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第十四章)
林薇那句“修得很好”，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顾远舟心中漾开的涟漪尚未平息，就被更汹涌的焦虑巨浪淹没。两万五千块的缺口，如同悬在头顶的冰锥，散发着刺骨的寒意。
“这本诗集…”顾远舟拿起那本刚修复好的线装书，试图转移注意力，也像是在寻求一丝渺茫的慰藉，“薇薇，你能看出来是什么来历吗？值不值…一点钱？”他的声音带着自己都觉好笑的希冀。
林薇接过书，再次仔细翻看。娟秀的毛笔小楷，纸张虽然泛黄但质地柔韧，是上好的竹纸。没有封面，没有署名，只有内页一首首婉约或豪放的诗词。她注意到几首词的风格非常熟悉，像是李清照的手笔，但又不全是。
“没有题跋，没有钤印，很难判断具体年代和作者。”林薇摇摇头，语气理智，“就算是李清照的集子，没有版本依据，品相又这样…最多也就值几百块，杯水车薪。”她将书轻轻放回顾远舟手中，“不过，你修复的手艺…真的让我很意外。很细致，很用心。”
顾远舟抚摸着书页上那些薄棉纸修补的痕迹，感受着指尖下纸张的肌理和印记残留的微弱余温。几百块…对两万多的缺口来说，确实是沧海一粟。他心中的失望难以言喻。
“开源…必须找到立刻能来钱的办法。”林薇的声音打断了沉默，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远舟，我想…给我爸打个电话。”
顾远舟的心猛地一沉。林薇的父亲，他那位严肃古板、一直不太看得上他这个“不稳定”女婿的退休老技工？找他借钱？
“爸他…”顾远舟喉咙发干，“他一直觉得我…不靠谱。现在书店刚接手，又欠着房贷…他会借吗？”他甚至能想象电话那头严厉的斥责和失望的叹息。
“我知道。”林薇的眼神黯淡了一下，随即又亮起固执的光芒，“但他是乐乐的外公！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乐乐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我去求他！哪怕…哪怕只借给我们下个月的房贷！后面我们再想办法！”
她拿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几秒，最终深吸一口气，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按下了免提键。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一个中气十足但略显苍老的声音传来：“喂？薇薇啊？”
“爸…”林薇的声音瞬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她努力维持着平静，“是我。您…您和我妈身体还好吧？”
“好着呢！刚跟你妈遛弯回来。怎么了？听着声音不对？”林父的声音带着关切。
“爸…我…”林薇咬了下嘴唇，艰难地开口，“我和远舟…遇到点难处。下个月的房贷…暂时凑不齐了。缺口…有点大。您看…能不能…先借我们两万块周转一下？我们保证尽快还！”她一口气说完，心脏怦怦直跳。
电话那头陷入了沉默。这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顾远舟和林薇的心上。
几秒钟后，林父的声音传来，带着压抑的怒气和深深的失望：“房贷都还不上了？！顾远舟呢？他那个高薪工作呢？丢了？！我就知道！当初我就说他不靠谱！眼高手低！现在好了，连累你跟着受苦！乐乐怎么办？！”
一连串的质问像鞭子一样抽打过来。顾远舟脸色煞白，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爸！不是远舟一个人的问题！”林薇急声辩解，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也尽力了！他…他刚大病一场，差点…差点人就没了！我们…我们现在接手了一个书店，想换种活法，只是刚开始太难了…”她哽咽着，将顾远舟胃出血住院、失业、以及接手书店的艰难快速说了一遍。
电话那头再次沉默。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林薇甚至能听到父亲沉重的呼吸声。
“书店？”林父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怒气似乎消减了一些，但依旧生硬，“开书店？那能赚几个钱？胡闹！”
“爸！求您了！就这一次！帮我们渡过这个难关！我们保证会还！乐乐不能没有家啊！”林薇的泪水终于滑落。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唉。”电话那头传来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明天…明天我过去看看。看看你们到底搞成什么样了！钱…等你妈晚上回来，我跟她商量商量。” 说完，不等林薇再说什么，电话就被挂断了。
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忙音，林薇像被抽干了力气，颓然地坐在椅子上。虽然没有直接拒绝，但父亲的态度和那句“明天过来看看”，充满了审视和不信任。钱，依然悬而未决。
顾远舟走过去，轻轻揽住妻子的肩膀，感受到她身体的微微颤抖。“对不起，薇薇…让你受委屈了。”
林薇摇摇头，抹掉眼泪，眼神重新变得倔强：“至少…他没直接说不行。还有希望。明天…明天好好表现！”
为了迎接明天岳父岳母的“视察”，也为了转移焦虑，两人决定继续整理书店。顾远舟负责整理靠墙的一排矮柜，里面堆满了各种零碎：旧报纸、过期的杂志、破损的画框，还有一堆用麻绳捆扎起来的、看起来像是账本或手稿的旧纸册。
他解开一捆已经发黄发脆的纸册，随手翻看。大多是些流水账，记录着几十年前书店的零星收支，字迹潦草，内容琐碎，没什么价值。就在他准备将这捆废纸归到待丢弃的一堆时，右手掌心的“本心之印”突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如同羽毛拂过的温热感！
这感觉…和之前修复诗集时很像！但更微弱，指向性也更模糊。
顾远舟心中一动，停下了动作。他集中精神，仔细感受着印记传来的微弱波动，同时用手指小心地拂过纸册堆。当他触碰到最下面一本用牛皮纸做封面、看起来格外厚实的册子时，那股温热感似乎稍微清晰了一点点。
他抽出那本册子。封面没有任何字迹，纸张厚重粗糙。翻开第一页，里面同样是密密麻麻的毛笔小楷，但字迹工整有力得多，记录的似乎是…读书笔记？或者…某种心得？
他快速浏览着：
“壬戌年冬，收得残卷《漱玉词》一帙，虫蠹过半，字迹漫漶，心甚痛之。遂以澄心堂纸补缀，鱼鳔胶粘合，耗时月余，终复其貌。然其中《一剪梅》‘轻解罗裳’句，‘裳’字损毁，诸本皆作‘裳’，然余观其残笔走势，疑为‘衣’字之讹…”
顾远舟的心跳骤然加速！《漱玉词》？李清照的词集？修复？他猛地看向自己刚刚修复好的那本无名诗集！风格…似乎有些相似？
他迫不及待地往后翻，后面果然详细记录了修复这本《漱玉词》的过程、所用材料、以及修复者对某些字句的考据心得！其中一页，还夹着一张折叠起来的、泛黄的衬纸！
顾远舟小心翼翼地将衬纸展开。上面用极细的墨线勾勒着一本书的封面样式——深蓝色底，银色云纹边框，中间是娟秀的“漱玉词”三个字，下方还有一行小字：“明万历闵氏朱墨套印本”。
“朱墨套印本？！”顾远舟虽然不懂古籍，但也听说过明代闵氏套印本的精美和珍贵！他猛地抓起旁边那本自己修复好的无名诗集，心脏狂跳！
他强压着激动，按照衬纸上描绘的封面样式，仔细比对手中诗集的内页版式、字体风格、纸张质感…越看越像！尤其当他翻到诗集末尾，在一处极其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了一个模糊不清、但依稀可辨的方形印记轮廓时，更是几乎要叫出声来！那轮廓，与衬纸上描绘的钤印位置和形状几乎一致！
难道…自己随手修复的这本破书，竟然是…珍贵的明万历闵刻《漱玉词》残本？！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掌心的“本心之印”仿佛也感应到了他的激动，传来一阵清晰而持续的温热感，如同在无声地肯定着他的猜测！
“薇薇！薇薇你快来看！”顾远舟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林薇闻声快步走过来，看到丈夫脸色涨红、捧着一本旧册子和那本诗集的样子，疑惑道：“怎么了？”
顾远舟将手中的衬纸和那本记录修复心得的册子递给她，又指着那本修复好的诗集，语无伦次地解释着自己的发现和猜测。
林薇先是困惑，随即越听眼睛睁得越大！她接过衬纸和册子，快速对照着顾远舟修复的那本诗集，仔细查看纸张、版式、残留的印记轮廓…她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我的天…”林薇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如果…如果这是真的…明万历闵刻的《漱玉词》…哪怕只是残本…” 她不敢想下去，但眼中已然迸发出巨大的惊喜和希望的光芒！她深知古籍收藏市场的行情！如果确认是真品，即便是残本，其价值也远非几百块！甚至可能…可能足以填补他们下个月的房贷缺口！
“需要找人鉴定！”林薇当机立断，“立刻！马上！我知道市图书馆古籍修复部的王老师是这方面的专家！我现在就打电话联系！”她手忙脚乱地翻找手机通讯录。
顾远舟看着妻子激动的样子，再看看手中那本承载着巨大希望的诗集，以及掌心那持续散发着温热、仿佛在鼓励他的印记。
冰冷的压力并未消失，岳父审视的目光即将到来。
但此刻，在这堆满尘埃的故纸堆里，一束微弱却无比耀眼的珠光，穿透了沉重的阴霾，照亮了前方的方寸之地。
修补的双手，或许真的能修补生活的裂痕。
微尘之中，亦有珠玉潜藏。
(第十五章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