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俊那句“就一晚”,像一枚滚烫的硬币,猝不及防地落进温晓柔心里。
她怔在原地,看着他微微发红的耳根和固执地瞥向窗外的侧脸,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滚,终究没能说出口。窗外,黑沉沉的云层已经压到了树梢,狂风卷着枯叶狠狠拍打着窗户玻璃,发出噼啪的脆响。远处天际,一道惨白的闪电无声撕裂夜幕,数秒后,闷雷滚滚而来,震得脚下的地板都在微微颤动。
雨,真的要来了。
“好。”温晓柔听到自己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她看见欧阳俊紧绷的下颌线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
“楼下……有客房。”他依旧没有看她,声音有些干涩,径自转身,朝着楼梯走去,脚步比平时快了几分,带着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温晓柔抱着那套崭新的星空画具,跟在他身后。楼梯是老式的木质结构,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空旷的房子里回荡。空气里弥漫着旧木头、灰尘和一种若有似无的、属于欧阳俊身上的冷冽气息,混合着窗外泥土被风吹起的腥气。
下到一楼客厅,光线更加昏暗。欧阳俊摸索着打开了墙壁上的开关,一盏老式的、光线昏黄的吊灯亮了起来,勉强驱散了些许浓重的阴影,却也将家具陈旧的轮廓拉得更加模糊不清。
“这里。”他指了指客厅旁边一扇虚掩着的门,声音在空旷里显得有些单薄,“客房。很久没人住,可能……有灰尘。”他顿了顿,补充道,“浴室在走廊尽头。柜子里有新毛巾。”
交代完这些,他似乎完成了某种艰巨的任务,立刻就想转身上楼,仿佛多停留一秒都是煎熬。
“欧阳俊!”温晓柔叫住了他。
他脚步一顿,背影僵硬地停在楼梯口,没有回头。
温晓柔看着他那透着疏离和紧绷的背影,又想起阁楼画室里那些铺天盖地的、属于自己的画像,心头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悸动,有心疼,也有一种沉甸甸的困惑。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那些画……我是说阁楼上的……是你姐姐画的吗?”
这个问题似乎戳中了某个隐秘的点。欧阳俊的背影瞬间绷得更紧,像一张拉满的弓。沉默在昏黄的灯光下蔓延,只有窗外越来越急的风声呼啸着。
过了许久,久到温晓柔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极其缓慢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类似“嗯”的短促音节。
果然。温晓柔的心沉了沉。欧阳静。那个神秘失踪、却在暗中注视着一切的姐姐。她为什么要画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那些画里蕴含的情感……又是什么?
她还想再问,欧阳俊却像是再也无法忍受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追问,猛地抬步,几乎是逃也似的冲上了楼梯,脚步声在木质楼梯上急促地响起,很快消失在二楼拐角。
温晓柔站在原地,抱着冰冷的画具盒,听着楼上传来一声轻微的关门声——那是他把自己关进了自己的世界。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还有窗外愈发狂暴的风雨声。
轰隆——!
又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开!震耳欲聋!几乎同时,哗——!瓢泼大雨终于倾盆而下,密集的雨点疯狂地砸在屋顶、窗户上,发出巨大的、连绵不绝的轰鸣!整个老宅仿佛被投入了沸腾的瀑布之中,瞬间被狂暴的雨声彻底吞没。
温晓柔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惊得浑身一颤。她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的、带着霉味的窗帘一角。外面漆黑一片,路灯昏黄的光线在如注的暴雨中扭曲模糊,只能照亮一小片被雨水疯狂冲刷的地面。树木在狂风中剧烈摇晃,如同鬼影幢幢。
这样的雨势……她忧心地看了一眼楼上欧阳俊房间紧闭的门。刚才那道雷声那么大……他会不会……
这个念头一起,就再也压不下去。她放下窗帘,抱着画具盒,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向了欧阳俊指给她的那间客房。
推开虚掩的门,一股浓重的、带着灰尘和潮湿霉味的空气扑面而来。借着客厅透进来的微弱光线,能勉强看清房间的轮廓:一张罩着褪色白布的单人床,一个老式衣柜,一张积满灰尘的书桌。显然,这里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踏足过了。
温晓柔摸索着在门边的墙壁上找到了电灯开关。咔哒一声,一盏同样昏暗的白炽灯亮起,光线比客厅更加惨淡,只能照亮一小片区域,房间深处依旧隐没在浓重的阴影里。
她走到床边,鼓起勇气掀开了那张落满灰尘的白布。一股更浓的霉味扬起,呛得她咳嗽了几声。床垫是陈旧的棕绷,上面落满了灰尘,甚至能看到细小的虫蛀痕迹。这样的床……根本没法睡人。
她叹了口气,又走到衣柜前,拉开柜门。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几件不知什么年代的花布床单,同样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别说干净的被褥,连条能盖的毯子都没有。
走廊尽头浴室的状况更糟。老式的搪瓷浴缸边缘布满黄渍,水龙头锈迹斑斑,镜子上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水垢。唯一庆幸的是,打开水龙头,水管在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后,竟然真的流出了水,虽然带着铁锈的浑浊颜色,但放了一会儿后,总算变得清澈了些。
温晓柔用冰冷的水胡乱洗了把脸,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寒意顺着水流蔓延到四肢百骸。她看着镜子里自己苍白疲惫的脸,又想起阁楼上那些画像,想起欧阳俊逃上楼时的背影,再听着窗外丝毫没有减弱迹象的暴雨轰鸣……
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和无助感悄然袭来。这个空旷、陈旧、阴冷的老宅,像一个巨大的、被遗忘的坟墓,将她困在其中。
不行,不能睡那间发霉的客房。她抱着手臂,抵御着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走出了浴室。客厅的灯光昏黄,楼梯隐没在二楼的黑暗中。她抬头望着欧阳俊房间的方向,内心挣扎着。
上去找他?
这个念头让她脸颊发烫。可是……
轰隆——!
又是一道仿佛劈在屋顶的炸雷!震得窗户玻璃都在嗡嗡作响!紧接着,楼上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像是什么重物狠狠砸在地板上!
温晓柔的心脏猛地一缩!再也顾不得什么矜持和犹豫,她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梯!
“欧阳俊!”她用力拍打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声音因为焦急和恐惧而拔高,“欧阳俊!你没事吧?开门!”
门内一片死寂。
“欧阳俊!回答我!”温晓柔更加用力地拍门,手心都拍得发麻。
几秒钟后,门锁“咔哒”一声轻响。房门被拉开了一条缝隙。
欧阳俊的身影出现在门缝里。光线从他身后透出来,照亮了他半边脸。他的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嘴唇毫无血色,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濡湿,凌乱地贴在皮肤上。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清晰地残留着尚未褪尽的惊悸和恐惧,像受惊的小鹿,湿漉漉的,带着一丝恍惚。他微微喘着气,胸口起伏着,一只手还死死地抓着门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显然被刚才那声近在咫尺的炸雷惊得不轻。
“你……”温晓柔看着他这副样子,心揪成一团,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我……没事。”他哑声开口,声音干涩紧绷,带着强行压抑的颤抖。他试图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一些,但那微微发抖的身体和眼底的惊惶出卖了他。
温晓柔的目光越过他,看向房间里面。地板上,一个沉重的金属画架倒在那里,画板摔在一边,几支炭笔滚落得到处都是。显然,刚才那声巨响就是它倒地的声音。窗外的闪电再次亮起,瞬间照亮了整个房间——和他上次那个冷冰冰的、极简主义的卧室不同,这里更像一个凌乱却充满生活气息的画室。墙上钉满了各种素描和未完成的画稿,地上散落着颜料和画具,墙角堆着成沓的画纸。
“我……收拾。”欧阳俊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有些狼狈地低声说了一句,就要弯腰去扶那沉重的画架。
“我来!”温晓柔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已经侧身从他身边挤进了房间。
一股混合着松节油、炭笔和淡淡冷冽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房间很大,但被各种画架、画框和散落的画材占据了大半空间,显得有些拥挤。唯一的光源来自书桌上一盏老旧的绿色台灯,光线昏黄,将满墙的素描和画稿映照得影影绰绰。
温晓柔的心跳再次加速。她强迫自己不去细看墙上那些可能属于自己的画稿,蹲下身,帮他去扶那个沉重的金属画架。欧阳俊沉默地站在一旁,看着她有些吃力地试图抬起画架,犹豫了一下,也蹲了下来,伸手握住了画架的另一边。
他的手指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不小心碰到了温晓柔的手背。
两人都像被电了一下,同时缩回了手!
画架再次“哐当”一声歪倒在地。
气氛瞬间尴尬到了极点。
“对……对不起。”欧阳俊飞快地收回手,别开脸,耳根的红晕在昏暗的灯光下异常明显。
“……没事。”温晓柔也低下头,掩饰自己同样发烫的脸颊。她重新抓住画架稳固的部分,闷声道:“一起用力。”
这一次,两人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可能的肢体接触,合力将沉重的画架扶了起来,摆正。又将摔在地上的画板捡起,滚落的炭笔收拢。
做完这一切,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窗外震耳欲聋的暴雨声,无休无止地冲刷着屋顶和窗户,像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
温晓柔直起身,环顾着这个凌乱却充满他气息的空间。她的目光最终落在那张靠窗的书桌上。台灯的光晕下,摊开放着一本厚厚的精装画册。她认得那个封面——是她最喜欢的法国印象派大师莫奈的睡莲系列画册,市面上一版难求的珍藏版。书桌一角,还随意地放着一本翻开的、有些年头的《基础素描技法》,书页有些卷边,里面夹着几张便签。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悄然滑过温晓柔的心尖。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也曾笨拙地、试图去靠近她的世界。
“那个……”欧阳俊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种不自在的僵硬,“雨……很大。”
“嗯。”温晓柔轻轻应了一声。
“……楼下……不能住?”他问,目光飞快地扫过她沾了些灰尘的衣角。
温晓柔摇摇头,实话实说:“床发霉了,很潮,也没有被子。”她顿了顿,鼓起勇气看向他,“我……能不能……在你这儿……”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低不可闻,“……待一会儿?等雨小一点?”这个借口拙劣得连她自己都不信。
欧阳俊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微微侧过头,看向窗外被狂风暴雨肆虐的、漆黑一片的世界。那狂暴的雨声像是永无止境。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温晓柔几乎要为自己的冒失而道歉时,他才极其缓慢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嗯。”一个极轻的音节,从喉咙里溢出。
温晓柔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更猛烈的心悸。她局促地站在房间中央,不知道该坐哪里。沙发上堆着几件衣服和几卷画纸。
欧阳俊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快步走到那张宽大的旧书桌旁,将椅子拉开,然后指了指那张靠墙放置的、唯一看起来还算整洁的长沙发,声音依旧干涩:“你……坐那里。我……用椅子。”
温晓柔依言走到沙发边,小心地将堆在沙发扶手上的几件衣服(是他的,带着熟悉的冷冽气息)叠好,放在旁边,才拘谨地坐了下来。沙发很软,带着他身体留下的余温。她抱着膝盖,将自己缩在沙发的一角,试图减少存在感。
欧阳俊则坐在了书桌前的椅子上,背对着她。他随手拿起桌上那本《基础素描技法》,胡乱地翻着,纸张发出哗啦的声响,动作却透着一股明显的僵硬和不自然。显然,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独处一室的局面。
沉默再次降临。只有窗外的暴雨在疯狂喧嚣,像一个永不疲倦的鼓手,敲打着令人心烦意乱的鼓点。
温晓柔的目光无处安放,最终还是忍不住,悄悄打量着这个属于他的空间。墙上那些钉着的画稿,在昏黄的台灯光线下看不真切内容,但能看出笔触大多带着一种压抑的、扭曲的张力,和他后期画的那片覆盖墨点的温柔星空截然不同。角落里堆叠的画布,有的覆盖着白布,有的则直接暴露着未完成的、大片的、浓重阴郁的色彩。整个空间,像他内心的一个具象化的角落,充满了挣扎和尚未被驯服的痛苦痕迹。
她的目光最终落回他的背影上。他穿着单薄的灰色家居服,背脊挺直得有些僵硬,坐在书桌前,像一尊沉默的雕像。昏黄的灯光勾勒着他清瘦的肩线和略显单薄的脊背。他翻书的动作很慢,似乎心思完全不在这上面。
温晓柔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戳了一下,又酸又软。她想起陈薇博士的话,靠近他就像靠近一座活火山。刚才那声炸雷引发的崩溃,就是一次小型的喷发。而现在,这座火山正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将自己缩进一个坚硬的壳里。
“那个……”她轻轻开口,声音在巨大的雨声中显得有些微弱。
欧阳俊翻书的动作猛地顿住,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他没有回头。
“……谢谢你送的画具。”温晓柔努力寻找着安全的话题,目光落在他书桌一角那个崭新的星空画具盒上,“很漂亮。我……很喜欢。”
欧阳俊沉默了几秒,才低低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翻书的动作继续,但似乎比刚才流畅了一点。
“莫奈的睡莲……”温晓柔的目光又落在那本摊开的画册上,“我也很喜欢。尤其是他晚年视力模糊时画的那几幅,色彩朦胧得像梦境,有种……破碎的美感。”
这一次,欧阳俊翻书的动作彻底停下了。他微微侧过头,露出一点点轮廓分明的下颌线,似乎在认真听。
温晓柔受到了一点鼓励,继续说道:“我总觉得,他画的不仅是睡莲和水面的光影,更是一种……对流逝时光的挽留,一种在模糊和衰败中依然固执燃烧的生命力。”
她的话音落下,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窗外的雨声似乎也小了一点点。
过了好一会儿,背对着她的欧阳俊,才极其缓慢地、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应了一句:
“……嗯。光……会消失。但……画下来了。”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共鸣感,仿佛触及了某种深藏的理解。
温晓柔的心猛地一跳!她没想到他会回应,更没想到他的理解如此……深刻而孤独。光会消失,所以要画下来。这何尝不是一种对易逝美好的执着捕捉?就像……阁楼上那些属于她的画像?
一股暖流混合着酸楚,再次涌上心头。她看着他依旧背对着自己的、显得有些孤寂的背影,忽然很想走过去,轻轻拥抱一下他,告诉他,光不会消失,她会一直在。
但她不敢。
时间在暴雨的喧嚣和两人间小心翼翼的、断断续续的对话中缓慢流逝。话题始终围绕着绘画、色彩、光影这些安全而遥远的领域。欧阳俊的话依旧很少,只是偶尔发出几个单音节的回应,或者极其简短地表达自己的看法,但温晓柔能感觉到,他紧绷的身体在一点点放松。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的雨势终于有了减弱的迹象,从狂暴的轰鸣变成了连绵不绝的哗啦声,虽然依旧很大,但至少不再令人心惊胆战。
温晓柔紧绷的神经也随之松懈下来,一股强烈的疲惫感席卷了她。她抱着膝盖,蜷缩在柔软的沙发里,眼皮越来越沉。书桌前,欧阳俊翻书的声音似乎也消失了,房间里只剩下均匀的、令人安心的呼吸声……和他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让人安心的冷冽气息。
意识渐渐模糊,她终于支撑不住,歪在沙发扶手上,沉沉睡去。
温晓柔是被冻醒的。
一股强烈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让她在睡梦中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一时有些不知身在何处。
昏黄的台灯还亮着,光线比之前更加黯淡。窗外是沉沉的夜色,雨还在下,但已经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房间里很安静,只有雨滴敲打窗棂的滴答声。
她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宽大的、带着熟悉冷冽气息的灰色外套——是欧阳俊的。外套很厚实,上面还残留着他的体温,驱散了不少寒意。她下意识地裹紧了外套,目光下意识地寻找他的身影。
书桌前已经空了,椅子也被推回了原位。欧阳俊呢?
她撑着有些发麻的身体坐起来,环顾四周。目光落在房间另一侧——那张宽大的长沙发上。
欧阳俊就躺在那里。
他似乎也睡着了,侧身蜷缩在沙发的另一头,背对着她这边。他身上只盖了一条薄薄的毯子,毯子滑落了大半,露出单薄的家居服下清瘦的脊背轮廓。他睡得很沉,一动不动,像一只缺乏安全感、将自己缩成一团的小动物。
温晓柔的心瞬间柔软得一塌糊涂。她轻手轻脚地站起来,拿起自己身上那件厚实的外套,悄无声息地走到沙发边。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将带着自己体温的、厚实的外套,轻轻地盖在了他身上,小心地掖好毯子滑落的地方,将他单薄的身体尽量包裹在暖意里。
就在她做完这一切,准备直起身时——
窗外,一道并不算特别响亮的闷雷,毫无预兆地炸开!轰隆——!
“唔!”
睡梦中的欧阳俊身体猛地剧烈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他发出一声压抑的、充满恐惧的短促呜咽!整个人在睡梦中瞬间蜷缩成了更紧的一团!双手下意识地死死抱住了头!身体筛糠般地剧烈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如同窒息般的抽气声!
噩梦!是车祸的噩梦!
温晓柔的心脏瞬间揪紧!她几乎是本能地蹲下身,双手按住了他剧烈颤抖的肩膀!
“欧阳俊!醒醒!是我!温晓柔!”她焦急地呼唤着,声音带着哭腔,“没事了!只是打雷!只是打雷!”
她的触碰似乎让他颤抖得更厉害了!他像一头受惊的困兽,在睡梦中痛苦地挣扎着,想要摆脱什么,喉咙里发出更加痛苦的、含糊不清的呓语:“……不……爸……妈……车……火……!”
“欧阳俊!看着我!醒过来!”温晓柔用力摇晃着他的肩膀,试图将他从噩梦中拉出来。他的身体冰冷得吓人,冷汗瞬间浸湿了额前的碎发。
“……光……”一个破碎的、带着极致恐惧和绝望的字眼,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挤出。
光?
温晓柔猛地想起陈薇博士的话!安全词!联结!
“星光!”她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她一只手紧紧按住他颤抖的肩膀,另一只手摸索着抓住了他冰冷僵硬的手,用力地、紧紧地握住!“欧阳俊!看星光!星光在这里!我在!我在!”
她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星光”,声音急切而坚定,试图用这个象征着安全和联结的词,穿透他噩梦的重重迷雾。
也许是她的声音,也许是她紧握的手传递的温度和力量,也许真的是“星光”这个词起了作用——
欧阳俊剧烈颤抖的身体猛地一僵!紧抱着头的双手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些许。他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
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空洞、涣散,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茫然,如同刚从地狱深渊挣扎出来,完全失去了焦距。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星……光……?”他艰难地、不确定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是我!温晓柔!”温晓柔立刻回应,双手依旧紧紧握着他冰冷的手,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去温暖他,“你看!是我!没有车!没有火!只有星光!和我!我们在你家里!很安全!”
她急切地引导着他的视线,让他看清自己的脸,看清周围熟悉的、属于他的房间。
欧阳俊涣散的瞳孔,在温晓柔急切而清晰的声音中,一点点艰难地聚焦。他的视线先是茫然地扫过天花板,扫过昏暗的墙壁,最终,极其缓慢地、定格在了温晓柔写满焦急和心疼的脸上。
恐惧和茫然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深不见底的脆弱和疲惫。他认出了她。
“……晓……柔……?”他极其微弱地唤了一声,带着巨大的不确定和一种抓住浮木般的依赖。
“是我!是我!”温晓柔用力点头,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看到他认出自己,巨大的后怕和心疼瞬间淹没了她。她几乎是出于本能,在确认他意识清醒的刹那,俯下身,张开手臂,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将那个依旧在轻微颤抖的、冰冷而脆弱的身体,拥进了自己怀里。
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呵护,像在拥抱一件易碎的珍宝。她的手臂环过他单薄颤抖的脊背,一只手轻轻拍抚着,另一只手依旧紧紧握着他冰冷的手。
“没事了……没事了……”她在他耳边一遍遍地低语,声音带着安抚的魔力,“雷声过去了……噩梦也过去了……星光在呢……我在这里……”
怀里僵硬冰冷的身体,在她的拥抱和低语中,先是猛地一僵,随即,极其细微地、试探性地放松了一点点。那细微的颤抖并没有完全停止,但似乎找到了一个可以依靠的支点。他像一只终于找到巢穴的、湿漉漉的雏鸟,将沉重的额头,轻轻地、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依赖,抵在了她单薄的肩窝。
温晓柔的身体也随之一僵!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额头的冰凉和他呼出的、带着细微颤抖的温热气息拂过她的脖颈。陌生的、属于异性的气息混合着冷汗的味道,瞬间将她包围。一股强烈的悸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软瞬间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的心跳如擂鼓,脸颊滚烫。这是她第一次如此亲密地拥抱一个异性。他的身体很瘦,骨头硌着她,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脆弱感。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尚未完全平复的心跳,隔着薄薄的衣料,一下下敲击着她的胸口。
但此刻,所有的羞涩和慌乱都被更强烈的保护欲所覆盖。她收紧了手臂,将他更紧地、更安全地圈在自己怀里,下巴轻轻抵着他被冷汗濡湿的、有些扎人的发顶,继续用轻柔而坚定的声音安抚着:“不怕了……我在……星光在……”
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已经彻底停了。万籁俱寂。昏暗的房间里,只有两人交错的、渐渐平复的呼吸声,还有那紧紧相拥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投下长长的、交融在一起的影子。
过了很久很久,怀里身体的颤抖终于完全平息下来,呼吸也变得均匀绵长,似乎再次陷入了沉睡,只是这一次,不再是恐惧的蜷缩,而是带着一丝疲惫的放松。
温晓柔僵硬着身体,一动不敢动。肩膀被他的重量压得有些发麻,脖颈处被他呼吸拂过的地方一片滚烫。但她舍不得动。她能感受到他此刻的平静和依赖,那是一种历经巨大恐惧后终于找到港湾的安宁。
她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他近在咫尺的、沉睡的侧脸上。苍白的皮肤,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紧抿的薄唇线条不再冷硬,透着一丝孩子气的脆弱。卸下了所有防备和冰冷,此刻的他,安静得像个天使。
温晓柔的心,柔软得化成了一池春水。她小心翼翼地抬起那只没有被压住的手,极其轻柔地、带着无限的疼惜,将他额前被冷汗黏住的几缕碎发,轻轻拨开。
指尖不经意地划过他微凉的皮肤。
睡梦中的欧阳俊,似乎感受到了这份温柔的触碰,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在她温暖的肩窝里,蹭了蹭。
一股电流瞬间窜遍全身!温晓柔的指尖猛地蜷缩起来,脸颊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她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冲破肋骨。
窗外,厚重的云层不知何时悄然散开了一角。一弯皎洁的弦月,将清冷的、如同水银般的光辉,温柔地洒落进来,正好落在相拥的两人身上。
星光未至。
但月光,已悄然吻上了少年沉睡的眉眼,和他怀中少女悸动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