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内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氛围。消毒水的冰冷气息,被角落里那颗巨大榴莲霸道浓烈的“异香”搅动、中和,形成一种令人神经紧绷的古怪张力。仪器规律的“滴滴”声,此刻更像是某种倒计时,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
苏晚静静地立在窗边,米白色风衣的衣摆被窗外涌入的微风吹得轻轻拂动。她没有回头,背影挺拔而疏冷,如同雪峰之巅的孤松。
陈锋那句“膝盖和榴莲都准备好了”的荒诞转述,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却只在她眼底激起了瞬间的冰冷笑意,随即被更深的漠然覆盖。
她不需要他的忏悔,更不需要这种迟来的、带着施舍意味的“诚意”。那只会让她觉得恶心。
病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一个小小的身影如同灵活的猫儿般溜了进来,又迅速把门关严实。苏小宝换上了一身舒适的浅蓝色小熊连体睡衣,小脸洗得白净净,头发还带着点湿气,软软地贴在额前。
他怀里抱着一个几乎和他差不多高的平板电脑,大眼睛骨碌碌地转着,先警惕地看了一眼门口的方向,然后才蹬蹬蹬跑到苏晚身边,小手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角。
“妈咪,”小家伙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小兴奋和小紧张,“坏女人被赶走啦!保镖叔叔们可凶啦,把她的红车车都扣下了!她哭得好难看,像被拔了毛的尖叫鸡!”他一边说,一边用小手在脸上比划着,试图模仿林薇薇崩溃的样子,小表情生动又解气。
苏晚眼底的冰霜终于融化了一丝,她蹲下身,轻轻捏了捏儿子软乎乎的脸颊:“嗯,小宝真棒,帮妈咪盯着坏人了。”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只有面对儿子时才有的温柔。
苏小宝立刻挺起小胸膛,大眼睛亮晶晶的:“那当然!小宝骑士保护妈咪!” 他献宝似的把怀里的平板举起来,“妈咪你看!我还给太爷爷准备了礼物!可好玩了!”
病床上,霍老爷子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麻药的效力正在消退,老人浑浊的眼神带着初醒的茫然,但很快,当他的目光落在那个穿着小熊睡衣、粉雕玉琢的小男孩身上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让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呼吸面罩下,他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极其微弱的气音:“……孩……孩子……”
那声音轻若蚊呐,却像一道无形的指令,瞬间让苏小宝的注意力从平板上转移。他好奇地歪着小脑袋,看向病床上那位虚弱的老爷爷。四目相对。
苏晚的心微微一紧,下意识地想将儿子护在身后。她并不想让小宝过早地卷入霍家这潭浑水,更不想让他面对这个与他血脉相连、却又有着不堪过往的家族。
然而,苏小宝却迈开了小短腿,抱着平板,一步一步,带着孩子特有的好奇和纯净,小心翼翼地走到了病床边。
他仰着小脸,乌溜溜的大眼睛如同最纯净的黑曜石,一眨不眨地看着霍老爷子苍白虚弱的脸庞,眼神里没有害怕,只有一种纯粹的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天然的亲近感?
霍老爷子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小宝的脸,呼吸明显急促起来,氧气面罩上凝结的水雾更多了。他枯槁的手指,在洁白的被单上极其轻微地颤抖着,似乎想抬起来,却又无力做到。
他看着小宝,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震惊、难以置信、一种源自血脉的狂喜,还有巨大的、沉痛的愧疚!他认出来了!这张脸!这眉眼!这分明就是霆枭小时候的模样!这是他的曾孙!霍家的血脉!
“太……太……” 老人喉咙里艰难地滚动着,浑浊的泪水顺着深深凹陷的眼角滑落,浸湿了鬓边的白发。他想呼唤,却发不出完整的音节,只有无声的悲恸和巨大的激动在胸腔里冲撞。
苏小宝似乎被老人眼角的泪水触动了。他踮起脚尖,努力想把平板举给老人看,奶声奶气地说:“太爷爷,不哭哦!小宝给你看动画片!可好看啦!” 他肉乎乎的小手指笨拙地在平板上滑动着,试图打开一个卡通APP。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猛地推开!
霍霆枭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带着一身从地狱挣扎而出的疲惫和浓得化不开的焦灼。他几乎是撞进来的,赤红的眼眸第一时间就锁定了病床旁的苏小宝!
看到小宝安然无恙,他眼底的惊惶才稍稍褪去一丝。但当他的目光扫过病床上泪流满面、激动得浑身颤抖的爷爷,再看到苏晚那瞬间冷冽戒备、如同护崽母兽般挡在小宝身前的姿态,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恐慌、渴望和难以言喻的痛楚,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
“小宝!”霍霆枭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近乎失而复得的颤抖,他下意识地就朝小宝伸出手,脚步急切地想要靠近。
“站住!”苏晚冰冷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瞬间斩断了霍霆枭所有的动作!她将儿子完全护在自己身后,墨镜后的目光锐利如刀,毫不留情地刺向霍霆枭,“霍总,我说过,病人需要静养!请你立刻出去!”
霍霆枭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如同被冻结。他看着苏晚眼中那冰冷的、毫不掩饰的排斥和戒备,看着她身后小宝那双充满好奇又带着一丝警惕打量着他的大眼睛,一股灭顶的绝望和无力感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这个女人、甚至在这个孩子面前,可能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
“苏晚……孩子……”霍霆枭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过,“他……他是不是……” 那个呼之欲出的问题,卡在他的喉咙里,重若千钧,却又带着致命的诱惑和恐惧。
“与你无关。”苏晚斩钉截铁地打断他,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余地。她甚至没有看他,只是微微侧身,弯腰温柔地对小宝说:“小宝乖,太爷爷需要休息,我们先把礼物收起来,改天再给太爷爷看好不好?”
“哦……”苏小宝有些失望地撅了撅小嘴,但还是听话地点点头,小手抱着平板,大眼睛恋恋不舍地看了病床上的老人一眼。
霍霆枭看着苏晚对儿子那自然而然的温柔,看着小宝对她全然的依赖和信任,再对比她对自己如同坚冰般的冷漠,心脏如同被钝刀反复切割!嫉妒、悔恨、渴望……无数种复杂的情绪如同毒藤般缠绕着他,几乎要让他窒息!
“苏晚!”霍霆枭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将他彻底排除在外的冰冷,他猛地向前一步,声音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低吼,“我知道是我错了!是我眼瞎!是我混蛋!是我辜负了你!害你受了那么多苦!你怎么恨我、报复我都可以!但是孩子……孩子是无辜的!他是我的……”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如同惊雷般在寂静的病房里炸响!
苏晚的动作快如闪电!在霍霆枭那声“他是我的”即将脱口而出的瞬间,她已经如同被彻底激怒的雌豹,猛地欺身而上!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巴掌扇在了霍霆枭的脸上!
力道之大,打得霍霆枭猝不及防,整个头都偏向一边!脸上瞬间浮现出清晰的五指红痕!嘴角甚至渗出了一丝血迹!
这一巴掌,饱含了苏晚积压了五年的血泪、屈辱和滔天的恨意!如同火山爆发般猛烈!
“霍霆枭!”苏晚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却带着穿透灵魂的冰冷和尖锐,“你有什么资格提‘无辜’?!你有什么脸说他是你的?!”
她指着病床上因为惊吓而呼吸急促、监护仪发出警报的霍老爷子,又指向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力惊得瞪大眼睛、小脸煞白的苏小宝,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扎进霍霆枭的心脏:
“五年前!在那个冰冷的雨夜!当我被你亲手打落尘埃!当我被你像垃圾一样赶出霍家大门!当我怀着你的孩子!在雨里像条丧家之犬一样奔逃!当我差点死在那个肮脏的巷子里的时候!你在哪里?!你的‘无辜’在哪里?!”
“当小宝在我肚子里一点点长大!当我为了活下去、为了给他挣一口饭吃!拖着虚弱的身体没日没夜地接单、写代码!当我因为孕吐和营养不良晕倒在键盘上的时候!你在哪里?!你的‘无辜’在哪里?!”
“当他早产!在保温箱里奄奄一息!医生让我签病危通知书的时候!当我跪在手术室外!祈求上天不要带走他!当我抱着他冰冷的、小小的身体!以为他再也醒不过来的时候!霍霆枭!你告诉我!你在哪里?!你的‘无辜’又在哪里?!”
苏晚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尖锐,带着血泪的控诉如同狂风暴雨般席卷了整个病房!她墨镜后的眼睛早已通红,泪水无声地滑落,却倔强地不肯摘下墨镜。
积压了五年的痛苦、绝望、恐惧和刻骨的恨意,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彻底爆发!
“现在!你轻飘飘一句‘无辜’?一句‘错了’?!就想抹掉一切?!就想认回他?!霍霆枭!你做梦!”
她猛地指向角落里那颗散发着浓烈气味的榴莲,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撕裂变调,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和滔天的恨意:
“你不是准备好膝盖和榴莲了吗?!”
“好!”
“跪!”
“现在就给我跪下去!”
“跪到那颗榴莲烂掉!跪到它化成灰!”
“跪到你骨头都碎在里面!”
“跪到我心里的恨意消了!跪到小宝开口叫你一声爹!”
“否则——”
苏晚的声音陡然拔高到极致,如同泣血的凤凰在悲鸣,带着摧毁一切的疯狂:
“你!休!想!碰!他!一!根!手!指!头——!!!”
最后那声嘶力竭的嘶吼,如同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墨镜下的泪水汹涌而出,却依旧倔强地挺直背脊,像一柄宁折不弯的利剑,将儿子死死护在身后,用自己单薄却无比强大的身躯,隔绝了霍霆枭所有的靠近!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监护仪因为霍老爷子情绪激动而发出的尖锐警报声,刺耳地响着。
霍霆枭呆呆地站在原地,半边脸火辣辣地刺痛着,嘴角的血迹蜿蜒而下。但他仿佛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苏晚那字字泣血、如同凌迟般的控诉,每一个画面,每一个字眼,都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将他那颗自以为坚硬的心脏,瞬间搅得血肉模糊!
雨夜……怀孕……奔逃……巷子……早产……病危通知书……冰冷的身体……
这些他从未知晓、甚至从未想过的画面,伴随着苏晚绝望的嘶吼,无比清晰地、无比残酷地在他脑海中浮现、炸开!巨大的震惊和一种灭顶的、足以将灵魂都碾碎的愧疚感,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高大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的落叶,摇摇欲坠!
他做了什么?!他当年到底对这个女人、对这个孩子做了什么?!
“我……我……” 霍霆枭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他看着苏晚泪流满面却依旧冰冷如霜的脸,看着病床上爷爷痛心疾首、老泪纵横的模样,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苏小宝身上。
那个小小的孩子,此刻正紧紧抱着苏晚的腿,把小脸深深埋在她的衣摆里,小小的身体因为害怕和巨大的声响而瑟瑟发抖。他看不到孩子的表情,只能看到那柔软的发顶和微微颤抖的小肩膀。
一股前所未有的、撕心裂肺的痛楚,狠狠攫住了霍霆枭的心脏!比苏晚那一巴掌痛千倍!万倍!
那是他的儿子!
是他血脉的延续!
是他当年亲手抛弃、差点害死的亲生骨肉!
而现在,这个孩子,在害怕他!在躲避他!甚至……可能恨他!
这个认知,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击溃了霍霆枭所有的骄傲、所有的防线!
“噗通——!”
一声沉闷的巨响!
在所有人震惊到极致的目光注视下,在苏晚冰冷含泪的注视下,在霍老爷子浑浊悲恸的泪眼中,在苏小宝从妈妈腿边悄悄探出的、充满惊愕和茫然的大眼睛的注视下——
那位高高在上、睥睨深城、从未向任何人低过头的帝王霍霆枭!
双膝一软,如同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直挺挺地、重重地跪倒在了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
他的膝盖,不偏不倚,正好跪在了那颗布满尖刺、散发着浓烈气味的——榴莲之上!
尖锐的硬刺瞬间刺破了昂贵的西装裤料,深深扎进了皮肉!剧烈的疼痛让霍霆枭的身体猛地一颤,额头上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但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死死地低着头,浓密的黑发垂落,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
只有那宽阔的肩膀,在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着。紧握的双拳抵在冰冷的地面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惨烈的青白色,甚至渗出了丝丝血迹!
高大的身躯蜷缩着,以一种最卑微、最屈辱、最虔诚的姿势,跪伏在苏晚的脚下,跪伏在那颗象征着惩罚和羞辱的榴莲之上!
空气凝固了。时间停滞了。
只有监护仪刺耳的警报声,和他压抑到极致、从喉咙深处溢出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痛苦而绝望的呜咽,在死寂的病房里低低回荡。
“对……对不起……”
“苏晚……对不起……”
“小宝……对不起……”
“……”
那一声声破碎的、带着血泪的忏悔,低微得几乎听不见,却沉重得如同万钧巨石,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苏晚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墨镜后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下。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才强忍着没有发出声音。
她看着脚下那个跪在榴莲上、颤抖忏悔的男人,心中翻涌着滔天的恨意,却也夹杂着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冰凉的……悲悯?
霍老爷子浑浊的泪水更是汹涌而出,他看着自己引以为傲的孙子如此卑微痛苦,心痛如绞,却也无法说出任何责备的话。这一切的苦果,都是他们霍家自己种下的!
而苏小宝,他悄悄地从妈妈身后探出更多的小脑袋,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茫然,看着那个跪在奇怪水果上、肩膀不停抖动、好像在哭的……坏叔叔(?)老孔雀(?)……
这个叔叔……好奇怪啊……他为什么跪在那里?那个长刺刺的球球,看起来……好痛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