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租房狭小的空间里,“搬家”两个字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赵伯赵婶的反应是典型的底层小人物面对巨大恩惠时的惶恐与不安。
“搬、搬家?林总给咱们找房子?”赵婶的声音带着颤音,双手在围裙上无措地搓着,“这可使不得啊张警官!林总已经给了小锐一条命,给了芽芽治病的希望,我们欠她的,几辈子都还不清了!怎么能再……”
“是啊张警官,”赵伯搓着粗糙的大手,布满皱纹的脸写满窘迫,“我们住这儿挺好,真的!虽然挤点破点,但能遮风挡雨。林总的心意我们领了,可这……这太贵重了,我们受不起啊!”
张警官理解他们的心情,耐心解释:“赵伯赵婶,林总这么做,是真心实意为了你们好,尤其是为了小锐和芽芽。新房子环境好,安静,离好医院近,对小锐的身体恢复至关重要。芽芽也需要干净稳定的环境减少感染风险。这不是负担,是林总作为…作为关心你们的人,希望能给孩子们更好的条件。你们安心接受,就是对她最大的安慰了。”
他的目光转向陈锐。陈锐靠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里不再是纯粹的绝望和麻木,而是交织着复杂难言的情绪。听到林静的名字,他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他低声问,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林总她…公司没事了?她身体…还好吗?” 那份关心,混杂着沉重的负罪感和一丝他自己也理不清的、莫名的牵挂。
“公司挺过来了,林总手腕硬着呢。”张警官尽量让语气轻松,“就是累得不轻,捐了肾又顶着这么大压力,铁打的人也扛不住。她让我告诉你,什么都别想,专心养病,药的事彻底解决了,以后都不用愁。”
陈锐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那句“什么都别想”何其沉重,他怎么可能不想?那沉重的恩情像一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还有林静看向他时,那种深邃得仿佛要将他灵魂吸走的悲悯目光,总让他心头莫名悸动,却又惶恐不安。
我站在一旁,沉默地听着,左手在口袋里紧紧攥着那张泛黄的旧照片,冰冷的塑料封皮几乎要被掌心的汗水浸透。照片上年轻林静灿烂的笑容和她怀中幼弟天真依赖的眼神,像一根无形的线,死死缠绕着我的心脏。真相就在舌尖翻滚,每一次看到陈锐困惑又带着一丝孺慕的眼神,看到赵伯赵婶对林静感恩戴德的模样,我都几乎要脱口而出:他不是你们的负担!他是林静失散二十年的亲弟弟!林静不是在施舍,是在找回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可我必须死死忍住。林静的嘱托言犹在耳:“等小锐身体再好一些,等他能真正接受这一切的时候……” 我不能让这枚威力巨大的情感炸弹在陈锐最脆弱的时候引爆。每一次强行咽下真相,喉咙都像被砂纸磨过般疼痛。
陈溪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异常。她放下给芽芽念故事的书,走到我身边,小手悄悄拉住我空荡荡的右袖管,仰起脸,清澈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担忧:“哥,你怎么了?从医院回来你就怪怪的,是不是…是不是林总有什么事?” 她压低声音,“是不是…药很贵?林总她…负担很重吗?”
我心头一酸,蹲下身,用还能活动的左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傻丫头,别瞎想。药的问题解决了,林总公司也渡过难关了。哥就是…有点累。” 看着她依然狐疑的眼神,我转移话题,“要搬家了,高兴吗?听说新房子很大很亮堂,芽芽可以有自己的小房间了。”
陈溪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高兴…可是哥,我们欠林总的太多了…以后…以后我们能还得起吗?” 孩子的世界单纯而直接,却也敏锐地感受到了那份沉甸甸的恩情带来的压力。
“会的,”我看着她,更像是对自己说,“只要我们一家人好好的,总有能报答她的一天。” 只是这“报答”二字,此刻在我心中,已悄然变了分量。它不再是卑微的偿还,而是守护——守护林静失而复得的至宝,守护这份跨越了二十年苦难才重新连接的血脉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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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安药业”总部,顶层办公室。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将室内照得一片通明,却驱不散林静眉宇间深重的疲惫。低烧像附骨之疽,捐肾部位的隐痛在过度劳累后变得格外清晰。她靠在宽大的椅背里,闭目养神,指尖无意识地按压着太阳穴。
办公桌上,那份来自清水县石桥镇的调查报告摊开着。“陈大柱”、“王翠花”这两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像两个冰冷的符号,横亘在她与弟弟失散的二十年时光里,没有任何线索指向他们与过去的林家有任何交集。
方薇推门进来,看到林静的样子,眉头紧锁:“又头疼了?你这样不行,必须强制休息!专家我已经约好了,后天上午,市中心医院特需门诊,国内手外科的权威刘教授,康复专家李主任也会一起会诊。陈俊的手,他们看了资料都说希望还是有的,但需要尽快系统治疗。”
林静睁开眼,眼底布满红血丝,但目光依旧锐利:“好。房子呢?”
“找到了!”方薇精神一振,递过平板电脑,“就在你住的‘云麓苑’隔壁小区,‘翠湖居’,虽然是老牌高档小区,但胜在环境清幽,绿化好,安保顶级。一套三层的联排别墅边户,原业主移民急售,精装修,家具家电齐全,拎包就能入住。前后都有小花园,一层有独立房间带卫生间,可以给老人住,也方便小锐复健活动。离云麓苑步行不到十分钟,离仁和医院开车也就十五分钟。价格稍高,但符合你‘快、好、近’的要求。” 屏幕上展示着房子的照片,宽敞明亮,布置雅致,与廉租房有着天壤之别。
林静仔细看着照片,尤其是那个带落地窗、阳光充足的一楼房间,想象着陈锐可以在那里晒太阳、做复健,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一丝。“就这套。全款买下,手续尽快办,名字…”她顿了一下,“暂时挂在我个人名下。”
“明白。”方薇点头,收起平板,看着林静苍白的脸,语气严肃起来,“现在,说说你吧。王建军…那份遗嘱,还有你们之间…到底怎么回事?我查周启明的时候,顺带也梳理了王建军留下的东西,你们这婚姻…也太…”她斟酌着用词,“太公事公办了。”
林静的视线投向办公桌角落那个相框。财经杂志上的王建军意气风发,眼神锐利如鹰隼。旁边的结婚证复印件,更像一份盖了公章的合作协议。她端起已经凉掉的水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也带出一丝过往的凉薄。
“公事公办…形容得很准确。”林静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我和王建军,从来就不是因为感情结合的。十年前,我在南方积累了一些资本和人脉,回到这里,主要目的是寻找小锐,同时寻找合适的商业机会。在一次行业峰会上,我关于区域医药连锁整合升级的观点,引起了他的注意。”
她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王建军,白手起家,能力很强,野心更大。当时他的‘静安连锁’在本地根基已稳,但面临巨头挤压和家族内部要求他联姻稳固‘后方’的双重压力。他需要一个…‘合伙人’。”
“他找到我,开出的条件很直接:一场名义上的婚姻。他提供‘静安’这个平台和初始资源,我以老板娘的身份进入核心管理层,用我的能力和视野帮他开疆拓土,整合升级。他则摆脱家族联姻的桎梏,获得一个纯粹的事业伙伴。作为交换,他承诺动用他所有的资源和关系网,全力帮我寻找失散的弟弟林锐。我们私下签署了详尽的协议,婚前财产、公司股权、职责划分、甚至包括…互不干涉私生活条款,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方薇听得目瞪口呆:“所以…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交易?”
“是的,交易。”林静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很冰冷,但很高效。我需要一个强大的支点去寻找小锐,他需要一个能力匹配且目的明确、不会纠缠感情的助力。婚后,我们配合得很好。我主内,梳理管理,拓展渠道,引入研发;他主外,资本运作,打通关节。‘静安’从十几家药店,发展成如今的集团,有我的血汗,也有他的魄力。在寻找小锐这件事上,他前期确实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虽然…杳无音信。”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失落。
“那…感情呢?朝夕相处,总有点…”方薇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尊重是有的,在商业层面,我们甚至可以说是彼此信任的伙伴。”林静的眼神很清醒,“但也仅此而已。他有他的世界,我有我的执念。家,对我们而言,更像是一个共同运营项目的办公室。我们保持着礼貌的距离,互不越界。王建军这个人…很复杂。他欣赏能力,信奉等价交换,骨子里也藏着商人的冷酷和掌控欲。他给我平台和资源,但也时刻用那份协议提醒着我的‘位置’。他帮我找弟弟,一方面或许是履行承诺,另一方面,何尝不是用这个‘执念’将我牢牢绑在‘静安’这架战车上?”
她拿起那份结婚证复印件,指尖划过冰冷的纸张:“直到他突发心梗去世。他留下的遗嘱…呵,方薇,你看到了。大部分股权和核心资产留给我,条件是我必须经营好‘静安’,并承担照顾他老家那几个远房亲戚的责任(赵伯赵婶就是其中之一)。这份遗嘱,是对我能力的认可,但更像一份精心设计的枷锁。他知道‘静安’是我奋斗的心血,也知道寻找弟弟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念想。他用‘静安’和照顾他亲戚的责任,把我彻底焊死在这个位置上,让我无法抽身,只能继续为他打造的‘王国’鞠躬尽瘁。直到…我在陈锐的眼中,看到了父亲。”
林静放下复印件,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驱散那份来自过去的冰冷束缚。“方薇,你知道吗?找到小锐的那一刻,王建军留下的所有枷锁,遗嘱赋予的所有责任,甚至‘静安’本身…在我心里,都变得轻如鸿毛。那些东西曾是我活着的支柱,如今,它们只是我用来守护我弟弟的工具。为了他,我可以是‘静安’的林总,也可以什么都不是。”
方薇看着林静眼中那份斩钉截铁的决绝和深藏的温柔,久久无言。她终于理解了林静不顾一切捐肾、倾尽资源守护那一家人的根源。那不是商业投资,不是慈善施舍,而是一个灵魂在漂泊二十年后,终于找到了归航的灯塔,甘愿付出一切去守护的至亲。
“我懂了。”方薇重重地点头,眼神也变得坚定,“房子手续我去催,明天就能拿钥匙!专家那边我会全程跟进。你现在,立刻,马上,给我回家休息!这是命令!后天你还要以最好的状态去接你弟弟‘回家’呢!” 她故意加重了“回家”两个字。
林静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一抹真实的、带着暖意的疲惫笑容:“好,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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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清晨。
廉租房里弥漫着一种紧张又期待的气氛。赵伯赵婶早早起来,把本就狭小的空间收拾得异常整洁,虽然破旧,但一尘不染。陈锐换上了最干净的一套旧衣服,靠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不像之前那样死寂,带着一丝迷茫和不易察觉的紧张,时不时望向门口。芽芽似乎也感受到不同寻常的气氛,大眼睛好奇地转来转去。陈溪紧紧挨着我,小手冰凉。
我站在窗边,左手插在口袋里,指尖反复摩挲着那张照片的边缘,心跳如擂鼓。每一次望向陈锐,看到他眼中那份对林静混杂着感激、愧疚和莫名亲近感的复杂神色,我的心就揪紧一分。真相的闸门,今天就要打开了吗?他能承受住这翻天覆地的巨变吗?
九点整,一辆线条流畅沉稳的黑色豪华轿车无声地滑停在巷口,与周围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车门打开,首先下来的是助理小杨。紧接着,方薇也下了车。最后,林静的身影出现在车旁。
她今天显然刻意打扮过。一身剪裁合体的米白色羊绒套装,衬得她身形愈发清瘦挺拔,却也比平时少了几分商场的凌厉,多了几分柔和。长发挽起,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脸上化了淡妆,努力遮掩着眼底的青黑和病容,但那份大病初愈和捐肾后的虚弱感,以及连日高压带来的疲惫,依旧从她略显苍白的唇色和需要微微扶着车门才站稳的姿态中透出来。她抬头望向廉租房的窗口,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我们所在的方位。
“来了!林总来了!”赵婶的声音带着激动和惶恐,连忙拉着赵伯去开门。
脚步声在寂静的楼道里响起,清晰而沉稳,每一步都像踏在我的心上。门被推开,林静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方薇和小杨。
“林总!”赵伯赵婶局促地搓着手,声音带着哽咽,“您…您怎么亲自来了!快请进,地方小,您别嫌弃…”
“赵伯,赵婶,别客气。”林静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但很温和。她的目光迅速扫过屋内,在赵伯赵婶感激的脸上停顿了一瞬,在陈溪和芽芽好奇又带点怯生生的脸上掠过,最后,如同被磁石吸引一般,牢牢地、深深地定格在靠坐在床上的陈锐脸上。
陈锐在她进门的那一刻就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手指攥紧了被角。当林静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时,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心悸,仿佛灵魂都被那目光穿透了。他张了张嘴,想叫一声“林总”,却发不出声音,只能被动地承受着那目光中蕴含的、浓烈到几乎让他窒息的情感——有失而复得的狂喜,有深入骨髓的心疼,有迟来二十年的愧疚,还有一种…他无法理解的、仿佛源自血脉深处的、滚烫的温柔。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林静一步一步走向陈锐的床边,她的步伐很稳,但每一步都似乎用尽了力气。方薇和小杨默契地停在了门口,赵伯赵婶也屏住了呼吸。陈溪下意识地抓紧了我的胳膊。
林静在陈锐床前站定。她微微俯身,距离近到陈锐能清晰地看到她眼底密布的血丝,看到她极力克制却仍在微微颤抖的嘴唇,看到她脖颈处隐隐露出的、代表着她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手术的淡淡疤痕。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沉重无比。
林静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陈锐的眼睛,仿佛要将他刻进灵魂深处。然后,她缓缓地、无比珍重地,从随身的精致手袋里,取出了那张泛黄的旧照片。
照片被递到了陈锐的面前。
陈锐的目光落在照片上。时间,在这一刻彻底静止了。
照片上,少女明媚的笑容如此熟悉,正是眼前这位苍白虚弱的林总年轻时的模样。而少女怀中紧紧搂着的、那个笑得无忧无虑的小男孩…那眉眼,那轮廓…虽然稚嫩,却与他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温暖的、却总也抓不住的影子…重合了!
嗡——!
陈锐的脑子像是被重锤狠狠击中,瞬间一片空白。血液似乎都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刺骨的冰冷。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林静,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急剧收缩。
林静的眼泪,就在这一刻,毫无征兆地、汹涌地决堤而出。那不再是商场上冷静自持的林总,而是一个被思念和愧疚煎熬了二十年的、伤痕累累的姐姐。
“小锐…” 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泣血的颤抖,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清晰地砸在死寂的空气里,也砸碎了陈锐摇摇欲坠的世界观。
“我的弟弟…林锐…”
“姐姐…终于找到你了…”
“对不起…姐姐把你弄丢了…整整…二十年…”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呜咽。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伸出手,不是去拿照片,而是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害怕再次失去的恐惧,轻轻抚上了陈锐苍白冰冷的脸颊。
那指尖传来的、滚烫的、带着泪水的温度,像一道撕裂长夜的闪电,瞬间击穿了陈锐二十年来筑起的所有心防。那些深埋心底的、关于模糊童年、关于“家”、关于温暖怀抱的碎片记忆,如同被解除了封印的洪水,轰然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
“不…不可能…” 陈锐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想躲开,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你认错人了…我是陈锐…我是被捡来的…我爸妈是…是陈大柱和王翠花…” 他语无伦次地否认着,身体却因为巨大的冲击而筛糠般颤抖,眼泪不受控制地疯狂涌出,与林静的泪水交织在一起。
“不!你就是林锐!是我的亲弟弟!” 林静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她的手指紧紧抓住陈锐的手臂,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确认。“你看这照片!这双眼睛…和你现在一模一样!和我们的父亲…一模一样!洪灾…石桥镇…爸妈没了…我拉着你跑…人太多…我把你弄丢了…是我的错!都是姐姐的错!”
她泣不成声,积压了二十年的痛苦、自责、思念和失而复得的狂喜,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化作最原始的情感洪流,将她彻底淹没。她不再顾忌形象,不再压抑,像一个迷路多年终于归家的孩子,猛地俯下身,不顾陈锐的僵硬和抗拒,用尽全身力气将他紧紧、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小锐…我的小锐…姐姐好想你…姐姐找了你好久…好久啊…” 滚烫的泪水汹涌地滴落在陈锐的脖颈间,灼烧着他的皮肤,也灼烧着他冰封的心。
陈锐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带着巨大力量和滚烫泪水的拥抱彻底禁锢。他僵硬得像块石头,大脑一片混沌,林静泣血的控诉和照片上清晰的影像在他脑中疯狂碰撞。那些被收养后刻意遗忘的、模糊的童年片段——温暖的怀抱、轻柔的歌声、姐姐牵着他小手的温度…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水,汹涌地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
“姐…姐姐?” 一个陌生又无比熟悉的称呼,带着极度的不确定和撕裂般的痛苦,从陈锐颤抖的唇齿间艰难地挤出。这个称呼,仿佛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尘封二十年的记忆闸门。
“是我!是我!” 林静听到这声呼唤,浑身剧震,将他抱得更紧,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泣不成声地回应,“是姐姐!小锐…姐姐在这里…姐姐再也不会把你弄丢了…再也不会了…”
陈锐紧绷的身体,在林静一声声泣血的“姐姐”中,在那仿佛要将他融入生命的拥抱里,终于,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点点、一点点地软了下来。巨大的眩晕感袭来,二十年的漂泊、苦难、被遗弃的自卑、沉重的负债感…在这一刻被这迟来的、滚烫的、来自血脉根源的拥抱冲击得支离破碎。他像是漂泊太久终于靠岸的孤舟,又像是冻僵的旅人终于触到了温暖的火源。积压了二十年的委屈、恐惧、渴望和无法言说的孺慕,如同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化作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呜咽,从喉咙深处爆发出来。
他猛地抬起颤抖的、枯瘦的手臂,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死死地、死死地回抱住了林静!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仿佛迷途的羔羊终于回到了母亲的怀抱。他将脸深深地埋进林静带着清冷药香和温热泪水的肩窝,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从无声的呜咽,渐渐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那哭声里,是二十年离散的悲恸,是无数个夜晚被遗弃的恐惧,是承受病痛折磨的绝望,更是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和无法言喻的委屈!
“姐——!!!”
一声凄厉的、仿佛用尽了生命所有力气的哭喊,穿透了廉租房薄薄的墙壁,响彻在寂静的楼道里。
这声呼唤,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心头。
门口的方薇瞬间红了眼眶,别过脸去。小杨也用力吸着鼻子。赵伯赵婶早已是老泪纵横,他们看着紧紧相拥、哭成一团的姐弟俩,终于明白了林静那不顾一切的付出背后,是怎样一种剜心蚀骨的痛与爱!他们不是恩人,他们守护的,是林静丢失了二十年的命啊!
陈溪也哭了,她虽然不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哥哥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和与林总紧紧相拥的画面,让她感受到了巨大的悲伤和某种深刻的连接。她紧紧抱住我的腰,小脸埋在我身上。
而我,站在窗边,看着那对终于跨越了二十年生死离散、紧紧相拥痛哭的姐弟,一直死死压抑在胸口的巨石轰然落地。左手中紧攥的照片不知何时已滑落在地。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是为陈锐终于找到了他的根,是为林静二十年的寻找终于有了归宿,也是为这个破碎的家,终于被一份更强大的、源于血脉的亲情所接纳和守护。
廉租房的破败在这一刻仿佛被那汹涌的泪水与哭声冲刷得失去了意义。风暴终于彻底平息,阳光透过小小的窗户,温柔地洒在那对相拥的身影上,照亮了他们脸上纵横的泪痕,也照亮了一条通往真正“家”的路。
林静紧紧抱着失而复得的弟弟,感受着他瘦骨嶙峋的身体在自己怀里剧烈颤抖,听着他撕心裂肺的哭声,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揉搓,痛楚与喜悦交织,几乎让她窒息。但她知道,这只是开始。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仅有二十年的空白,更有陈锐这些年经历的苦难、被拐卖的阴影、病痛的折磨,以及那份沉重的、对“恩人”林总的负债感。这声迟来的“姐姐”,是血缘的召唤,但真正的接纳与弥合,还需要漫长的时光和更多的爱去抚平。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向屋内其他人。目光扫过泪流满面的赵伯赵婶,扫过懵懂哭泣的陈溪和芽芽,最后,落在了同样满脸泪痕、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的我身上。她的眼神复杂,有感激,有托付,更有一种“我们是一家人了”的无声宣告。
她轻轻拍抚着陈锐颤抖的脊背,用尽力气让自己的声音清晰一些,虽然依旧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哽咽:“好了…小锐…不哭了…姐姐在…姐姐在这里…” 她抬起头,看向赵伯赵婶,声音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赵伯,赵婶,东西收拾好了吗?我们…回家。”
“家”这个字,此刻从她口中说出,带着千钧的重量和无尽的温暖。
赵伯用袖子用力擦掉脸上的泪,声音洪亮却带着哽咽:“哎!哎!收拾好了!就…就几个包!” 赵婶也连忙点头,手忙脚乱地去拿角落里那几个洗得发白的旧包裹。
林静的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迎上她的目光,用力地点了点头,用眼神告诉她:放心。
我走过去,左手轻轻按在陈溪的肩膀上,又弯腰抱起懵懂的芽芽。陈锐的情绪在剧烈的爆发后,如同耗尽了所有力气,哭声渐渐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身体依旧紧紧依偎着林静,仿佛那是他唯一的安全港湾。林静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低声在他耳边说着安抚的话。
方薇和小杨立刻上前帮忙。小杨麻利地拎起了那几个旧包裹。方薇则走到我身边,轻声说:“车在外面,我们扶小锐下去。新家那边都安排好了,有电梯,很方便。”
离开这间承载了太多绝望、挣扎,却也最终迎来命运转折的廉租房时,陈锐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一眼,充满了告别过去的复杂,也带着一丝对未知未来的茫然。林静紧紧握着他的手,用无声的力量传递着:向前看,有姐姐在。
黑色的轿车平稳地驶离破败的城中村,汇入城市的车流。车窗外,阳光正好,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耀眼的光芒。车内的气氛却异常安静,只有陈锐偶尔抑制不住的抽泣声,以及林静轻柔的安抚低语。
陈锐靠在林静身边,身体依旧虚弱,精神也因巨大的冲击而疲惫不堪,但紧紧抓着林静衣角的手,却泄露了他潜意识的依赖。赵伯赵婶坐在对面,看着这相依的姐弟俩,眼中是释然,是欣慰,也有一丝新的、对未来的无措。他们守护了多年的孩子,找到了他真正的血脉至亲,他们由衷地高兴,却也隐约明白,这个“家”的格局和未来,已经彻底改变了。
车子驶入绿树成荫、环境清幽的“翠湖居”,停在一栋米白色三层联排别墅前。小花园里绿意盎然,阳光洒在光洁的落地窗上,温暖而静谧。
“到了,小锐,我们到家了。”林静柔声说,扶着陈锐下车。
眼前的景象对于赵伯赵婶和陈溪芽芽来说,如同另一个世界。宽敞明亮的客厅,光洁的地板,舒适的沙发…一切都崭新得让他们有些不敢落脚。陈锐也被这陌生的环境晃了一下眼,下意识地更紧地靠向林静。
“一楼这个房间阳光最好,也方便。”林静直接带着陈锐走向那个带落地窗和独立卫生间的宽敞卧室。房间布置得温馨舒适,崭新的床上用品散发着阳光的味道,旁边甚至摆放着一些基础的复健器械。
“以后这里就是小锐的房间。赵伯赵婶,你们住隔壁这间,也带卫生间,方便照顾。”林静安排着,又看向抱着芽芽的我,“陈俊,你和陈溪、芽芽住二楼,房间都准备好了。先安顿下来,有什么需要的,随时跟方薇或者小杨说。”
她的安排清晰而自然,仿佛这本就是天经地义。赵伯赵婶看着属于他们的、比廉租房整个家还大的房间,手足无措,连声道谢。
安顿好陈锐躺下(他几乎沾床就陷入了极度的疲惫和情绪透支后的昏睡),林静才轻轻关上门,走到客厅。她的脸色在强撑之后显得更加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微微晃了一下,被眼疾手快的方薇扶住。
“你不能再撑了!立刻去休息!”方薇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医生的权威。
林静没有逞强,疲惫地点点头,目光却看向我:“陈俊,你跟我来一下书房。”
别墅的书房宽敞而简洁,巨大的书架上多是商业书籍。林静在宽大的书桌后坐下,示意我坐在对面。她疲惫地揉着额角,开门见山:“后天的专家会诊,你必须去。你的手,不能再耽误了。”
我下意识地缩了缩左手:“林总…姐…” 称呼的转换还有些生涩,“我的手…我自己清楚,可能…”
“可能什么?”林静打断我,眼神锐利起来,带着属于“林总”的强势,“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不能放弃!刘教授是国内顶尖的,李主任在神经康复方面也是权威。费用的事情你完全不用考虑。这不仅是为了你,也是为了小溪,为了芽芽,为了…这个家。” 她加重了“家”字,目光直视着我,“你拼了命保护小锐,这份情,我林静记一辈子。现在,轮到我这个做姐姐的,来保护你们了。听我的,去治。”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守护姿态。我看着她苍白却坚定的脸,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这份强势,不再是商场上的命令,而是源于血脉亲情的责任与担当。
“好。”我低声应下。
林静似乎松了口气,身体向后靠进椅背,疲惫感更浓。“还有…小锐他,”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忧虑,“身体上的伤需要时间,心理上的…创伤可能更深。被拐卖的经历,这些年的遭遇,还有突然知道真相的冲击…他需要专业的心理疏导。我已经联系了最好的心理医生,但这个过程会很漫长。赵伯赵婶那边…”
“我会跟他们谈。”我立刻接口,“他们对小锐的感情很深,知道真相后,更多的是心疼和释然。他们明白小锐能找到亲姐姐是天大的好事。只是…可能需要一点时间适应新的身份和关系。我会照顾好家里,你放心。”
林静看着我,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感激和信任:“谢谢你,陈俊。真的…谢谢你。” 这份感谢,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内容。
“一家人,不说这些。”我笑了笑,虽然还有些勉强,但这句话却发自内心。
林静也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那是一个疲惫却真实的笑容。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温暖的光斑。风暴过后,这个由血缘重新定义的家,虽然还带着伤痕,还面临着无数挑战(陈锐的心理创伤、我的残疾、芽芽的病情、陈溪的未来、林静的身体、赵伯赵婶的心态转变),但至少,他们不再是无根的浮萍。他们彼此依靠,在废墟之上,开始了艰难而充满希望的重建。前路漫长,但这一次,他们并肩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