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节:断线风筝与未寄出的信

陈建斌放下手机,屏幕暗下去的瞬间,映出他此刻的脸——疲惫、僵硬,眼底深处沉淀着一层厚重的、化不开的灰。听筒里母亲带着哭腔的、颠三倒四的叙述还在耳边嗡嗡作响:“……摔了!就在堂屋门槛那儿!我……我就转个身去灶房添把火的功夫……他就……就……建斌啊!你爸他……他喊不醒了!脸煞白煞白的……咋办啊……”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冰碴的锤子,狠狠凿在他早已紧绷不堪的神经上。

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外,CBD的霓虹刚刚点亮,将深秋的暮色涂抹得光怪陆离,繁华喧嚣隔着厚厚的玻璃,却透不进一丝暖意。他刚刚结束一场持续六个小时的跨国视频会议,大脑被各种数据、策略、争执和妥协塞得满满当当,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手机屏幕上,“母亲”的未接来电,像一排刺目的红色惊叹号,无声地控诉着他的缺席。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急,带倒了桌角半杯早已冷透的咖啡。深褐色的液体迅速在昂贵的浅色地毯上洇开一片丑陋的污迹。他没心思理会。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和车钥匙,脚步有些踉跄地冲出办公室。走廊里回荡着他急促的脚步声,空洞而慌乱。助理追出来喊了声“陈总”,后面的话被电梯门合上的声音切断。

四个半小时。油门几乎踩进油箱,车轮碾过漫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归途。窗外的风景从钢筋水泥的丛林,逐渐退化成连绵的丘陵,再变成大片大片收割后裸露着褐色伤口的田野。暮色四合,最后一丝天光被浓重的黑暗吞噬。车灯像两把孤独的匕首,劈开沉沉的夜雾。每一次颠簸,都像碾过他自己紧绷的心脏。父亲的形象在脑海中混乱地交替闪现:年轻时扛着犁耙在田埂上大步流星的背影;送他上大学时在月台上强忍泪水的佝偻身形;后来每次他归家,父亲蹲在门槛上默默抽烟、眼神浑浊地望向村口小路的沉默……还有此刻,母亲口中那个“喊不醒”、“脸煞白”的垂危老人。一种冰冷的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咽喉,越收越紧。

**“子欲养而亲不待”。** 这七个字,像冰冷的毒蛇,在他飞驰的车厢里反复噬咬。他以为自己拼尽全力挣来的“成功”,足以成为父母的荣光和后盾。他汇钱,买昂贵的保健品,在村里盖起最气派的小楼。他以为这些就是“孝”,就是“回报”。直到此刻,母亲那绝望无助的哭喊,像一记响亮的耳光,将他抽醒。他猛然惊觉,那些用金钱堆砌的“孝”,在父母真实的需求——陪伴、守护、病榻前的一声呼唤——面前,是多么的苍白无力,多么的自欺欺人!父亲摔倒了,在他精心为父母打造的、宽敞明亮却空荡冰冷的“新家”里。而他,远在几百公里之外,正为一个几千万美金的项目,在虚拟的会议室里唇枪舌剑。多么荒谬,多么讽刺!**他挣来了世界,却弄丢了回家的路。**

* * *

推开县医院ICU沉重的大门,一股混杂着消毒水、药品和绝望气息的冰冷空气扑面而来,瞬间将他裹挟。走廊里灯光惨白刺眼,映照着几张同样写满焦虑和麻木的脸。母亲蜷缩在走廊冰凉的塑料排椅上,像一片被狂风骤雨打蔫的枯叶。听到脚步声,她猛地抬起头。几天不见,母亲仿佛又苍老了十岁。浑浊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布满了惊恐无助的红血丝,脸上纵横的沟壑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疲惫而显得更深。看到陈建斌,她干裂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串破碎的呜咽,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

“妈……”陈建斌喉咙发紧,快步上前,蹲下身,紧紧握住母亲那双粗糙、冰冷、沾着泥点(大概是从家里一路惊慌失措赶来时沾上的)的手。那双手,曾经为他纳过千层底,缝过新书包,在灶台前为他烹制过无数顿带着烟火香的饭菜。此刻,它们在他掌心下,冰凉,颤抖,脆弱得如同风中的芦苇。“爸……爸他怎么样了?” 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在里面……医生……医生说……摔到头了……里面……出血……”母亲语无伦次,手指颤抖地指向紧闭的ICU大门,眼神里充满了对那扇门的恐惧和对儿子的依赖,“建斌……你爸他……他会不会……会不会……” 后面的话,她再也说不下去,只剩下压抑的、绝望的啜泣,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陈建斌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用力握紧母亲的手,试图传递一丝力量,却发现自己也在不受控制地发抖。他抬起头,望向那扇隔绝了生死的大门。门上小小的玻璃窗透出里面仪器幽蓝或惨绿的光点,像窥视另一个冰冷世界的眼睛。门内,是他生命最初的来处,那个沉默寡言却如山岳般支撑他童年的父亲,此刻正孤独地躺在冰冷的机器丛中,与死神角力。门外,是他被岁月催逼至此的中年,背负着事业、家庭、社会角色的重重枷锁,却在此刻被剥得只剩下一个恐惧失去父亲的孩子本质。

他扶着母亲坐下,让她靠在自己肩上。母亲的头发花白而干枯,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属于泥土和灶台的气息,与他西装上残留的昂贵古龙水味道格格不入。这气息,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 **夏夜,稻场。** 空气里弥漫着新割稻草的清香和泥土被烈日暴晒后的微腥。巨大的打谷机轰鸣着,将饱满的稻粒从穗上剥离,扬起的谷屑在昏黄的灯泡光晕里飞舞,像金色的雪。七八岁的陈建斌,像只不知疲倦的小猴子,在堆积如山的稻草垛间疯跑、跳跃、打滚。汗水混着谷屑黏在脸上、脖子上,痒痒的。父亲赤着精壮的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汗水浸润下闪着光。他挥舞着巨大的木锨,将脱粒后的稻草高高扬起,借助风力将残留的瘪谷吹走。那动作充满了原始的力量感,每一次扬臂,肩背和手臂的肌肉都像山峦般隆起。小建斌看呆了,觉得父亲就是故事里力能扛鼎的英雄。他学着父亲的样子,捡起一根小木棍,笨拙地挥舞着,嘴里还“嘿!嘿!”地给自己鼓劲。父亲回头看见,布满汗水的脸上咧开一个无声的笑容,眼神里充满了慈爱和鼓励。那笑容,像暗夜里的星光,照亮了孩子心中对力量和担当最初的崇拜。

* **冬晨,村口小路。** 天还没亮透,凛冽的寒风刀子般刮在脸上。十五岁的陈建斌,穿着母亲新做的棉袄,背着沉重的行李卷,手里紧紧攥着一张去县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父亲推着家里唯一的那辆老“永久”自行车,车把上挂着同样鼓鼓囊囊的网兜,里面装着母亲连夜煮的鸡蛋、烙的饼。父子俩沉默地走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只有车轮碾过碎石发出的单调声响和两人粗重的呼吸。快到村口那条连接外面世界的大路时,父亲停下脚步,将自行车支好。他转过身,动作有些笨拙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塞到儿子手里。布包沉甸甸的,打开,是厚厚一沓用橡皮筋扎好的、面额不一的零钱,最大的是十块,更多的是皱巴巴的块票和毛票,上面似乎还带着父亲的体温。“拿着……在学校……别亏着自己……好好念书。”父亲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乡音,眼睛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际线,始终没有看儿子的脸。陈建斌握着那包浸透了汗水甚至可能是血汗的零钱,感觉手心烫得厉害,鼻子发酸。他抬起头,第一次清晰地看到父亲鬓角刺眼的白霜和眼角刀刻般的皱纹。那个记忆中如山岳般伟岸的父亲,在寒冷的晨光里,竟显得有些佝偻和脆弱。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终却只是用力点了点头,把那包钱紧紧捂在胸口。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力道依旧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去吧。” 他目送着儿子登上那辆破旧的乡村中巴车。车开动了,卷起一路烟尘。陈建斌从脏污的车窗探出头,拼命向后挥手。父亲的身影在飞扬的尘土中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后变成一个凝固在灰黄背景里、倔强挺立的黑点。那是父亲留给他青春岁月里,关于离别和期待最沉重、最沉默的背影。

* **去年春节,新盖的堂屋。** 巨大的水晶吊灯散发着冰冷的光,映照着光洁的瓷砖地面和崭新的红木家具。空气里弥漫着新家具的油漆味和丰盛年菜混杂的油腻香气。父亲穿着他买的名牌羽绒服,拘谨地坐在崭新的太师椅上,手里捏着儿子递过来的、最新款的智能手机,屏幕亮着,上面是他刚帮父亲开通的微信界面。父亲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屏幕,布满老茧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悬在光滑的玻璃上,不知所措。陈建斌俯身在一旁耐心地教:“爸,点这里,就能看到我发的照片和视频了……想我了,就按这个绿色的小电话,就能跟我说话了……” 父亲努力地听着,点着头,眼神却像个迷路的孩子,充满了对眼前这个“神奇”世界的隔膜与无措。他尝试着伸出粗糙的手指,想要点开儿子朋友圈里一张孙子的照片,指尖却因为紧张和陌生而不听使唤地颤抖、打滑。最终,他颓然地放下手机,浑浊的目光越过崭新的家具和窗外炫目的烟花,投向远处黑黢黢的田野和更远处模糊的村落轮廓,喃喃地说:“这玩意儿……太花哨了……不如……不如咱家以前那炕头暖和……也听不见……后院的鸡叫了……” 那一刻,陈建斌清晰地感受到一道无形的、深不见底的鸿沟,横亘在他用“成功”为父母打造的新世界,和父母灵魂深处无法割舍的旧家园之间。新房子再大再亮,也装不下父亲对土地、对鸡鸣犬吠、对那方温暖土炕的眷恋。他的“孝”,像一件尺寸不合的华丽礼服,套在父母身上,只让他们更显局促和孤独。

* * *

ICU的探视时间短暂得残忍。穿着严密防护服的陈建斌,脚步沉重地踏入那个充满冰冷仪器嗡鸣声的狭小空间。浓重的消毒水和药味几乎令人窒息。父亲躺在房间中央的病床上,像一片被狂风摧折后飘零的落叶。他的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透明的输液管、氧气管、连接着监护仪的导线……纵横交错,如同捆绑的藤蔓。曾经古铜色的脸庞此刻灰败浮肿,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唯一能证明他还活着的,是氧气面罩下那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雾气,以及旁边心电监护仪上那代表心跳的、微弱起伏的绿色线条。

“爸……”陈建斌的声音哽在喉咙里,几乎发不出来。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床边,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握住父亲露在被子外那只枯瘦的手。那只手,曾经挥舞过沉重的锄头,扬起过金黄的稻谷,笨拙地塞给他浸满汗水的零钱。此刻,它无力地摊开着,皮肤松弛,布满老年斑和青紫色的针眼,冰凉得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指尖触碰到父亲皮肤的瞬间,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陈建斌的鼻尖和眼眶,视线瞬间模糊。他紧紧握住父亲的手,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焐热它,唤醒它。

“爸……是我……建斌……我回来了……” 他俯下身,凑到父亲耳边,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哽咽,“你……你听见了吗?爸……”

父亲的眼皮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球在紧闭的眼皮下缓慢地滚动。干裂的嘴唇也微微翕动着,喉咙里发出极其微弱、意义不明的“嗬嗬”声,像破旧风箱的残喘。这细微的反应,却像一道微弱的光,瞬间点燃了陈建斌心中绝望的灰烬!

“爸!爸你能听见我说话,是不是?” 他激动起来,握紧父亲的手,语速加快,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急切,“爸!你坚持住!医生说了,会好的!一定会好的!等你好了,我……我接你去城里住!住大房子!天天陪着你!爸……”

然而,父亲的反应仅此而已。他的意识似乎沉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那一点微弱的波动,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丝涟漪,便迅速归于沉寂。他依旧紧闭着双眼,呼吸微弱,对儿子急切的呼唤和承诺毫无反应。

就在这时,陈建斌西装内袋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不是铃声,是那种持续不断的、代表工作重要事项的蜂鸣震动。他身体猛地一僵,像被电流击中。他知道是谁——是那个大洋彼岸的、决定项目生死的关键客户!他承诺过今晚(对方的工作时间)会提交一份最终修订的补充协议!时间快到了!

一股巨大的撕裂感瞬间将他攫住!一边是父亲冰凉的手,微弱的心跳,生死悬于一线的沉重;另一边是口袋里疯狂震动的手机,代表着价值数千万美金的合同,代表着他半生奋斗的成果和整个团队的心血,代表着不容有失的承诺!他的身体还停留在父亲的病榻前,灵魂却被这该死的震动狠狠拽向万里之外的会议室、谈判桌!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

他下意识地松开了握着父亲的手,仿佛那冰凉是滚烫的烙铁。那只枯瘦的手无力地垂落在雪白的床单上,像一截失去支撑的枯枝。陈建斌的手颤抖着伸向口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手机外壳,却如同碰到烧红的烙铁,猛地缩了回来!一种强烈的、几乎要呕吐的羞耻感和罪恶感席卷了他!父亲躺在这里,生死未卜,而他,竟然要去接一个关于金钱和生意的电话?!

手机还在固执地震动着,像魔鬼的催促。他脸色惨白,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牙关紧咬。理智和情感在他脑中疯狂厮杀。不接?项目可能黄掉,前期投入付诸东流,团队士气崩溃,他在公司的地位岌岌可危……后果不堪设想!接?在父亲垂危的病榻前?在母亲绝望的哭喊犹在耳畔的时刻?这简直是对血缘亲情的彻底亵渎!他感觉自己像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囚徒,被两种无法调和的忠诚撕扯着,血肉模糊。

最终,在手机震动即将停止的前一秒,一种近乎本能的、被长期职场生存法则驯化出的反应,驱使着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病床上毫无知觉的父亲,像做贼一样,脚步踉跄地冲出了ICU!厚重的自动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里面冰冷的仪器声和父亲微弱的呼吸,也隔绝了他心中最后一点残存的温度。

走廊里惨白的灯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粗气,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手机还在掌心震动,像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他颤抖着滑开接听键,将手机死死贴在耳边。

“Hello, Mr. Chen? This is Robert. I’ve been waiting for your revised appendix. The deadline was…” 对方流利而略显不耐的英语像冰冷的子弹射入耳膜。

“Robert! Yes! I… I apologize for the delay!” 陈建斌强迫自己挺直腰板,脸上瞬间堆起职业化的、近乎谄媚的笑容,尽管对方根本看不见。他的声音因为刚才的狂奔和内心的激荡而有些气息不稳,但他用尽全身力气压制着,努力让语调听起来热情、自信、无懈可击,“The revised version is ready! I’m just finalizing a couple of minor details… I’ll send it over within the next thirty minutes! I assure you, we’ve addressed all your concerns comprehensively…” 他语速飞快,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搜寻着最妥帖的商务措辞,编织着合理的借口。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流进衬衫领口,冰凉黏腻。他的后背紧紧抵着冰冷的墙壁,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这一刻,他像一个技艺精湛的提线木偶,灵魂被抽离,只剩下空洞的躯壳在表演着“成功者”的从容与可靠。** 他谈论着“细节”、“解决方案”、“共同利益”,每一个字都像裹着糖衣的毒药,腐蚀着他自己的心。

通话终于结束。陈建斌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顺着墙壁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手机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双手抱住头,手指深深插入发根,用力撕扯着,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受伤般的低吼。巨大的羞耻感和自我厌恶,像硫酸一样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觉得自己肮脏、虚伪、可悲到了极点!在父亲垂死的病榻前,他为了一个该死的合同,像一个最卑劣的演员!他甚至不敢回头再看一眼那扇紧闭的ICU大门!

* * *

父亲终究没能走出ICU。在一个飘着冷雨的凌晨,那代表心跳的绿色线条,在监护仪屏幕上拉成了一道冰冷的直线。

没有惊天动地的哭喊。母亲像一尊被风干的泥塑,呆呆地坐在抢救室外的长椅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仿佛灵魂已经随着父亲一同飘走。陈建斌站在母亲身边,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他紧紧握着母亲冰冷的手,却感觉不到一丝温度,也传递不出一丝温度。巨大的悲伤像黑色的潮水,无声地淹没了他,沉重得让他无法呼吸,无法流泪,甚至无法思考。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麻木,包裹着他。

葬礼在老家举行。唢呐凄厉的声音撕扯着阴沉的天空,纸钱像灰色的雪片漫天飞舞。陈建斌穿着重孝,麻木地跪在父亲的灵柩前,机械地向络绎不绝前来吊唁的乡邻还礼。他的“成功”在此时此地,显得如此格格不入。那些精心准备的、昂贵的丧葬用品,那些从城里请来的专业殡葬团队,在乡亲们朴素而真实的悲恸面前,像一场蹩脚的表演。他像一个闯入别人葬礼的局外人,灵魂漂浮在半空,冷冷地俯视着地面上那个穿着孝服、神情空洞、名叫“陈建斌”的躯壳。

夜深人静,喧嚣散去。灵堂里只剩下长明灯微弱跳动的火苗和母亲低微的、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啜泣。陈建斌独自一人,坐在父亲生前常坐的那把旧藤椅旁。藤椅的扶手被磨得油亮,残留着父亲的气息。他抚摸着那光滑的藤条,指尖传来熟悉的触感。目光落在墙角那个老旧斑驳的五斗柜上。

他记得,父亲有一个习惯,会把重要的东西,比如土地证、存折(虽然不多)、老照片,放在最上面那个带锁的小抽屉里。钥匙……父亲一直挂在裤腰带上。陈建斌的心忽然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起身,走到五斗柜前。小抽屉没有上锁。他迟疑了一下,缓缓拉开。

抽屉里东西不多,摆放得整整齐齐。几本泛黄的旧相册,一些零散的证件,还有一沓用橡皮筋捆好的、面额很小的旧版纸币(大概是父亲攒下的私房钱)。在最上面,静静地躺着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很旧了,边缘有些磨损,上面没有写任何字。

一种莫名的预感攫住了陈建斌的心。他颤抖着拿起那个信封。很轻。他小心翼翼地拆开封口。

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汇款单回执。

他展开那张薄薄的纸。汇款日期,赫然是去年春节,他回城后不久。汇款人:陈大山(父亲的名字)。收款人:陈建斌(他的名字)。汇款金额:伍仟元整。附言栏里,是父亲用他那歪歪扭扭、却极其认真的笔迹,写下的几个字:

**“城里花销大。爸有。”**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陈建斌的脑海中炸响!他眼前瞬间一片空白!去年春节,他给父亲买了最新款的智能手机,塞给他厚厚的红包,叮嘱他别省着花。父亲当时只是沉默地收下,浑浊的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情绪。他以为父亲是高兴的,是欣慰的。他万万没想到,在他离开后不久,父亲竟然跑去了镇上那个破旧的邮局,将他给的一部分钱,加上自己不知攒了多久的私房钱,凑足了五千块,又原封不动地汇回给了他!汇款单上的日期,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那时他在做什么?可能在某个觥筹交错的应酬场上,可能在灯火通明的会议室里,可能在为某个项目的得失焦虑……他从未想过,在千里之外的老家,他那沉默寡言的父亲,正佝偻着身子,在邮局简陋的柜台前,一笔一划地写下儿子的名字,写下那沉甸甸的“城里花销大。爸有。”

**“爸有……”** 这两个字,像世间最锋利的刀子,瞬间剖开了陈建斌半生奋斗的虚妄!他一直以为,自己飞黄腾达,是父母的骄傲,是家族的荣光。他源源不断地汇钱,买昂贵的礼物,盖气派的房子,以为这就是“孝”,就是回报,就是证明自己“有”了。直到此刻,看到这张泛黄的汇款单,他才痛彻心扉地明白:在父亲心里,他永远都是那个“城里花销大”的、需要被牵挂、被担忧、甚至被“补贴”的孩子!父亲用这五千块钱,无声地守护着他心中那个远行的儿子,笨拙地想要替他分担一点“城里”的压力。而他那些所谓的“成功”,在父亲这份深沉的、不求回报的、带着泥土气息的爱面前,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他以为自己是翱翔天际、让父母仰望的风筝,却不知那根维系着他与大地、与生命来处的线,早已被他在追逐浮华的旅程中,不知不觉地挣断了!**父亲汇回的哪里是钱?是他永远无法割舍的牵挂,是风筝断线后,那根垂落泥土、无人拾起的线头!**

“爸——!”一声撕心裂肺、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哭嚎,终于冲破了陈建斌死死压抑的闸门!他紧紧攥着那张薄薄的汇款单,像攥着父亲残留的体温,像攥着自己断掉的风筝线,双膝重重地砸在老屋冰冷的地面上。额头抵着父亲坐过的、早已冰凉的藤椅边缘,压抑了许久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那不是单纯的悲伤,那是混合着无尽悔恨、自我厌弃、对父亲深沉之爱的迟来领悟以及彻底迷失方向的巨大悲恸!他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呜咽声在空旷死寂的老屋里回荡,如同荒野里失群孤兽的悲鸣。

母亲被惊动,颤巍巍地走进来。看到儿子跪在地上,手里攥着那张汇款单,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过去,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同样冰冷的手,轻轻放在儿子剧烈颤抖的肩膀上。浑浊的眼泪,也无声地滑过她沟壑纵横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长明灯的火苗在穿堂而过的夜风中,剧烈地摇曳着,忽明忽灭,如同陈建斌此刻在悔恨深渊中沉浮的灵魂。老屋的每一块砖瓦,每一缕空气,都浸透了父亲的气息和他迟来的、撕心裂肺的哭声。那张写着“城里花销大。爸有”的汇款单,像一面冰冷的镜子,映照出他半生奋斗的虚妄,也映照出一条被遗忘太久、如今却再也无法踏上的归途——那条通往父亲沉默等待的、长满荒草的小路。**风筝断了线,才发现天空再高,也抵不过泥土深处那一声无声的呼唤。而回家,成了断线之人,余生最远也最痛的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