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冥上神第一次见到灵兮时,她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孩。紫阳长老小心翼翼地将她抱来,小小的身子裹在素白的锦缎里,唯有眉心一点朱砂红得惊心。青冥垂眸,指尖轻轻拂过她柔软的脸颊,小娃娃竟忽然抓住他的手指,咯咯笑起来。
刹那间,她指尖绽出一朵凤凰花虚影,赤金色的光芒在晨光中流转,映得满室生辉。紫阳长老大惊失色,慌忙掐诀要遮掩,却被青冥抬手制止。
“不必。”他嗓音低沉,掌心覆上灵兮小小的手,将那抹凤凰虚影拢入指间,又轻轻松开。须臾间,凤凰虚影竟消失不见。
“本君的神力,足以护她。”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莹白玉瓶,指尖一点,一缕神魂化作流光没入其中。玉瓶系入灵兮腰部的瞬间,瓶身泛起微光,竟与婴儿胸口起伏的呼吸同步闪烁,恍若某种无声的默契。
青冥凝视片刻,转身离去。晨风掀起他的衣袂,身后传来紫阳长老的轻叹:“上神,这孩子日后……”
“她不会有事。”青冥未回头,只留下一句,“只要这玉瓶还在,本君必护她周全。”
——而玉瓶中的那缕神魂,似是回应一般地亮了一亮。
青冥上神离开紫霄山后,便投身于三界纷争之中。魔族屡屡作乱,天界征伐不断,他执剑踏遍血火战场,衣袂染过无数晨昏雨露。
偶尔收到紫阳长老的传讯符,也总是在战事暂歇的深夜展开——
“灵兮今日习得‘枯木逢春’之术,一挥手,老树的一节枯枝会绽出新芽。”
“小丫头顽皮,竟然偷喝了你留下的仙露,醉了三日,醒来还嚷着要再喝一些。”
“她听说了你在三界的威名与战绩,对你很是崇敬,总是问起你,想让你来看她,我说上神在斩妖除魔,有空一定过来见她。她便日日对着你的玉瓶练剑,说要等你回来时,让你瞧瞧她的本事。”
青冥从字里行间仿佛能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在紫霄山的晨光里奔跑、修炼、长大。他垂眸,指尖摩挲着传讯灵符,思忖着灵兮那里封存的一缕神魂始终安静,那便证明她一切安好。
青冥极少踏足紫霄山。他并非不记挂那个孩子,只是对这位守护三界的战神而言,守护灵兮更像是一场静默的履行承诺的约定——一则是为完成凤凰族长鸣凤的托付,二则是因灵兮血脉特殊,或许是这天地间能够诛灭魔神的最后的希望。他分出一缕神魂相护,确保她平安长大,便是已经尽了自己的本分。
偶尔征讨完魔族回天界时,会途经紫霄山,这时他便会在云端驻足片刻。山岚雾霭间,连茅草屋的轮廓都是模糊的,更遑论寻觅一个小小孩童的身影。但青冥依然会望上一望,白色衣袍被天风吹得猎猎作响,仿佛这片刻的凝望,就是在向故人印证,自己未曾背诺,一直在守护灵兮。
直到某日,他照例远眺时,忽见山巅一抹翠色身影正趴在老树枝头,半个身子都探出去够那枝梢的朱果。风过时树枝轻颤,那小小身影跟着一晃——眼看就要栽下来。
青冥腕间小小玉珠上的红光还未完全亮起,他的手指已经下意识曲起。神力无声掠过云海,在那小小身影的后背轻轻一托,将她稳稳地送回地面。
小姑娘落地时还懵懂地眨了眨眼,仰头望了望突然安稳的树枝,似是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稳稳的落地,而不是碰个头破血流。她不会知道,此刻云层之上,有人正收回悬在半空的手。
青冥垂眸看着掌心。方才那一瞬,他竟想现出身形去检查她是否擦伤了膝盖,甚至差点脱口唤她的名字。这莫名的冲动让他蹙眉,最终青冥只是拂袖转身,任天风抚平他无意间在衣袂上无意间捏出的褶皱。
“不过神魂示警罢了。”他对自己说。既已护她周全,又何必多此一举。
可后来魔族斥候们发现,青冥上神清剿魔族的路线,有时总会绕着紫霄山多盘桓半圈。
青冥第二次遇见灵兮,是在灵兮五百岁时,也就是在那场令天地为之变色的浩劫之后的五百年之时。
那场浩劫只是因为玉帝痴迷凤凰族公主鸣凤,也就是灵兮的母亲,玉帝执意要纳鸣凤为妃。西王母为此摔碎了整整一殿的琉璃盏。玉帝痴望凤凰族公主鸣凤的眼神,像一把刀剜在她的心上。
西王母发誓要让凤凰一族永绝三界。
“去告诉凤凰族,”她碾碎手中玉简,凤冠珠帘叮当作响,“就说玉帝要让他们公主和亲魔族,不想死的话就对外宣称公主突染恶疾,需要修养数十载。”
西王母一边向凤凰族传讯,一边下令给她的族弟龙渊,让他想法灭了凤凰一族。
龙渊接过西王母赐下的圣旨时,指尖正摩挲着一枚凤纹玉佩。这位西昆仑最年轻的龙君抬眼轻笑,眼底却凝着万年寒冰:“阿姐放心,我定让那凤凰公主,心甘情愿地……万劫不复。”
这位西昆仑最年轻的龙君,生得一副温润如玉的好皮囊,待人更是彬彬有礼,温文尔雅。西昆仑数位美貌龙女都对龙渊倾心不已,听闻夜夜伴龙渊入眠的美貌龙女都不是同一人。
龙渊精心准备,就连初遇都安排得恰到好处。当鸣凤正被魔族爪牙围困,情势危急之时,龙渊衣袂翩翩,从天而降。出手就击退了魔族部众,“救”了鸣凤。惊魂未定的鸣凤发现龙渊的手臂被魔气所伤,鲜血淋漓之间,龙渊却对鸣凤温柔一笑:“能护公主周全,这点伤算得了什么?”鸣凤醉倒在龙渊的温柔笑容中,她亲手为龙渊包扎伤口,小心翼翼,望着龙渊的眼神充满感激。当她的指尖不小心触到龙渊结实的手臂时,鸣凤睫毛微动,指尖轻颤,心中荡起衣丝丝涟漪。她尚不知那魔族爪牙围攻自己,根本就是龙渊与魔族联手安排的好戏。
后来凤凰族老族长病重,需要极北寒渊的万年玄冰入药。龙渊故意拖到第七日才归来,让鸣凤看着他无比憔悴又浑身结满冰霜地跌落在凤凰台前。他将丹药放入鸣凤掌心,指尖在她手腕上留下灼人的温度。鸣凤轻颤,含泪道谢,龙渊垂眸掩去眼底算计,声音却如三月暖阳,带着令人心安的慰藉:“为公主,赴汤蹈火又何妨?”
最致命的陷阱被龙渊设置在一个雷雨夜。龙渊在百花酿中掺了情药缠丝——此药不会让人迷失神智,却会让人五内俱焚,痛彻心扉,唯有动情行男女之事方可解药性。他看着鸣凤在宴席上渐渐双颊绯红,他看着鸣凤踉跄离席,听着她在玄冰洞里痛苦的呜咽。当鸣凤蜷缩在洞中痛苦万分的呻吟,战栗时,龙渊恰好冒雨赶来。他外袍湿透,却将干燥的里衣裹住她颤抖的身子。他抚去鸣凤额间冷汗,声音比洞外的春雨更缠绵:“我实在不忍看公主受苦……其实我早已对公主情根深种……不知我这卑贱的身躯是否有资格为公主解毒?”
闪电照亮龙渊盈满疼惜的眼睛,也照亮了鸣凤因药性而泛起桃花粉的肌肤。鸣凤本就对龙渊心动,此刻更被情药之威与龙渊热情如火的表白击溃心防,鸣凤抱住了龙渊,主动献上了自己滚烫的唇……。
洞外暴雨如注,洞内喘息声交缠,鸣凤在剧痛中将清白之身交付给龙渊,身上的疼痛才消解下去。鸣凤疲累的昏睡过去,却不知龙渊抚着她后背的手,正偷偷的画符传讯给西王母,他已经成功的让鸣凤委身于他,想来离西王母希望看到的那一天也不远了。
——这场始于阴谋的情事,最终孕育出了一个能够诛杀魔神的孩子。
自此,鸣凤的一颗心便系在了龙渊身上。凤凰老族长每每望着女儿痴迷的模样,总是拄着古藤杖在月下长叹:“龙渊此人,眼底藏着九重寒冰,绝非良配啊。”
可鸣凤只是抚着腕间龙渊相赠的同心镯,唇角漾着蜜糖般的笑意:“父亲多虑了。那日他在寒渊为我取药,浑身冻得发紫都不肯松手……”
老族长望着女儿日渐隆起的小腹,终是默许了这门亲事。大婚那日,龙渊执起鸣凤的手在凤凰木下起誓时,老族长却看见龙渊的指尖似是不经意的触到了身旁侍女的衣裙。
婚后的鸣凤,更是将整颗心都剖给了夫君。龙渊说想学凤凰族的涅槃心法,她便连夜默出禁阁秘籍;龙渊问为何凤凰台夜间要熄灭圣火,她毫无防备地道出族人月隐时灵力减半的弱点;甚至当龙渊抚着她孕肚说"想看看凤凰族的护族大阵"时,她都笑着引他去了禁地。
"凤儿!"老族长第三次在晨露未晞时拦住女儿,"你可知昨夜巡卫看见龙渊在描摹护族大阵的阵眼?"
鸣凤却将夫君准备的参茶捧到父亲面前:"父亲莫多心,以后他要与女儿一起守护凤凰族,早些了解一下也好。夫君说这茶能治您的咳疾,他熬了整宿呢……"
老族长叹息离去,不久之后就大病一场,离鸣凤而去。
鸣凤痛哭一场后,继任了凤凰族的族长。
两年后的某个朔月之夜,凤凰谷突然起了大雾。鸣凤正哄着啼哭的婴孩,却听见谷外传来熟悉的龙吟——那是龙渊教过她的龙族的聚集信号。她慌忙冲出洞府,却见十万龙族大军踏着血月而来,为首之人银甲映着火光,正是她朝夕相对的枕边人。
“为什么……”鸣凤发出混着血泪的质问。
龙渊的剑锋挑开她额前碎发,露出那点朱砂:"我阿姐说,凤凰眉心砂...是炼长生丹最好的药引。"他俯身时,玉佩从领口滑出——正是鸣凤当年在山洞中解了情药之后,亲手给龙渊系在颈间的定情信物。
龙渊察觉到鸣凤的目光,指尖突然抚上颈间玉佩——那枚鸣凤在龙渊给她解情药之夜,她亲手为他系上的赤玉凤凰。
"这个?"他忽然轻笑一声,指节猛地发力。
"啪!"
玉佩被扯下的同时又被十足的力道掷在一处青石上,触到青石的刹那炸开成万千碎片,飞溅的玉屑划过鸣凤的脸颊,带出一道血痕。每一片碎玉里都映着鸣凤瞬间惨白的脸,就像他们支离破碎的现在。
鸣凤踉跄着跪倒在玉屑堆里,颤抖的指尖刚触到一块碎片,龙渊的玄铁战靴便狠狠碾了上来。手指骨骼碎裂的脆响中,她听见自己的心脏被生生绞碎的声音。
"你以为……"龙渊俯身捏起她的下巴,将染血的碎玉拍在她眉心,"我会永远戴着这可笑的东西?"
那些年她亲手为他绾的发,为他熬的汤,甚至为他诞下的孩儿,此刻都化作最尖锐的玉渣,随着她的呼吸被扎进五脏六腑。鸣凤在剧痛中仰头,恍惚看见碎玉里还残留着当年自己刻的"永结同心"——如今所有的字已经碎掉,像极了她此刻已经破碎的魂魄。
烈焰焚天之际,鸣凤终于看清龙渊眼底始终未化的冰霜——那里倒映着的,从来都不是她的模样。
那一夜,天穹泣血,山河震荡。
青冥的父母——天界赫赫威名的玄霄战神与瑶光神女,感知凤凰族遭劫,当即踏碎云海而来相助凤凰族。玄霄战戟横扫千军,瑶光琴音震碎龙鳞,可西王母的谕令已传遍三界:
"凡助凤凰族者——杀无赦!"
十万龙族大军结成诛仙阵,龙渊立于阵眼,狞笑着催动杀伐之力。凤凰族长鸣凤浑身浴血,朱砂额印已黯淡无光,却在绝境中仰天长笑:
"既如此——便让这十万龙族,为我凤凰族陪葬!"
她骤然化作万丈火凤,以神魂为祭,启动了凤凰族禁术"焚天烬"。青冥的父母亦耗尽神力,玄霄战戟断成几截,瑶光琴弦尽断,两人双双血染白裳。
天地在这一刻失色。
烈焰吞噬了龙族大军,哀嚎声响彻九霄。当最后一缕火光熄灭时——
玄霄与瑶光神力枯竭,坠入无尽混沌;鸣凤神魂俱碎,唯剩一缕气息撑着她把婴孩教给了紫阳长老,之后便殒命于紫霄山;而龙渊被反噬之力灼瞎双目,四肢在烈焰中燃尽,他那不甘的嘶吼声响彻了天地。
西王母端坐瑶台,指尖摩挲着昆仑镜边缘。镜中——
烈焰焚天,龙族大军灰飞烟灭;
玄霄战戟折断,瑶光琴弦尽碎;
鸣凤化作漫天赤红飞屑,纷扬如血。
西王母忽然轻笑一声,指尖在镜面一抹,所有血色尽数褪去。
"可惜了。"西王母端起琼浆玉露,眸光比霜雪更冷,"玄霄与瑶光,本不必如此下场。"
镜中倒映出她华美雍容的容颜,凤钗金步摇分毫未乱,仿佛三界这场惊天动地的厮杀,不过是一场扰了她清静的闹剧。
殿外仙侍战战兢兢跪了一地,却听珠帘后传来一声似叹似笑的低语:
"这天地,总算是干净了。"
一场屠杀,没有胜者,只有漫天飘落的凤凰灰烬与龙族鳞片,像一场迟来的雪。
五百载春秋轮转,九重天的云霞依旧绚烂如初,却再无人为青冥指点剑招。
玄霄殿的寒玉床上,父母容颜未改,仿佛只是沉睡。青冥每日拂晓前来,总要先探一探他们的鼻息——尽管五百年来,从未有过一丝温热。
当药童来报的时候,青冥正摩挲着父亲断成几截的战戟,那上面还凝着已经干涸的暗红色血渍。母亲最爱的焦尾琴琴弦尽断,琴身也化为了灰烬,无处找寻。
"药君说……两位上神已经神魂耗尽,已经仙去了。"来报信的药童告诉青冥。两位上神今早被发现已经仙去了,想来是仅剩的一丝神魂也化为无数光点飘散而去,没有了神魂的仙体,自然也就消散了。青冥盯着檐角悬着的风铃,那是父亲从前征战魔渊带回的战利品。如今铃舌锈死,再不会因他的剑风叮当作响。
最痛的是找不到仇敌。参与那场大战的龙族尽殁,凤凰族也全族湮灭,连当年观战的仙官们也随着战役的结束而纷纷仙去了 。青冥翻遍三界典籍,只能查到父母"神力枯竭"这四个字,可他知道——玄霄战神与瑶光神女,怎会因寻常耗损而亡?
某夜他醉倒在观星台上,恍惚看见母亲的身影在银河畔抚琴。醒来时掌心握着半块冰凉的玉佩,正是父亲常年佩戴的那枚。玉佩边缘的裂口整齐如刀削,似是被某种兵器齐齐切断。青冥又喝了口酒,昏睡了过去。
琼花趁着蟠桃宴的间隙,潜入了西王母的密室。她的指尖在触及那卷鎏金密函时不住地颤抖——这是要魂飞湮灭的大罪。但想到青冥日渐消瘦,夜夜颓废的身影,她还是咬牙将密函藏进了广袖。
“你看看这个。”琼花在云海尽头拦住青冥,递出密函的手苍白无比。
青冥展开密函的瞬间,三十六重天突然雷云密布。待青冥看完,将信函化为灰烬的同时,瑶池金阙的琉璃瓦在青冥的剑气下纷纷炸裂。他挥剑斩断了西王母命人在园中刻下的家族玉谱,以示他与西王母的姑侄情分就此断绝。
“你竟敢偷看密函?”西王母的指甲掐进宝座扶手。
青冥冷笑一声,指尖燃起三昧真火。西王母书阁中那卷镶着龙凤纹的婚书在火焰中扭曲变形,化作无数灰蝶扑向更高的天际。
琼花脸色煞白——她伸出的手还保持着想要抢夺的姿势,那灰烬都已随风飘散,不剩分毫。
“从今日起,”青冥的声音比玄冰散发的寒气更冷,“你我恩断义绝。”
殿外突然下起血雨。那是天界在哀悼,一对姑侄的情分就此灰飞烟灭。
青冥拎着酒壶踏碎九重云海时,已分不清天与地的界限。
千年陈酿灼穿喉咙,却浇不灭心头那把火——父母陨落的真相、婚书焚没的灰烬、西王母冷笑的面容,都在酒液中浮沉。他醉眼朦胧间挥剑劈开天河,任冰凉的星辉散落全身,而后踉跄一下,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再有意识时,青冥感觉他的脸颊正贴着湿润的泥土。他睁开眼睛,紫霄山的晨露已经浸透了他的鬓发,几株蒲公英正随着他的呼吸轻轻摇曳,有几朵小白伞正飘飞出去。
"我竟是到了紫霄山。"青冥撑起身子,掌心按碎了一枚因为熟透了便从树上落下的朱果。黏腻的汁液染红指尖,恍然让他想起昨日斩断玉谱时,西王母指尖上攥落的血珠。
胸口处是厚重的压迫感,他抬眼望去——
自己身上竟严严实实盖着四五件雪狐裘。那些毛皮还带着奶香味,袖口用歪歪扭扭的针脚缝着避尘咒,一看就知是小小孩童的手笔。
"你醒啦?"软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青冥宿醉未消的瞳孔里,映出个踮脚抱着陶罐的小小孩童。她腰间晃荡的玉瓶,正与他腕间的小小玉珠,发出共鸣般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