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家的生活,在表面的平静下,涌动着需要时间抚平的暗流。
林锐的身体在精心的调养下缓慢恢复,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但精神上的壁垒却依旧森严。他像一只受惊的蚌,将自己紧紧封闭。对林静,他保持着一种敬而远之的疏离。林静送来的营养汤,他会喝,但从不抬头看她;林静轻声细语地询问他感觉如何,他只会用最简短的“嗯”、“好”、“还行”来回应;当林静试图靠近他,哪怕只是递一张纸巾,他也会下意识地身体后倾,流露出本能的抗拒。
林静将张明博的建议奉为圭臬,强压下心中汹涌的关切和失落,努力扮演着一个“非侵入性”的守护者角色。她不再试图喂他吃饭,而是让赵婶将饭菜端到他房间,或者等他独自在餐厅吃完才出现。她开始留意他细微的喜好——他多夹了一筷子的菜,他对着窗外某处多看了几眼。于是,第二天餐桌上那道菜会再次出现,他常坐的藤椅旁会多一个望远镜。她会在深夜确认他睡下后,才轻手轻脚地进去,替他掖好被角,凝视他沉睡中依旧带着一丝不安的眉眼,心如刀绞却不敢停留。
这种小心翼翼的、如同在冰面上行走的相处方式,对林静而言是巨大的煎熬。商场上杀伐决断的林总,在唯一的弟弟面前,变得笨拙而无措。她只能将无处安放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中,以及处理家庭其他成员的需求上。
陈俊的手部会诊如期进行。
市中心医院特需门诊部窗明几净,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冷冽气息。刘教授,一位头发花白、眼神锐利如鹰的老者,仔细翻看着陈俊带来的所有影像资料和病历,又亲自上手检查了他残存的左臂和肩胛部位。他的手指按压在陈俊的肩关节、肘关节以及残存的肌肉群上,力道精准,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和深入骨髓的酸麻。
“损伤非常严重。”刘教授的声音沉稳而客观,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性,“爆炸冲击波、锐器切割伤、外加严重的碾压伤和继发感染…能保住这条手臂,已经是奇迹中的奇迹。主要神经束(臂丛神经)在高位损伤严重,部分断裂、粘连、卡压。尺神经、桡神经、正中神经功能几乎完全丧失。肌肉大面积毁损、萎缩,关节囊挛缩僵硬。” 他每说一个词,都像一把锤子敲在陈俊心上。
旁边的康复科李主任补充道:“目前看来,重建功能性手臂的希望…非常渺茫。神经的损伤程度和位置,决定了即使进行最前沿的神经移植或转位手术,效果也极其有限,且风险巨大,术后漫长的康复期能否坚持下来也是未知数。更现实的目标,是尽最大可能改善残存肢体的血液循环,缓解疼痛,尤其是幻肢痛,防止进一步的肌肉萎缩和关节僵硬,最大限度地保留肩关节和肘关节极其有限的活动度,为将来适配功能性更好的义肢打下基础。”
陈俊的脸色随着专家的话一点点变得灰白。虽然他早有心理准备,但当“功能性手臂的希望非常渺茫”这样冰冷的结论从权威口中说出时,绝望还是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那只在口袋中紧握成拳的左手,指节捏得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那…康复呢?”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响起。
“康复至关重要!”李主任语气坚定,“即使无法恢复功能,系统的康复治疗也能显著提高你的生活质量,减轻痛苦,防止并发症。我们会为你制定一个详细的计划:包括物理因子治疗(如超声波、激光、电刺激)改善循环、软化瘢痕;手法松解关节粘连;针对性的肌肉力量训练(利用健侧带动患侧);最重要的,是幻肢痛的认知行为疗法和脱敏训练。同时,我们会开始为你评估和适配肌电信号控制的智能义肢,虽然无法替代真手,但能极大提升生活自理能力和外观。”
“费用方面…”陈俊艰难地开口。
“这个你完全不用担心。”陪同的方薇立刻接口,语气斩钉截铁,“林总交代了,不惜一切代价,用最好的方案,最好的设备,最好的团队。你只需要安心配合治疗。”
从医院出来,午后的阳光刺得陈俊有些睁不开眼。身体的残缺和未来的渺茫像沉重的枷锁,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方薇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陈俊,林总让我转告你一句话:‘活着,就有希望。一只手没了,人还在。为了小溪,为了芽芽,为了这个家,你得站起来。’”
陈俊浑身一震。为了小溪,为了芽芽,为了这个家…这几个字像沉重的石块,砸醒了他沉溺于绝望的心。是啊,他没有资格倒下。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了脊背,尽管那背影在阳光下依旧显得单薄而沉重。“我明白。谢谢方秘书,也…替我谢谢我姐。”
回到翠湖居,陈俊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很久。他拿出以前在工地干活时磨破的旧手套,反复摩挲着,眼神复杂。最终,他默默地将手套收了起来。第二天,他开始严格按照李主任给的初步训练计划,用那只完好的左手,笨拙地、一遍遍地练习着抓握、提拉、对抗弹力带。动作缓慢而艰难,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额发和后背。每一次牵动右肩残存的肌肉和神经,都带来钻心的疼痛和电击般的麻木感,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陈溪趴在门口,看着哥哥痛苦却坚持的样子,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悄悄跑开,不一会儿端来一杯温水放在门边。
林静得知了会诊结果,沉默了很久。她拨通了李主任的电话,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李主任,请为他组建最好的康复团队,就在家里进行。设备需要什么,立刻采购。费用不是问题。唯一的要求,减少他的奔波,给他最大的便利和支持。另外,关于智能义肢的评估和定制,同步启动,要最先进的。”
放下电话,她走到窗边,看着花园里那个坐在藤椅上、依旧沉默得像一尊雕塑的弟弟林锐,又想到房间里咬着牙与命运抗争的陈俊,一股沉甸甸的责任感和心疼压得她几乎站立不稳。这个家,每一个人,都带着满身的伤痕。
张明博的心理疏导在缓慢推进。
他不再刻意选择“非正式”场合,而是在林锐感觉相对安全的书房一角,开始了每周两次的固定会面。最初,大部分时间都是张明博在说话,聊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观察林锐的反应。林锐大部分时间沉默,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或者盯着自己的手指。偶尔被问到感受,他会简短地回答“不知道”、“没感觉”,或者干脆摇头。
张明博极有耐心。他开始引入一些中性物品,比如一个柔软的抱枕,一盆生机勃勃的绿植,或者几块不同质感的布料,让林锐触摸、感受,而不需要言语反馈。有一次,张明博带来了一本旧相册,里面是一些风景照和普通家庭的合影(并非林家的)。他随意地翻看着,偶尔点评一两句。当翻到一张姐弟俩在草地上玩耍的普通照片时,林锐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几秒,呼吸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变化。
张明博捕捉到了这个细微的信号。他没有追问,只是不动声色地将相册留在了书房显眼的位置。
几天后,林静在打扫书房时(她坚持亲自打扫林锐的房间,仿佛这是一种笨拙的表达爱意的方式),惊讶地发现那本相册被移动了位置,而且其中一张普通的姐弟合影,似乎被反复摩挲过,边角有些微卷。这个小小的发现,让她在巨大的失落中看到了一丝微弱的曙光。她激动地将这个细节告诉了张明博。
“这是一个很好的信号!”张明博肯定地说,“说明他开始对‘姐弟’这个关系意象产生了潜意识的关注和连接,即使他自己可能都未察觉。不要点破,继续维持现状。可以尝试在客厅或他路过的地方,不经意地放一些你们小时候可能接触过的老物件复制品?比如某种老式糖果的包装纸,或者那个年代流行的玩具图片?看看能否唤起更深层的记忆碎片。”
林静立刻行动起来。她凭着模糊的记忆,在网上疯狂搜索二十年前石桥镇流行的零食、玩具图片,打印出来,看似随意地放在茶几上、书架角落。她甚至托人找到了一盒早已停产的、当年她哄弟弟时常用的薄荷糖(相似包装),放在果盘里。
这些“诱饵”似乎起到了一些作用。林锐在客厅停留的时间似乎变长了,他会无意识地拿起那些图片看很久,拿起那颗薄荷糖在手里反复摩挲,眼神变得有些飘忽。有一次,赵婶端来一碗他小时候生病时赵婶常做的红糖姜茶,那熟悉的味道飘散在空气中,林锐端着碗的手明显停顿了一下,眼神深处似乎有某种遥远的东西一闪而过。但他依旧沉默,没有问任何问题。
这种缓慢的、如同考古挖掘般的进展,让林静既充满希望又备受折磨。她像一个在黑暗中摸索的旅人,不知道哪一步能真正触碰到弟弟冰封的心门。
家庭的另一重心事——芽芽的病情,也始终悬在每个人心头。昂贵的特效药暂时控制住了病情的发展,但根治的希望渺茫。定期去医院复查、监测指标,成了固定的日程。每次去医院,看着芽芽懵懂地接受各种检查,看着陈俊眼中深藏的忧虑,林静都感到一阵揪心。她私下里联系了国内外几家顶尖的儿童血液病研究中心,将芽芽的资料传过去进行远程会诊,寻求哪怕一线新的希望。
一天下午,林静在书房处理文件时,陈俊敲门进来。他的脸色有些凝重,手里拿着手机。
“姐,有件事…”他欲言又止。
“怎么了?”林静放下笔,心头一紧。
“刚接到老家一个远房亲戚的电话,”陈俊的声音低沉,“他说…前两天在镇上看到一辆挺贵的黑色轿车,停在我以前住的那片破房子附近很久。车里的人好像在打听什么,具体打听谁不清楚,但提到了‘断臂’、‘姓陈的’…还有…‘林总’。”
林静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打听陈俊?断臂?还提到了她?这不可能是巧合!王建军的遗嘱风波虽然暂时平息,但那些被剥夺了继承权的远房亲戚,尤其是那个一直觊觎“静安”的侄子王涛,真的甘心吗?还是说…当年陈俊断臂事故的背后,真的藏着更深的阴谋,而他们以为尘埃落定后,有人开始不安分了?
“知道车牌或者车里人的长相吗?”林静的声音冷了下来,恢复了商场上的锐利。
陈俊摇头:“那亲戚离得远,没看清。只说车看着很贵,不像本地的。”
“我知道了。”林静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宁静的花园,眼神却锐利如刀。风暴看似平息,但阴影从未远离。她刚找回的弟弟,她想要守护的这个家,决不允许任何人再来破坏!她拿起手机,拨通了安保负责人的电话,语气冰冷而果决:“老吴,立刻加派一组可靠的人手,24小时保护翠湖居别墅,特别是林锐先生和陈俊先生的安全。对所有靠近别墅的可疑人员和车辆进行排查。另外,给我查一辆近期在清水县石桥镇出现的黑色高档轿车,车牌暂时不明,重点排查与王涛那边有关联的人…”
挂断电话,书房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陈俊看着林静挺拔而紧绷的背影,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这个“家”的平静之下,暗流开始涌动。
“姐…”陈俊开口,带着一丝忧虑。
林静转过身,脸上的冷厉在面对家人时稍稍缓和,但眼神依旧凝重:“别怕,有我在。你和芽芽、小溪,还有小锐、赵伯赵婶,都不会有事。”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母兽护崽般的决绝,“从今往后,谁想动我林静的家人,就得先从我身上踩过去!”
这份沉重的守护,是承诺,也是宣战。新家的屋檐下,阳光与阴影并存,温情与危机共舞。林锐在张明博的引导下,艰难地尝试着触碰记忆的碎片;陈俊在痛苦的康复中挣扎着寻找新的价值;芽芽的病需要持续的对抗;暗处的窥探如同毒蛇吐信…而林静,站在这一切的中心,用她伤痕累累却无比坚韧的肩膀,扛起了所有。前路漫长,每一步都需负重前行,但血脉相连的温暖和共同抵御风雨的决心,是他们唯一的,也是最强大的依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