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带着浸入骨髓的寒意,从灰蒙蒙的天空中连绵不断地落下,敲打着安宁路坑洼不平的水泥地面,溅起细碎冰冷的水花。李红梅没有打伞,就那样直接挺地站在张铁柱修车铺对面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雨水早已淋透了她的头发和单薄的外套,冰冷的布料紧贴在皮肤上,冻得她嘴唇发紫,浑身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她已经在这里站了将近三个小时。
从下午到傍晚,天色由灰转暗,修车铺的卷帘门一直半开着,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和隐约的机器声响。她知道王海涛在里面,舅舅张铁柱也在。但她没有勇气直接闯进去,只能像个等待审判的囚徒,站在这里,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祈求一个渺茫的、被宽恕的机会。
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流进眼睛,又和温热的泪水混合在一起,模糊了视线。她想起了很多事,想起王海涛曾经在她加班时,默默送来热腾腾的夜宵;想起父亲刚去世时,他陪在她身边,处理各种棘手事务,支撑着她度过最难熬的日子;更想起自己是如何一次次将他的关心和提醒踩在脚下,如何为了赵志强那个骗子,对他恶语相向,甚至毁掉他父母的遗照……
每一个回忆的片段,此刻都化作烧红的钢针,狠狠扎着她的心。比起身体的寒冷,内心的悔恨和痛苦更让她难以承受。
终于,当夜幕彻底降临,街灯在雨幕中晕开昏黄的光圈时,修车铺的卷帘门被哗啦一声完全推了上去。王海涛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手里提着一个工具袋,似乎准备出门买点东西。
李红梅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喉咙。她再也顾不上其他,用尽全身力气,跌跌撞撞地冲过积水的路面,在王海涛即将迈步的瞬间,扑到了他的面前。
“海涛!”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和雨水的气息。
王海涛的脚步顿住,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狼狈不堪如同落汤鸡般的李红梅,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惊讶,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
“海涛……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李红梅仰着头,雨水和泪水在她脸上肆意横流,她看着他那双淡漠的眼睛,积压了太久的悔恨和恐惧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是我眼瞎!是我愚蠢!我被赵志强那个骗子蒙蔽了心智!我不该不信你!不该那么对你!更不该……不该碰叔叔阿姨的照片……我不是人!我是天下最蠢最混蛋的女人!”
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双腿一软,竟“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王海涛面前冰冷湿滑的水泥地上。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我求你……海涛,我求求你……”她伸出冰冷颤抖的手,想要去抓王海涛的裤脚,声音卑微到了尘埃里,“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赵志强他要吞了公司,他还用我的名义借了高利贷……那些人在逼我……公司真的要完了……看在我们过去的情分上,你帮帮我,救救公司,救救我好不好?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我再也不会……”
王海涛低头,看着跪在雨地里,哭得浑身颤抖、尊严扫地的李红梅。曾几何时,这个骄傲得如同孔雀般的女人,何曾有过如此卑微脆弱的时刻。若是在从前,他定然会心疼不已,毫不犹豫地将她扶起,为她遮风挡雨。
可现在,他的心,像是被这秋雨彻底浇透了,只剩下一片麻木的冰凉。
他没有避开她伸过来的手,但也没有回应。他只是静静地看了她几秒,然后缓缓地、却不容抗拒地,弯腰扶住了她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他的动作很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扶起一个不相干的、快要摔倒的路人。
“李红梅,”他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穿透淅沥的雨声,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你认识到错误,我接受你的道歉。过去的事,我原谅你了。”
李红梅猛地抬头,被泪水洗过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像是绝望中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海涛,你……”
“但是,”王海涛打断了她,他的目光冷静地注视着她眼中那刚刚燃起的、微弱的希望之火,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原谅,不代表能回到过去。我们之间的感情,在你一次次选择相信赵志强、一次次用言语和行动伤害我和我父母的时候,就已经彻底结束了。”
他顿了顿,看着李红梅眼中那丝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被更大的恐慌和绝望取代,继续用那种没有温度的平静语气说道:“至于红梅商贸和你遇到的麻烦,那是你自己的选择带来的后果,应该由你自己去承担和解决。我没有义务,也没有立场再去插手。”
说完,他松开扶着她的手,从自己那件洗得发旧的夹克内袋里,掏出了手机。屏幕亮起,他熟练地操作了几下,然后将屏幕转向李红梅。
那是一个官方预约系统的确认页面,上面清晰地显示着——
业务类型:离婚登记
预约人:王海涛
预约时间:X月X日上午X时
地点:江城市XX区民政局
“离婚登记我已经预约好了。”王海涛的声音依旧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时间就在后天上午。我希望你能准时到场,带齐证件,把我们之间最后这点手续,彻底办完。”
李红梅呆呆地看着那手机屏幕上冰冷的文字,又缓缓抬头,看着王海涛那张在路灯和雨幕映衬下显得格外疏离淡漠的脸。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锥,狠狠凿穿了她最后一点可怜的希望。
他原谅了她的过错,却收回了所有的感情和未来。
他平静地催促着她,去完成那场早已注定的、斩断一切的仪式。
原来,心死之后,连恨意都不会再有,只剩下彻底的、冰冷的、无可挽回的告别。
李红梅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彻底的绝望如同这冰冷的夜雨,将她从头到脚,彻底淹没。她看着王海涛收起手机,不再看她一眼,转身重新走向修车铺那昏黄的灯光,背影在雨水中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卷帘门后。
砰。
卷帘门被拉下的声音,不大,却像最终的丧钟,在她空洞的心房里沉重地敲响。
她独自一人,僵立在越来越大的雨幕中,浑身湿透,冷得彻骨,却远不及心底那片荒芜的冰原所带来的万一。这迟来的道歉,终究是太迟,太轻,换不回任何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