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租房里的春天,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小心翼翼的暖意。阳光透过老旧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陈锐房间)、中药(赵伯的脚伤后遗症)和赵婶煮粥的淡淡米香混合的气息。这气息,不再是工棚里那种混杂着霉味和绝望的刺鼻,而是沉淀着一种名为“家”的、疲惫却安稳的底色。
陈锐坐在靠窗的旧藤椅上,身上裹着赵婶用旧毛线织的薄毯。阳光落在他依旧苍白的脸上,映照出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他瘦得惊人,宽大的病号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像一副骨架套着布。但他的眼神不再是空洞的死寂,而是带着大病初愈的疲惫和对周遭一切小心翼翼的审视。他能自己小口小口地喝完一碗粥(虽然手还有些微颤),能在赵伯的搀扶下,极其缓慢地在小小的客厅里走上几个来回。每一次微小的进步,都让赵婶背过身去悄悄抹泪。
代价是巨大的。强效的免疫抑制剂像一把双刃剑,保护着那颗来自林静的、珍贵的肾脏,却也持续地折磨着他的身体。剧烈的恶心感如同跗骨之蛆,常常在毫无预兆时袭来,让他趴在马桶边干呕到浑身抽搐,胆汁都吐不出来。剧烈的头痛像有钢针在颅内搅动,让他蜷缩在沙发上,用毯子蒙住头,发出压抑的、如同幼兽般的呻吟。他的情绪像过山车,前一秒可能因为芽芽一个笨拙的鬼脸而露出虚弱的笑意,下一秒就可能因为汤的温度不对或者窗外一声刺耳的汽车鸣笛而突然暴躁、摔东西、或者陷入长久的沉默和自厌。心理医生定期来访,张警官和林静也常打电话开导,但那些深植于身体和灵魂的创伤与恐惧,只能靠时间去慢慢磨平。
“哥…药…”陈锐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依赖。他看向我的眼神,混杂着痛苦、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为我这只残废的手,为这个因他而背负如山债务的家。
“来了。”我用左手拿起桌上那个分装好的药盒,里面是花花绿绿、形状各异的药片和胶囊,每一种都价格不菲,尤其是那瓶白色的、印着外文的抗排异主力药。我用左手拇指和食指笨拙地捏起药片,再用残废的右手手腕作为支撑,极其缓慢、甚至有些滑稽地将药片送到他唇边。这个过程很艰难,药片有时会掉落,我的右臂会因用力而隐隐作痛。但我们都坚持着,这笨拙的喂药过程,成了兄弟间一种无声的仪式,连接着彼此的痛苦与支撑。
“苦…”陈锐皱着眉咽下药片,立刻灌了一大口水,却还是忍不住干呕了一下。
“忍忍,小锐,吃了药才能好。”赵婶连忙递上准备好的小片陈皮,声音轻柔得像哄婴儿。
芽芽摇摇晃晃地跑过来,手里举着那只雪白的毛绒兔子,咿咿呀呀地往陈锐腿上放:“哥哥…兔兔…不痛…” 她的小脸带着婴儿肥的红润,大眼睛清澈,哮喘控制良好让她有了这个年纪该有的活泼。她是这个家里唯一真正无忧无虑的存在,也是所有人心中最柔软、最需要守护的光。
陈溪放学回来了,背着那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她的校服明显短了一截,手腕露在外面,但洗得很干净。她放下书包,先去看了一眼陈锐,小声问了句“哥,今天好点没?”,然后熟练地抱起扑过来的芽芽,亲了亲她的小脸蛋,便开始帮赵婶摘菜、准备晚饭。她的动作麻利,眼神沉静,过早地承担了家庭的责任,却也在这个小小的、相对安稳的空间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和一丝学习的宁静。书桌上摊开的课本和那只毛绒兔子,是她连接“孩子”与“小大人”两个世界的桥梁。
我的复健从未停止。右臂的固定支具换成了更轻便、更注重功能恢复的腕部矫形器。每天的练习枯燥而痛苦:用左手强行掰动那几根僵硬如木棍的手指,感受着肌腱粘连处撕裂般的钝痛;用特制的握力器(也只能用左手发力,右手勉强固定)进行毫无进展的力量训练;尝试用左手配合残废的右手手腕,去夹起一颗黄豆、拧开一个瓶盖……每一次失败都带来巨大的挫败感,汗水浸透衣衫。复健医生摇头:“神经损伤不可逆,粘连严重,能恢复部分支撑和简单抓握已是极限。考虑适配功能性辅助器具吧,或许能帮你完成一些基础工作。” 功能性辅助器具?那意味着什么?是冰冷的金属支架?是旁人异样的眼光?是未来工作选择的极度狭窄?现实的冰冷,一点一点蚕食着刚刚因搬家而燃起的微弱信心。我成了这个家里,另一个需要长期“康复”的病人。
赵伯的工作是社区活动中心的门卫兼清洁工。他每天早早出门,穿着那套洗得发白的工作服,拄着拐杖(脚伤留下了轻微的后遗症),一丝不苟地打扫着活动室、阅览室的卫生,登记着进出人员。工作简单枯燥,工资微薄,仅够勉强补贴家用。但他很珍惜这份“稳定”,干得极其认真。他不再提还债的事,仿佛那是一个被刻意封存的禁忌话题。只有在夜深人静,看着睡熟的孩子们时,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才会流露出深不见底的忧虑和疲惫。
赵婶是家里的“定海神针”和“财务大臣”。她精打细算地操持着每一分钱。林静助理每月会送来一笔固定款项,用于支付陈锐的特殊营养品、部分无法报销的抗排异药物以及我的复健费用。那七万三千块的“巨款”被赵婶小心翼翼地存在一张单独的卡里,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动用。她用这点钱支撑着全家的柴米油盐,偶尔给陈溪买件打折的必需衣物,给芽芽添点便宜的玩具。她依旧接些手工活,昏暗的灯光下,她戴着老花镜,手指翻飞地剪着线头、粘着纸盒,赚取着微不足道的、却象征着“自力更生”的零钱。生活的重担压弯了她的腰,但她的眼神里有一种历经磨难后的、近乎麻木的坚韧。
平静的表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暗流一:药费之殇。**
陈锐复查的日子到了。张警官安排了车接送。肾移植科的诊室里,医生看着最新的化验单,眉头微蹙。
“移植肾功能维持得不错,排斥风险暂时控制住了。”医生的话让人稍松一口气,但紧接着,“但是…这个FK506(他指着报告单上一种关键抗排异药的血药浓度)…有点偏低啊。是不是最近胃口不好,药没按时按量吃?”
陈锐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没说话。赵婶连忙解释:“按时吃了的!就是…就是吃完老是吐得厉害…”
医生叹了口气:“FK506本身对肠胃刺激就大。浓度偏低,会增加排斥风险。这样,先把剂量稍微调高一点点试试看。另外…”他顿了顿,翻着药单,“你们用的这个进口原研药…最近价格又上调了百分之十五。医保报销比例还是老样子,自费部分压力不小啊。”
“又涨了?!”赵伯失声问道,脸色瞬间煞白。那瓶小小的药,已经是压在他们心头最重的一块石头!每一次涨价,都像在已经紧绷到极限的弦上又割了一刀!
医生无奈地点点头:“市场行为。或者…考虑换用国产仿制药?价格能便宜将近一半,但疗效和个体差异性…需要更密切的监测,风险相对大一些。” 他把选择权抛给了我们。
回去的路上,车厢里死一般沉寂。换药?风险太大,陈锐的身体经不起任何闪失!不换?那飞涨的自费部分,像无底洞一样吞噬着林静垫付的资金和我们那点可怜的积蓄。赵伯紧紧攥着拳头,指节发白,望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眼神空洞。陈锐蜷缩在座位上,脸色比来时更加灰败,巨大的经济压力像无形的枷锁,再次紧紧勒住了他刚刚复苏的生命。
**暗流二:残缺的桎梏。**
街道办组织了一个针对困难家庭的再就业技能培训班,主要是简单的手工编织和家政服务。张警官帮我报了名,希望我能掌握一技之长。
培训教室明亮整洁。老师耐心地讲解着钩针的拿法、基础的针法。周围的学员大多是四五十岁的妇女,手指灵活地翻飞着,毛线在她们手中仿佛有了生命。
我坐在角落里,左手拿着钩针,试图用残废的右手手腕固定住毛线。然而,手腕的支撑力有限且笨拙,根本无法稳定住线团。左手需要同时控制钩针动作和拉扯毛线,动作僵硬变形。钩针不是戳歪了,就是毛线从手腕上滑脱。简单的起针,我练习了半个小时,依旧一团乱麻。汗水顺着额角流下,右手臂因持续的用力而隐隐作痛,挫败感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摇摇欲坠的自尊。
“这位…同志,”老师走过来,看着我一塌糊涂的“作品”和那只戴着矫形器的右手,眼中闪过一丝同情,委婉地说,“这个…可能对你的手要求有点高。要不…你试试家政那边?比如学学怎么用左手高效地擦玻璃、拖地?”
擦玻璃?拖地?我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只连毛线都固定不住的残手。巨大的屈辱和无力感瞬间淹没了全身。在这个连最简单的编织都无力胜任的躯体里,那点重建生活的微光,似乎正在迅速熄灭。我默默地收拾起钩针和毛线,在周围或同情或好奇的目光中,低着头,第一个离开了教室。阳光刺眼,街道喧嚣,我却感觉自己像个游离在世界之外的、无用的幽灵。
**暗流三:少女的负重与微光。**
陈溪的期中考试成绩下来了。她默默地把成绩单放在饭桌上。语文72,数学65,英语58…在班级里垫底。她低着头,手指绞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衣角,肩膀微微颤抖。
“小溪…没事的…”赵婶想安慰,却不知该说什么。她知道陈溪有多努力,每天做完家务、哄睡芽芽后,都趴在饭桌上学习到深夜。但落下的功课太多,家庭的环境和压力也分散了她太多的精力。
“老师…说…说我基础太差…上课跟不上…”陈溪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强忍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她还问我…家里是不是有什么事…为什么总穿这件衣服…” 最后一句,像一根针,刺破了她的坚强。自尊心极强的她,无法忍受同学和老师那或好奇或怜悯的目光。
“谁说的?!我找她去!”赵伯猛地站起来,怒气冲冲,牵动了脚伤,疼得他吸了口冷气。
“别去!爷爷!”陈溪猛地抬头,泪水终于滑落,“去了…更丢人…” 她咬着嘴唇,倔强地抹掉眼泪,“我…我会更努力的!我晚上少睡会儿!我一定…一定能赶上!”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不甘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在这个家里,学习是她唯一能抓住的、通向“正常”未来的绳索,她绝不能松手。然而,那沉重的课业负担和家庭责任,像两座大山,压在这个十三岁少女稚嫩的肩膀上。
**暗流四:无声的债务与沉重的目光。**
林静的助理小杨按时送来了当月的费用。她是个干练的年轻女性,每次来都礼貌而疏离,放下钱和东西,询问一下陈锐的情况,便匆匆离开。
这一次,她放下信封和一个装着新药的袋子后,没有立刻走,而是犹豫了一下,看向赵婶。
“赵阿姨,林总让我转告一声,”小杨的声音依旧平静,但眼神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公司…最近在审计。有些股东对林总持续的个人…‘捐赠’行为,提出了…一些疑问。虽然林总压下去了,但…财务那边,以后对这类款项的流程可能会卡得更严一些。” 她没有明说,但意思已经很清楚——林静承受着来自公司内部的压力,这种“垫付”可能不会像以前那样顺畅了。
赵婶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拿着信封的手抖得厉害。“我…我们明白…谢谢林总…谢谢…”她语无伦次,巨大的羞愧和不安让她几乎站不稳。那无形的债务阴影,瞬间变得更加浓重和冰冷。林静是他们的恩人,也是债主,这份恩情和债务,像一座沉默的大山,横亘在两家之间,让每一次接触都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
**暗流五:暴风雨夜的考验。**
初夏的夜晚,一场毫无预兆的暴雨突袭城市。狂风呼啸,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玻璃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仿佛要将这老旧的楼房摧毁。突然,客厅天花板靠近墙角的地方,传来“嘀嗒…嘀嗒…”的声音,很快连成一线,水流顺着墙壁蜿蜒而下,在地板上迅速积起一小滩水。
“漏雨了!”赵伯惊呼一声,立刻拄着拐杖去找盆接水。
祸不单行。巨大的雷声在头顶炸响,伴随着一道刺眼的闪电!屋里的灯猛地闪烁了几下,彻底熄灭了!黑暗瞬间吞噬了小小的房间!
“啊!”芽芽被雷声和黑暗吓得哇哇大哭起来。陈锐在黑暗中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呼吸变得急促——突如其来的黑暗和巨响,触发了他的创伤记忆,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腥的废弃仓库!
“小锐!别怕!是打雷!停电了!”赵婶摸索着扑向陈锐的方向,声音带着强装的镇定。
“奶奶!芽芽怕!”陈溪在黑暗中紧紧抱住哭闹的妹妹。
我摸索着站起来,右臂的矫形器在黑暗中磕碰到桌角,带来一阵剧痛。我顾不上疼,用左手在抽屉里慌乱地摸索着,终于找到了半截蜡烛和打火机。微弱的烛光摇曳着亮起,勉强驱散了一小片黑暗,映照出几张惊恐的脸:赵伯正用盆接住漏下的雨水;赵婶紧紧搂着蜷缩在沙发上、瑟瑟发抖、眼神惊恐涣散的陈锐;陈溪抱着哭得撕心裂肺的芽芽;地上,那滩雨水正慢慢扩大…
烛光在狂风的嘶吼中剧烈摇晃,仿佛随时会熄灭。这小小的廉租房,在暴风雨的肆虐下,显得如此脆弱不堪。刚刚建立起来的、那点脆弱的安稳感,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击得粉碎。漏雨的屋顶,停电的黑暗,受惊的孩子,复发的创伤…现实再次露出了它狰狞的獠牙,提醒着他们:生活的根基,依旧建立在流沙之上。
赵伯默默地又拿了一个盆放在漏雨处。赵婶一边拍着陈锐的背,一边哼着不成调的儿歌,试图安抚他。陈溪抱着芽芽,在摇曳的烛光下,指着墙上晃动的影子,笨拙地讲着故事:“芽芽看…那是大灰狼…姐姐把它打跑了…” 我护住那微弱的烛火,看着家人在风雨飘摇中相互依偎、笨拙应对的身影。没有抱怨,没有崩溃,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在灾难面前守护彼此、守护这点微末家园的沉默坚韧。这沉默的力量,在摇曳的烛光中,竟比窗外的狂风暴雨更令人动容。
暴风雨终会过去。第二天,社区派人修好了漏雨的屋顶。电力也在中午恢复了。阳光重新照进小屋,地上的水渍被擦干,仿佛昨夜只是一场噩梦。
但有些东西改变了。陈锐经历了那夜的惊吓,连续几天情绪低落,噩梦连连,对任何突然的声响都异常敏感。赵伯的脚踝因冒雨找盆接水而再次肿痛。而林静助理带来的关于“公司审计”的消息,像一根无形的刺,扎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轨”,但暗流涌动得更急。那七万三千块,在陈锐调高剂量的昂贵抗排异药面前,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耗。我适配功能性辅助器具(一个简单的、带腕部支撑和基础抓握钩的金属支架)的费用,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陈溪的学习压力越来越大,睡眠严重不足,小脸上总是带着疲惫。
一个沉闷的午后,陈锐在房间里休息。赵伯出去上班了。赵婶带着芽芽在楼下小花园晒太阳。陈溪在房间写作业。我坐在客厅,用左手和那个刚适配的、冰冷笨拙的金属支架,极其艰难地尝试着夹起一张纸——这是复健的一部分,也是对未来可能的“工作”的绝望预习。
门被轻轻敲响。是张警官。他脸上带着少见的、极其凝重的神色。
“小俊,有件事…必须跟你们说一下。”他的声音低沉沙哑,目光扫过我的金属支架,眼中闪过一丝痛楚。
我的心猛地一沉。
“是关于林静。”张警官深吸一口气,“她…可能遇到大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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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静的麻烦,远比想象中更致命。张警官带来的消息如同另一场无声的暴风雨,瞬间席卷了这间刚刚恢复平静的廉租房。
“有人举报了‘静安药业’。”张警官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但字字句句都像重锤砸下,“举报材料很详细,指向公司几年前的几笔重大资产并购,涉嫌财务造假、利益输送…甚至…可能牵涉到非法洗钱。”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而沉重,“举报人匿名,但指向性很强,矛头直指林静作为实际控制人的决策责任。证监会和经侦部门已经介入调查了。”
财务造假?利益输送?非法洗钱?这些冰冷的、只在新闻里听过的词语,此刻却和林静的名字联系在一起!那个沉静、悲悯、一次次在他们坠入深渊时伸出援手的女人?!
“不可能!”我脱口而出,声音因震惊而变调,“林太太她…她不是那种人!她帮了我们那么多!她…” 那只冰冷的金属支架从我无力的右手腕上滑落,哐当一声砸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我也相信她不是!”张警官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和深深的忧虑,“但这举报来势汹汹,准备充分,显然是内部人或者极其了解内情的人所为。现在公司账户被冻结,业务全面暂停,林静本人也被限制出境,配合调查。情况…非常严峻!”
账户冻结?业务暂停?限制出境?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林静自身难保!意味着她自身庞大的商业帝国正面临崩塌的危险!更意味着…她为陈锐垫付的、那笔天文数字般的医疗费用,以及每个月持续不断的药费和生活支持…可能随时中断!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陈锐的药!不能停!一天都不能停!停了,那颗移植的肾脏就可能被身体排斥,之前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痛苦、林静付出的巨大牺牲…都将化为泡影!陈锐会死!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右臂的残端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混合着心脏被撕裂般的恐慌。
“那张警官…陈锐的药…怎么办?!”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恐惧让我几乎失语。
“这是最棘手的问题!”张警官的眉头拧成了死结,“林静的个人账户可能也被冻结了。她之前垫付的钱,是通过公司一个专门的慈善项目走的账,现在项目资金肯定也被锁死!后续的费用…”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如同冰冷的判决。
“药…不能停…小锐不能停药…” 我喃喃着,巨大的无力感让我浑身发冷。刚刚看到的那点微光,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暴彻底扑灭。他们以为度过了最难的关,却没想到,最大的危机竟然来自恩人的身后!
“我知道!”张警官的声音带着一种决断,“我已经在想办法了!我联系了市里的几家慈善基金会,看能不能紧急特批一笔救助金,但程序需要时间,而且金额对于陈锐的药费来说…杯水车薪!另外…” 他眼神锐利地看着我,“那个七万三千块!还在不在?!”
“在!在赵婶那里!一分没动!”我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好!”张警官果断地说,“先用这笔钱顶上!能撑多久是多久!我这边会尽全力,尽快帮林静澄清,或者找到其他应急的资金来源!但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接下来一段时间,会非常非常艰难!陈锐的药,无论如何不能断!明白吗?!”
“明白!”我重重地点头,巨大的压力让我眼前发黑,但一股绝境中迸发的狠劲也涌了上来。为了弟弟的命,为了不辜负林静的恩情,就算砸锅卖铁,卖血卖命,也绝不能让陈锐断药!
张警官匆匆离开了,留下沉重的压力和无边的恐惧在小小的房间里弥漫。
赵婶带着芽芽回来了,陈溪也从房间出来。当我把张警官带来的消息和严峻的形势告诉她们时,空气瞬间凝固了。
赵婶的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扶住桌子才勉强站稳。她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死死攥着口袋里那张存着“保命钱”的银行卡。陈溪紧紧抱着芽芽,小脸上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茫然,她虽然不完全明白那些复杂的罪名,但她听懂了最关键的部分——林阿姨出事了,哥哥的药钱可能要没了!芽芽似乎也感受到了凝重的气氛,安静地趴在姐姐怀里,大眼睛不安地转动着。
房间里,陈锐虚弱的咳嗽声传来,像一根根针,扎在每个人的心上。
赵伯下班回来了,带着一身疲惫。当得知这个消息后,这个一辈子沉默寡言、只知道埋头苦干的老人,第一次爆发了。他猛地将手里的拐杖狠狠砸在地上,发出“哐”的一声巨响!花白的头发因愤怒而微微颤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巨大的、无处发泄的悲愤!
“贼老天!你开开眼啊!!”他对着漏过雨的屋顶嘶吼,声音沙哑破裂,带着哭腔,“我们老陈家到底造了什么孽?!要遭这样的报应?!害我们的人没死绝!帮我们的人…帮我们的人也要被拖下水?!非要…非要把我们全家都逼死才甘心吗?!啊——!!”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受伤老兽,发出绝望而不甘的咆哮。吼声在小小的房间里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也彻底撕开了这个家庭强撑的平静表象,暴露出底下汹涌的绝望和愤怒。
芽芽被吓哭了。陈溪紧紧捂住妹妹的耳朵,自己的眼泪也无声滑落。赵婶扑过去想拉住赵伯,却被他悲愤的力量推开,跌坐在地,失声痛哭。
我站在原地,右手腕处金属支架冰冷的触感提醒着我的无能。张警官带来的风暴,赵伯绝望的咆哮,陈锐虚弱的咳嗽,芽芽的哭声,赵婶的悲泣…所有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漩涡。
就在这时,陈锐房间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他扶着门框,脸色苍白得透明,身体虚弱得摇摇欲坠。显然,外面的动静他都听到了。他剧烈地喘息着,看着客厅里一片狼藉和绝望的家人,看着爷爷那从未有过的崩溃模样,看着奶奶坐在地上哭泣,看着妹妹们惊恐的眼泪…
他的眼神剧烈地波动着,从茫然,到震惊,再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痛苦和…巨大的负罪感。最终,那痛苦和负罪感化为一种近乎死寂的绝望。
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到赵伯面前,无视了地上的拐杖和赵婶的哭喊。他看着爷爷因愤怒和痛苦而扭曲的脸,看着他那双布满老茧、此刻却只能无力捶打地面的手。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陈锐缓缓地、艰难地弯下了他瘦骨嶙峋的腰,对着赵伯,对着这个家,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爷爷…奶奶…哥…小溪…”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平静,“对不起…是我…拖累了大家…让你们…受累了…”
他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泪水,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他慢慢解开自己病号服的上衣纽扣,露出胸口手术后那道狰狞的、尚未完全愈合的疤痕,和颈部透析留下的针孔痕迹。
“这颗肾…这身病…花了那么多钱…惹了那么多事…把帮我们的好人也害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每个人的心脏,“我…就是个累赘…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小锐!你胡说什么!”我猛地冲过去,想抓住他,却被他轻轻推开。他的力气不大,但那份决绝让人心惊。
陈锐的目光缓缓扫过哭泣的赵婶、惊恐的陈溪和芽芽,最后落在我打着支架的右手上,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自厌。“哥…你的手…也是为了我…为了这个家废的…” 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种可怕的平静。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那句让所有人血液凝固的话:
“药…太贵了…咱…不治了…行吗?”
“把我…送回去吧…送回医院…或者…哪里都行…”
“让我…自生自灭吧…”
“别再…为我花钱了…别再把好人…拖下水了…”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了陈锐苍白的脸上!
是赵伯!
老人气得浑身发抖,那只刚刚砸过拐杖的手还停在半空中,剧烈地颤抖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陈锐,眼神里没有心疼,只有一种被彻底激怒的、近乎狂暴的失望和痛心!
“混账东西!!”赵伯的声音如同受伤野兽的嘶吼,震得屋顶都在颤抖,“谁他妈让你说这种混账话?!啊?!自生自灭?!你这条命,是林太太拿自己的肾换来的!是张警官、是政府、是那么多人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是老子和你奶奶,一把屎一把尿守到今天的!你说不要就不要了?!你对得起谁?!啊?!”
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指着陈锐,手指因为愤怒而颤抖:“花钱?!是!钱是王八蛋!可钱能买命吗?!林太太现在是有难了!可人家帮咱们的时候,皱过一下眉头吗?!她图的咱们还钱吗?!她图的是你这条命!图的是咱们这个家不能散!!”
“你现在说这种话…你是在拿刀子捅我们的心!是在糟蹋林太太的心!是在打所有帮过咱们的人的脸!!”赵伯吼得声嘶力竭,老泪纵横,“你这条命…早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了!你他妈给我好好活着!活出个人样来!这才是对得起林太太!对得起所有人!对得起你自己受过的那些罪!懂不懂?!啊?懂不懂?!”
赵伯的怒吼,像一道道惊雷,炸响在死寂的房间里,也炸响在陈锐死灰般的心头。陈锐捂着脸,那火辣辣的痛感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他看着爷爷那张因愤怒和痛苦而扭曲、却依旧死死支撑着这个家的脸,看着奶奶坐在地上无声流泪的绝望,看着哥哥那只戴着冰冷支架、却依然伸向他的手,看着妹妹们惊恐的泪眼…
巨大的负罪感和被点醒的羞愧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压抑了太久的、如同困兽般的绝望哭声,终于冲破了喉咙,撕心裂肺地爆发出来!
“啊——!!!爷爷…奶奶…哥…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林阿姨…啊——!!!” 他跪在地上,蜷缩着身体,拳头狠狠砸着冰冷的地面,哭声悲恸欲绝,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哭出来。那哭声里,有对病痛的恐惧,有对拖累家人的负罪,有对命运不公的愤怒,更有被爷爷那记耳光打醒的、对生命本身的、最原始的不舍与眷恋。
赵婶扑过去,紧紧抱住痛哭的陈锐,娘俩哭成一团。陈溪也抱着芽芽哭了起来。芽芽被巨大的哭声吓坏了,放声大哭。
我站在原地,右手腕的支架冰冷刺骨,左手的拳头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泪水模糊了视线。赵伯那番话,像一把重锤,砸碎了陈锐自毁的绝望,也砸在了我的心上。是的,这条命,早已不属于自己。它承载着林静的重托,承载着张警官的坚持,承载着赵伯赵婶压弯的脊梁,承载着陈溪过早的成熟,承载着芽芽懵懂的依赖…也承载着彼此之间,那在绝境中淬炼出的、无法割舍的骨血亲情。
活下去,不再仅仅是为了喘气。活下去,是为了不辜负那些沉重的恩情,是为了守护这点点滴滴拼凑起来的家的微光,是为了在这片布满荆棘的废墟上,用这残破的身躯和顽强的意志,去挣出一个“人样”来!
窗外,暴雨早已停歇。夜色深沉,城市灯火阑珊。小小的廉租房里,悲恸的哭声渐渐平息,只剩下压抑的抽泣和沉重的喘息。风暴远未结束,林静的危机如同悬顶之剑,陈锐的药费困境迫在眉睫,未来的路依旧深不见底。
但至少,在这个泪流成河的夜晚,这个家没有散。那根名为“不辜负”的绳索,在绝望的深渊之上,被他们用血泪和怒吼,再次死死地攥紧了。他们相互搀扶着,在泪水中重新站定,目光越过眼前的黑暗,投向了那依旧渺茫、却不再放弃的远方。活下去,为了彼此,为了恩情,为了那在废墟之上,用血泪浇灌出的、名为“家”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