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从四面八方包裹挤压过来,带着地底深处特有的、混合着泥土、岩石和腐朽气息的阴冷湿气。
荆墨靠在冰冷粗糙的石壁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和大腿外侧的伤口,带来阵阵尖锐的刺痛。伤口并未得到妥善处理,只用撕下的衣襟草草包扎,此刻在潮湿阴冷的环境下,隐隐有发炎的迹象。但身体上的疼痛,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沉重。
博文馆那冲天而起的火光,书童倒在血泊中渐渐冰冷的身体,妇人被抛出墙外时那绝望而麻木的眼神,还有黑鸦最后那支撕裂空气、直取他心脏的弩箭……无数破碎而血腥的画面,如同附骨之蛆,在黑暗中反复闪现,啃噬着他的神经。
更让他心焦如焚的,是那个婴儿!那个被他藏在农家、尚在襁褓中的小生命!他暴露了!黑鸦看到了!那个告密者,那个毒蛇般的密探,绝不会放过任何线索!农家夫妇是否安全?婴儿是否还活着?他不敢想,每一次念头触及此处,都仿佛有一把钝刀在心脏上来回切割,带来窒息般的剧痛。
“哗啦…哗啦…”
沉重的铁链摩擦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打破了死牢的沉寂。摇曳的火光在狭窄通道的石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黑影。
“起来!新来的!” 一个粗嘎、带着浓重口音的声音在牢门外响起,伴随着铁锁被粗暴打开的哗啦声。两个身材魁梧、穿着赭色狱卒皮甲的汉子出现在门口,火把的光芒将他们凶悍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荆墨缓缓抬起头,深潭般的眼眸在火光映照下,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他没有反抗,任由狱卒粗暴地将他从地上拽起,沉重的脚镣立刻铐在了他的脚踝上,冰冷的金属紧贴着皮肤,分量十足。
“哼,铁刑卫?落到这骊山死牢,就是条虫!”一个狱卒嗤笑着,用力推搡了他一把。荆墨踉跄一步,肋下的伤口剧痛传来,他闷哼一声,咬紧牙关没有倒下。
“少废话,上头有令,这家伙是重犯,直接送‘地宫三层’!跟那老疯子作伴去!”另一个狱卒不耐烦地催促道。
地宫三层?荆墨心头一凛。骊山陵工程浩大,地宫深不可测,传闻越往下,关押的要么是十恶不赦的死囚,要么就是知晓陵墓核心秘密、注定要被殉葬的方士工匠。送他去那里,与其说是关押,不如说是宣判了另一种形式的死刑——在暗无天日的地底,慢慢腐烂。
他被推搡着,拖着沉重的脚镣,沿着狭窄、陡峭、湿滑的石阶一路向下。空气愈发潮湿阴冷,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远古的沉闷气息。火把的光亮只能勉强照亮脚下几步远的地方,更深处是吞噬一切的浓稠黑暗。石壁上,人工开凿的痕迹逐渐被天然的嶙峋怪石取代,仿佛正在深入一头巨兽的腹中。
不知走了多久,向下,再向下。空气变得稀薄,寒意刺骨。耳边只剩下脚镣拖地的哗啦声、狱卒粗重的喘息和自己沉重的心跳。
终于,他们停在了一处异常开阔的地下空间边缘。这里不再有整齐的石阶,只有嶙峋怪石形成的天然平台。前方,是深不见底的巨大黑暗,仿佛直通九幽。寒风从深渊底部倒卷上来,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呜咽声,如同万鬼同哭。
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由粗糙铁索和朽木板搭成的栈道,悬挂在深渊之上,通往黑暗的深处,在寒风中微微摇晃,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到了!自己过去!”狱卒粗暴地将荆墨往前一推,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恐惧和厌恶,仿佛多看一眼那深渊都会沾染不祥。
荆墨站在栈道边缘,脚下是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阴冷的罡风吹动他破烂的衣襟和散乱的黑发。他深吸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压下心头的悸动,拖着沉重的脚镣,迈步踏上了那摇摇欲坠的栈道。
木板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铁索剧烈地晃动。深渊下的寒风呼啸着,仿佛无数冰冷的手在撕扯他的身体。他稳住重心,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向前移动。每一步,都像是行走在通往地狱的黄泉路上。
栈道的尽头,连接着一块凸出在巨大岩壁上的天然石台。石台边缘,是深不见底的黑暗。而就在石台靠里的位置,借着狱卒留在栈道入口处、那一点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火把余光,荆墨看到了一个人。
不,那更像是一尊被遗忘在黑暗中的、与岩石融为一体的雕塑。
一个枯瘦得几乎只剩骨架的老者,蜷缩在冰冷的岩石角落里。他穿着一件早已看不出原色、破败不堪的宽大袍服,花白凌乱的头发和胡须纠结在一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异常明亮的眼睛。那双眼睛,没有焦距,没有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混沌和疯狂,仿佛倒映着宇宙初开时的混乱。
更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四肢和脖颈,都被粗如儿臂、锈迹斑斑的黑色锁链牢牢锁住!锁链的另一端,深深嵌入他身后的巨大岩壁之中,仿佛是从岩石里生长出来的!锁链上,布满了暗沉发黑、早已干涸的血迹。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杂着绝望、疯狂和某种洪荒气息的威压,从那枯槁的身影上弥漫开来,让荆墨感到一阵心悸。
荆墨拖着脚镣,走到石台中央,停下脚步。冰冷的岩石地面透过单薄的鞋底传来寒意。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直紧贴在他心口、自从博文馆杀戮后就显得异常沉寂的青铜匣,毫无征兆地猛地一震!
一股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都要冰冷的寒流,如同决堤的冰河,瞬间从匣子内部爆发,顺着荆墨的胸口汹涌灌入四肢百骸!这寒意并非物理上的低温,而是一种直透灵魂、仿佛能冻结思维、冻结时间的极致冰寒!
“呃!”荆墨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仿佛想压制住那狂暴的寒意。
几乎在同一时刻!
那个蜷缩在角落、如同死物般的老者,猛地抬起了头!
蓬乱纠结的须发下,那双原本混沌疯狂的眼睛,骤然爆射出两道如同实质般的精光!那光芒锐利、清醒得可怕,瞬间穿透了石台上的昏暗,死死地锁定了荆墨——不,是锁定了他捂着胸口的手!
“嗡——!”
一阵低沉而清晰的嗡鸣声,毫无征兆地在寂静的石台上响起!那声音并非来自空气,而是……来自锁住老者的那些粗大沉重的黑色锁链!
只见那些锈迹斑斑、冰冷死寂的锁链,此刻竟如同活物般,微微地、极其诡异地颤抖起来!锁链表面那些暗沉发黑的血迹,在嗡鸣声中,竟隐隐透出一种极其黯淡、却又真实存在的幽蓝色微光!仿佛有某种沉睡的、与青铜匣同源的力量,在锁链深处被唤醒!
老者枯槁的身躯也随着锁链的嗡鸣而剧烈颤抖起来,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又像是在极力对抗着什么。他那双精光四射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荆墨的胸口,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喘息声,干裂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嘶哑、破碎、却又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诡异力量,一字一句地挤出:
“匣…匣现…时…空…将…倾…”
“持…匣…之…人…”
老者浑浊的眼中爆发出最后一丝清明,如同回光返照的闪电,死死钉在荆墨脸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榨出的诅咒:
“永…堕…轮…回…”
“噗!”
话音未落,老者猛地喷出一口暗黑色的、粘稠如墨的淤血!身体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眼中的精光迅速黯淡、涣散,重新被那深不见底的混沌与疯狂所吞噬。他头一歪,整个人再次瘫软下去,蜷缩在角落里,只有粗重的、如同拉风箱般的喘息证明他还活着。那些刚刚还在嗡鸣、透出幽蓝微光的沉重锁链,也瞬间沉寂下来,恢复了冰冷死寂的模样,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石台上,只剩下深渊呼啸的寒风,和荆墨沉重如鼓的心跳声。
他捂着依旧冰寒刺骨的胸口,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老者那嘶哑、破碎、如同来自九幽之下的预言,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的脑海,反复回荡!
“时空将倾…永堕轮回…”
怀中的青铜匣,那股狂暴的寒意并未完全退去,反而如同附骨之蛆,丝丝缕缕地缠绕着他的心脏,冰冷地提醒着他:这不是幻觉!那老者,那锁链,那诡异的共鸣,还有这恶毒的预言…都是真实的!
他缓缓低下头,看向自己紧捂胸口的手。黑暗中,仿佛能感受到那冰冷青铜匣上,那些扭曲诡异的纹路,正在无声地蠕动,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这囚禁在地宫深处的神秘老者又是谁?为什么锁链会对匣子产生反应?“永堕轮回”…难道这饮血的邪物,真是一个无法挣脱的诅咒?
无边的寒意,比深渊的罡风更甚,瞬间攫住了荆墨。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握住这青铜匣的那一刻起,命运的车轮,就已经滑向了无法预测、充满无尽黑暗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