合了钢铁扭曲咆哮与棉絮撕裂尖啸的恐怖共鸣,从祭坛核心炸开!整个祭坛猛地一震!破口处流淌的、已带深黑光泽的暗红铁砂如同被无形的巨力喷射而出!但这一次,喷射的方向不再是散乱无章!

那些粘稠的铁砂洪流,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和意志的暗红毒蛇,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狂暴地、精准地……射向门外广场上,那座倾斜水塔塔身最大、流淌着最深黑棉絮的一道裂痕!

噗嗤!噗嗤!噗嗤!

粘稠的、带着深黑光泽的暗红铁砂,狠狠地撞击、灌入那道翻滚着深黑棉絮的裂口!如同滚烫的钢水注入冰冷的模具!又如同污秽的血液强行灌入腐烂的伤口!

两种痛苦的物质在接触的瞬间,爆发出更恐怖的冲突!

深黑的棉絮如同被激怒的活物,疯狂地翻滚、膨胀,试图吞噬入侵的暗红铁砂!而带着滨江祭坛意志的铁砂,则如同烧红的钢针,带着冰冷的侵蚀力,疯狂地刺入、渗透、试图同化那腐烂的根基!

水塔发出了更加凄厉、更加扭曲的嗡鸣!塔身剧烈地摇晃起来!剥落锈皮的速度更快!更多的深黑棉絮从裂痕中狂涌而出!整个广场的地面都在微微震颤!堆积的黑色棉絮灰尘如同有了生命般起伏涌动!

小屋内的共鸣达到了毁灭的顶点!

周凛的身体猛地向上挺起,又重重砸回床板!口中喷出一小股粘稠的、颜色如同浑浊泥浆般的液体——那是混合了锈血和深黑棉絮纤维的污秽之物!他手臂上撕裂的伤口再次扩大,涌出的不再是单纯的锈血,而是夹杂着丝丝缕缕深黑色絮状物的粘稠浆液!监护仪上的波形乱成了疯狂的麻团,警报声凄厉得如同丧钟!

林晚的身体在担架上疯狂地痉挛、扭动!皮肤下那深灰色的棉絮霉斑纹路如同活了过来,疯狂地蔓延、加深!她的喉咙里终于挤出了一丝微弱却尖锐到极致的、如同棉纱被生生扯断的嘶鸣!连接她手腕的胶带剧烈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狂暴的力量撕碎!

滨江祭坛本身也到了崩溃的边缘!破口在巨大的内部应力下进一步撕裂!更多的、带着深黑光泽的铁砂混合着被强行卷入的深黑棉絮纤维,如同呕吐物般喷涌出来!祭坛表面那些粗粝的胶带“疤痕”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几处关键的连接点开始崩裂!

连接即将断裂!痛苦即将失控反噬!毁灭就在眼前!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

倒伏在担架上、承受着双重痛苦撕裂的林晚,那紧闭的、睫毛上沾满灰尘和冷汗的眼睑,猛地……睁开了!

那双眼睛!

不再是深潭般的平静,不再是灼亮的决绝,也不是昏迷的茫然。

那是一双……如同被最深沉的痛苦彻底淬炼、洗去了一切杂质、只剩下纯粹存在意志的……**虚无之眼**!

瞳孔深处,倒映着濒临崩溃的周凛、狂暴共鸣的祭坛、门外流淌着深黑棉絮的水塔、以及那群在污秽风暴中搏命嘶吼的工人身影……却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映照,只有一片冰冷的、吞噬一切的……灰烬!

她的身体停止了痉挛。那只没有被胶带束缚的左手,如同提线木偶般,极其僵硬、却又带着一种超越痛苦的精准,缓缓抬起。沾满灰尘和污迹的手指,没有指向任何具体的方向,而是……轻轻地、点在了自己同样浮现着深灰纹路的、左侧胸膛心脏的位置。

指尖冰冷。

然后,那根手指,带着一种缓慢到令人窒息的沉重感,顺着自己皮肤的纹路,向下……向下……最终,极其艰难地……点在了自己平坦的小腹下方,靠近耻骨的位置。

一个无声的、指向生命最原始根源的动作。

紧接着,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

没有声音发出。

但一股无形的、冰冷到极致的意志,却如同绝对零度的冲击波,瞬间穿透了狂暴的痛苦共鸣,清晰地传递到每一个与之连接的存在——濒死的周凛、狂暴的滨江祭坛、门外流淌着深黑棉絮的水塔、甚至那群搏命嘶吼的工人……意识深处!

**“根……在……此……”**

这不是话语,是意志!是宣告!是锚定!

就在这冰冷意志降临的瞬间——

轰!!!

一声无法形容的、仿佛两个世界的痛苦根基被强行焊接在一起的恐怖巨响,从水塔方向传来!

那道被暗红铁砂强行灌入的、流淌着深黑棉絮的巨大裂痕处,爆发出一片刺目的、混合了暗红与深黑光芒的诡异光晕!

翻滚冲突的深黑棉絮和带着深黑光泽的暗红铁砂,在这冰冷意志的强行锚定下,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击,竟然在极致的冲突中……开始了某种野蛮的、痛苦的……**融合**!

粘稠的、如同沥青般的、颜色更加深沉污秽的、夹杂着暗红金属颗粒和深黑棉絮纤维的……**新物质**,如同冷却的火山熔岩,开始从那道裂痕中缓缓地、沉重地……流淌出来!散发着一种更加浓烈、更加令人作呕的、混合了铁锈腥气和棉絮腐烂甜腻的死亡气息!

滨江祭坛的剧烈共鸣陡然……凝滞!破口处喷涌的铁砂洪流瞬间减缓!祭坛本身发出的颤鸣,从狂暴的冲突尖啸,变成了一种沉重、粘稠、如同陷入巨大泥沼般的……**嗡鸣**!

小屋内的狂暴共振如同被冻结!周凛狂乱抽搐的身体猛地僵直!喷涌的污秽浆液骤然停止!监护仪上疯狂的波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强行按住,在濒临归零的边缘……极其艰难地……重新显现出那沉重凝滞的顽石搏动!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

林晚点在自己小腹下方的手指无力地垂落。那双虚无之眼缓缓闭上,再次陷入深沉的昏迷。仿佛刚才那瞬间的觉醒和冰冷的意志锚定,已耗尽了她灵魂中最后一丝力量。

门外,杨师傅和工人们被那恐怖的巨响和融合的景象震得踉跄后退,脸上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更深的不安。

水塔依旧在流淌着那污秽的新物质。

滨江祭坛在沉重粘稠的嗡鸣中喘息。

周凛在生死线上艰难地维持着顽石般的搏动。

而林晚,再次沉入无边的黑暗。

第一次连接,在毁灭的边缘,被林晚那冰冷的意志强行锚定。新的、更加污秽的根基,如同溃烂的伤疤,在豫城棉纺厂的废墟上……缓缓凝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