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鸦那如同淬毒冰锥般的威胁,在楚风营的营地中久久回荡,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篝火的光芒跳跃,却驱不散那沉甸甸的寒意。群情激愤的怒骂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令人窒息的沉默。所有的目光,都如同沉重的枷锁,聚焦在篝火旁那个沉默的身影——荆墨,和他身边亲兵怀中熟睡的婴儿身上。
项梁的脸色铁青,虬结的浓眉紧锁,如同两座压抑的火山。他魁梧的身躯在火光的映照下投下巨大的阴影。他猛地一脚踢飞脚边的一块碎石,碎石呼啸着飞出老远,撞在远处的树干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屠村?鸡犬不留?”项梁的声音如同闷雷,在寂静的营地中滚动,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愤怒,“黑鸦!赵高!尔等视人命如草芥,禽兽不如!”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同燃烧的炭火,扫过一张张或悲愤、或恐惧、或茫然的脸,最终定格在荆墨身上。那目光复杂无比,有感激,有沉重,更有无法回避的决断压力。
“墨荆兄弟!”项梁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凝重,“你救我性命,是项梁的大恩人!这孩子…”他看了一眼婴儿,“更是无辜!我项梁顶天立地,岂能做那忘恩负义、交恩人以求苟安之事!”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瞬间点燃了部分义军眼中的火焰。
“将军说得对!跟他们拼了!”
“不能交人!大不了鱼死网破!”
“对!拼了!”
然而,这激昂的声音很快又被更深的忧虑压了下去。更多的人沉默着,脸上写满了对未来的恐惧。楚风营刚经历一场恶战,伤亡惨重,元气大伤。依附的村寨,是他们的根基,是无数老弱妇孺的栖身之所。黑鸦的狠毒,绝非虚言恫吓。一旦真的屠村,不仅楚风营将失去民心根基,更会有无数无辜者惨遭屠戮!这份责任,这份血债,太重了!
“拼?”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疲惫和绝望,是那名脸上带着刀疤的老将,“将军,我们拿什么拼?黑鸦麾下皆是精锐死士,神出鬼没,手段狠辣。铁鹰锐士更是…更是如同修罗!我们这点残兵,正面硬撼,无异于以卵击石!届时,不仅我们死无葬身之地,那些村寨…也难逃毒手啊!”
他的话,如同冷水浇头,让刚刚燃起的些许热血瞬间冷却。残酷的现实摆在面前。拼,是死路一条,还连累无数无辜;不拼,难道真要…交人?
营地的气氛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项梁的胸膛剧烈起伏,显然内心也在经历着天人交战。他目光扫过那些沉默的、带着恐惧和恳求眼神的士兵,扫过那些包扎着伤口、气息奄奄的伤员,最终,再次落回荆墨身上。
荆墨始终沉默着。他低着头,看着跳跃的篝火,火光在他深潭般的眼眸中明明灭灭,映不出丝毫情绪。怀中的青铜匣紧贴着心口,那股冰冷的触感似乎也感受到了这沉重的压力,微微搏动着,散发着不祥的寒意。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目光——有敬佩,有同情,但更多的是…无声的哀求,以及潜藏深处的不安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怨怼。是他,带来了这场灾难。
就在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项羽,缓缓站起身。他走到项梁身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刻意的冷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叔父,黑鸦的目标是墨荆兄弟和那孩子。他们留话屠村,看似逼迫,实则…也给了我们一条生路。只要他们离开…离开楚风营的视线,黑鸦便没了理由,也不会再为难依附我们的村寨。毕竟,他的目标是他们,而非我楚风营。”
项羽的话语,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滴入冷水,瞬间引爆了营地压抑的情绪!
“少将军说得对!让他们走!”
“是啊!墨壮士是恩人,可…可那些村寨里的老幼妇孺也是命啊!”
“我们不能为了两个人,让所有人陪葬!”
“让他们离开!走得远远的!黑鸦自然就不会找我们麻烦了!”
群情汹涌,声音越来越大,带着恐惧和自保的本能。虽然没有人直接喊出“交人”,但“离开”二字,已是赤裸裸的驱逐!是将荆墨和婴儿推向绝路的信号!
项梁猛地瞪向项羽,眼中怒火喷薄:“羽儿!你胡说什么!”
项羽却毫不退缩,迎着项梁愤怒的目光,声音反而提高了几分:“叔父!侄儿并非忘恩负义!墨荆兄弟的救命之恩,我楚风营上下铭记于心!但为将者,当以大局为重!以万千依附我等的百姓性命为重!墨荆兄弟身手绝伦,若能主动离开,隐匿行踪,或有一线生机!若强留在此,不仅自身难保,更会将灭顶之灾引向我楚风营和无辜村寨!这…难道是报恩之道吗?”
他话语犀利,句句戳在要害,将责任巧妙地推到了荆墨的“强留”上,仿佛荆墨不走,就是置万千性命于不顾的罪人!周围的议论声更加嘈杂,许多人看向荆墨的目光,开始变得复杂,甚至带上了一丝…隐隐的责备。
荆墨缓缓抬起了头。篝火的光芒照亮了他苍白而冷硬的脸。他没有看群情激愤的士兵,也没有看咄咄逼人的项羽,他的目光越过跳动的火焰,平静地、直接地落在了项梁那张因愤怒和挣扎而扭曲的脸上。
项梁看着荆墨那平静得近乎死寂的眼神,心头猛地一颤。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哀求,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和…了然。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如同被堵住。
就在这时!
“报——!”一名浑身湿透、气喘吁吁的斥候再次冲入营地,带来了新的紧急军情!
“将军!紧急军情!盘踞在‘断云隘’西北‘鬼哭林’的‘黑风寨’匪寇,趁我军与秦军交战、后方空虚之际,突然下山!袭击了‘清水溪’村!村中粮秣被劫掠一空!数十名青壮被掳走!老弱妇孺…死伤惨重!他们扬言…扬言三日内要踏平下一个村子,让将军您…您亲自去给他们寨主磕头赔罪!”
轰!
又一记重锤狠狠砸下!清水溪村,正是依附楚风营的重要村寨之一!黑风寨!那是一伙盘踞深山多年、凶残成性、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悍匪!平日里就与楚风营摩擦不断,此刻竟趁火打劫,落井下石!
“混账!”项梁勃然大怒,须发戟张,如同暴怒的雄狮,“区区山匪,安敢如此猖狂!欺我楚风营无人乎?!”
营地的气氛瞬间从对黑鸦的恐惧,转向了对黑风寨暴行的滔天怒火!士兵们刚刚被压抑的杀意和屈辱感,仿佛找到了宣泄口!
“杀!灭了黑风寨!”
“为清水溪的乡亲报仇!”
“宰了那帮畜生!”
项梁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他猛地环视全场,目光最终,有意无意地,再次落在了荆墨身上。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在他心中迅速成形。
“墨荆兄弟!”项梁的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黑风寨悍匪,趁火打劫,残害百姓,罪不容诛!此等恶行,天理难容!我楚风营,誓灭此獠,以慰亡灵,以儆效尤!”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灼灼地盯着荆墨,一字一句,如同沉重的军令砸下:
“你身手卓绝,勇冠三军!此战,我命你为先锋!率一队精锐,今夜便出发,直捣鬼哭林黑风寨!务必救回被掳乡民,斩下匪首头颅,扬我军威!”
“军令如山!不得有误!”
军令如山!四个字,如同无形的枷锁,瞬间套在了荆墨的脖颈上!
整个营地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明白这道军令意味着什么。鬼哭林,地势险恶,黑风寨经营多年,易守难攻。派荆墨去,既是看重他的勇武,更是…一个两难的考验,一个残酷的抉择!
是接下这九死一生的任务,证明自己的价值,暂时堵住悠悠众口?还是拒绝,坐实项羽暗示的“引祸之人”,彻底失去在楚风营的立足之地?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荆墨身上。项羽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冰冷的弧度。
荆墨缓缓站起身。后背的伤口在动作下传来剧痛,但他站得笔直。他迎着项梁那双充满复杂情绪的眼睛,也迎着项羽那阴鸷审视的目光,更迎着营地中无数道或期待、或担忧、或冷漠的眼神。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万年不化的寒冰。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无人能懂的、冰冷刺骨的嘲弄。
他微微躬身,抱拳,声音嘶哑而平静,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营地中:
“末将…墨荆,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