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锐那声撕裂般的“哥——!”是我坠入黑暗前最后捕捉到的声音,带着足以刺穿耳膜的惊恐和绝望。冰冷粗糙的地面带着雨后特有的湿腥气,狠狠撞上我的脸颊和身体,但疼痛还未及蔓延,更深的黑暗就如同粘稠的墨汁,彻底吞噬了所有感官。
意识在虚无中沉浮。有时能模糊感觉到颠簸,身体像破麻袋一样被拖拽着,骨头缝里都透着冰冷的寒意;有时耳边是陈锐粗重急促、带着哭腔的喘息,还有他语无伦次、近乎癫狂的嘶喊:“哥!你醒醒!别吓我!求你了哥!”;再后来,是刺耳的刹车声,混乱的人声,金属器械冰冷的碰撞,以及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消毒水气味……这些碎片化的感知如同沉船时散落的木板,在意识的深海里无序地漂浮、撞击,却始终无法拼凑出完整的画面。
直到一阵尖锐的、穿透骨髓的剧痛猛地将我刺醒!
那痛感来自右手,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掌骨深处疯狂搅动!我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挣扎着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惨白的光线刺得眼睛生疼。模糊的视野里,是陌生的、泛着冷光的天花板,还有悬挂着的、滴着透明液体的塑料瓶子。浓重的消毒水味和一种淡淡的血腥气混合着,直冲鼻腔。我转动僵硬的脖子,看到了床边那个熟悉的身影。
是陈锐。
他趴在简陋的病床边缘,头枕着自己的一只手臂,似乎是累极了睡着了。他侧对着我,脸上泪痕交错,污渍斑斑,眼皮红肿得像两个桃子。即使在睡梦中,他的眉头也紧紧拧成一个疙瘩,嘴角向下撇着,透着一股化不开的痛苦和恐惧。他的一只手,还无意识地紧紧攥着我盖在被子外、缠着厚厚纱布的左手手腕,力道很大,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我的目光艰难地移向自己的右手。它被放置在一个简陋的、垫着厚厚纱布的托板上。整个前臂连同手掌都被厚厚的、渗着黄褐色药渍和点点暗红的纱布包裹着,像一截笨拙的白色木桩。但即便如此,掌心深处那持续不断的、尖锐的悸痛,清晰地提醒着我里面埋藏的那块罪恶的玻璃碎片。它还在。它像一个恶毒的诅咒,牢牢钉在我的骨肉里。
我微微动了一下左手手指。被陈锐攥住的手腕传来清晰的触感和轻微的麻木。这个细微的动作,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惊醒了浅眠的陈锐。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在瞬间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球里充满了尚未褪尽的惊恐和茫然。当他的目光对上我睁开的眼睛时,那茫然瞬间被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所取代!
“哥?!”他几乎是弹跳起来,声音嘶哑尖锐,带着破音,“哥!你醒了?!你终于醒了!!”巨大的激动让他语无伦次,泪水瞬间再次涌出,混合着脸上的污痕流下。他手忙脚乱地想碰碰我,却又不敢,最终只是死死抓着床沿,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身体因为激动和后怕而剧烈地颤抖着。
“这…是哪里?”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喉咙火烧火燎地疼。
“医院!社区卫生院!”陈锐急切地回答,眼泪还在不停地掉,“哥你吓死我了!在派出所门口就…就晕过去了!怎么喊都喊不醒…我背着你…一路跑…跑过来的…”他哽咽着,断断续续地描述着当时的混乱和恐惧,“医生…医生说你失血太多…感染了…还发高烧…再晚点…再晚点就…”后面的话他没敢说出口,只是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却抹得更脏。
卫生院…我心里一沉。这里条件简陋,费用…我下意识地想动,右手立刻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让我倒抽一口冷气,额上瞬间冒出冷汗。
“哥!别动!你的手!”陈锐惊恐地按住我的肩膀,“医生说…玻璃…玻璃扎得太深了…嵌在骨头缝里…卫生院条件不行…取不出来…只能先…先消炎…止血…”他艰难地说着,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无力,“还说…还说再拖下去…整只手可能…可能就保不住了…”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呜咽着说出来的,带着巨大的恐惧。
保不住…这三个字像冰锥刺进心脏。我下意识地看向那只被裹成粽子的手,麻木和剧痛交织的感觉如此清晰。如果没了这只手…我不敢想。流水线上的活计,搬砖,任何能糊口的力气活…全都完了。这个家,就真的彻底塌了。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无声地蔓延上来,比派出所里的恐惧更具体,更窒息。
“芽芽…”我艰难地吐出妹妹的名字,这是此刻唯一还能抓住的念想。
“芽芽…”陈锐的神情瞬间变得更加复杂,痛苦中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她…她暂时没事…药…药买到了…最便宜的那种…赵伯…赵伯帮忙垫了一点钱…”他声音低了下去,眼神躲闪,“但是…哥…”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鼓起巨大的勇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被揉得皱巴巴、边缘还沾着泥点的纸,颤抖着递到我面前。
那是一份催缴单。社区卫生院简陋的打印纸,上面印着刺目的红字。
**病人:陈俊**
**诊断:右手掌贯穿伤伴异物残留(玻璃碎片),重度失血,伤口严重感染,高烧**
**欠缴费用: ¥ 1,856.34**
**催缴通知:请于三日内缴清欠款,否则将停止一切治疗并清退病人。**
**落款处盖着卫生院鲜红而冰冷的公章。**
一千八百多块!
这个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视网膜上,也烫穿了陈锐强撑的镇定。他低着头,肩膀垮塌下去,声音带着巨大的哽咽和绝望:“医生…医生说…要保住手…必须…必须尽快转去大医院手术…把玻璃取出来…清创…不然…不然感染进骨头…就真完了…手术费…手术费加住院…至少要…要八千…” 他艰难地吐出这个天文数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还有…还有芽芽的药…快吃完了…老周…老周明天…明天最后期限…”
八千块手术费!老周的最后通牒!芽芽的药!
三座大山,每一座都足以将我们碾得粉身碎骨。而此刻,它们同时轰然压下!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胸口,让我几乎喘不过气。右手伤口的剧痛仿佛也感知到了这灭顶的绝望,猛地一阵抽搐,痛得我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病号服。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我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陈锐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窗外是灰蒙蒙的天,如同我们此刻毫无光亮的前路。
“哥…怎么办…”陈锐抬起头,脸上是彻底的崩溃和无助,泪水混合着鼻涕流下,“我去…我去卖血!我去卖肾!我去抢!我去坐牢!只要…只要有钱…” 他的声音嘶哑疯狂,眼神里是走投无路的绝望和自毁倾向。
“闭嘴!”我用尽全身力气低吼,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左手猛地攥紧了床单,“不许…胡说!”
就在这时,病房那扇薄薄的门被轻轻敲响了。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面容朴实中带着疲惫的中年女人推门走了进来。她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和一个旧布包。是赵婶,赵伯的老伴。她看到我醒了,脸上露出一丝宽慰,但随即又被浓重的忧虑取代。
“小俊醒了?老天保佑!”她快步走过来,把保温桶放在床头的小柜子上,“熬了点小米粥,放温了,快喝点暖暖胃。”她又从旧布包里拿出一个同样洗得发白的饭盒,里面装着几个馒头和一点咸菜,“小锐,你也吃点,看你都瘦脱相了。”
“赵婶…”陈锐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低着头。
赵婶的目光扫过我那只被裹得严严实实的手,又落在床头柜上那张刺眼的催缴单上,深深地叹了口气,眉头皱得更紧了。她拉过一张凳子坐下,压低了声音:“小俊啊,你赵伯…他今天去找过老周了。”
我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唉…”赵婶又叹了口气,摇摇头,“老周那性子…油盐不进。你赵伯磨破了嘴皮子,就差给他跪下了…他就咬死一句话,明天中午十二点前,要么见到房租,要么…他带人来清东西…”她的声音充满了无奈和同情,“还有…你赵伯也去街道办问过了。临时救助…倒是有个名额,但…但杯水车薪,最多…最多批个五百块…而且流程走下来,没个十天半个月也到不了账…”她看着我和陈锐瞬间灰败下去的脸色,后面的话没忍心再说。
五百块。对于八千块的手术费,对于一千八百多的欠费,对于即将被扫地出门的困境,连塞牙缝都不够。希望的火苗刚刚燃起一丝火星,就被现实冰冷的暴雨彻底浇灭。
病房里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汽车鸣笛,提醒着外面那个冰冷运转的世界。赵婶带来的小米粥散发着微弱的香气,却丝毫勾不起任何食欲。那温热的气息,反而衬得病房里的空气更加冰冷绝望。
陈锐猛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动作大得差点带翻凳子。他低着头,双手死死攥成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里,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他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近乎决绝的、带着巨大悲怆的姿态,猛地转身,拉开门冲了出去!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急促地响起,很快消失。
“小锐!”赵婶惊得站了起来。
“别…管他…”我虚弱地开口,声音疲惫到了极点。我知道他要去哪里,也知道他要去做什么。那双鞋…那最后一点能换钱的、沾满泥污的耻辱印记…他要去卖掉它。用这最后的、微薄的、带着血泪的代价,去换取妹妹几天的药,或者…仅仅是延缓我们被扫地出门的时间几个小时?
巨大的无力感和深入骨髓的寒冷包裹着我。我看着自己那只包裹得像木乃伊的右手,感受着掌心深处那持续不断的、尖锐的嘲弄。十年。我用血肉筑起的堤坝,自以为能护住弟弟妹妹的命。到头来,堤坝千疮百孔,弟弟在堤坝的阴影下扭曲了脊梁,妹妹在堤坝的缝隙里挣扎喘息,而我自己,被堤坝的碎片刺穿了手掌,也刺穿了所有自欺欺人的幻象。
尊严?在生存面前,它脆弱得像一张纸。陈锐那句“我就想当一次正常人”的嘶吼,此刻像淬毒的针,反复扎在心上。原来我给予他们的,仅仅是活着,一种连鞋底都磨穿了的、需要永远低着头的、苟延残喘的活着。这活着本身,就是一种无法承受的屈辱。
窗外的天色,一点一点地暗沉下去,如同我们深不见底的未来。那盏惨白的日光灯在头顶发出单调的嗡嗡声,像一曲为绝望伴奏的哀乐。赵婶坐在床边,默默地看着我,眼中充满了悲悯,却也无能为力。她打开保温桶,舀了一小碗温热的米粥,小心地吹着气。
“小俊,多少吃点…身子要紧…”她轻声劝着,将勺子递到我干裂的唇边。
那温热的、带着米香的粥气,此刻闻起来却充满了苦涩。我闭上眼,喉咙堵得发紧。活下去。仅仅是为了活下去,我们就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尊严,甚至…人性中最后一点光。那八千块的玻璃,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无法摆脱的阴影,沉沉地压在头顶,提醒着我那夜的疯狂所要支付的、我们根本无法承受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