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您怎么光脚站着?仔细着凉!”画春慌忙寻来一双软缎绣鞋,鞋面上用银线密密匝匝绣着缠枝莲,是前几日刚得的新物。她蹲下身,指尖触到上官云曦脚踝时,却觉一片冰凉,惊得抬头:“小姐,您脚怎么这么冰?”
上官云曦却似未闻,赤着的脚踩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每一寸触感都清晰得可怕——这刺骨的冷意,竟比冷宫雪地的冻僵感更让她清醒。她垂眸看着自己纤细白皙的脚踝,那是十四岁的、尚未被岁月和苦难磋磨出坚韧的脚踝,却已承载了两世的记忆与恨意。
“画春,”她缓缓抬眼,声音像浸了冰的泉水,“往后外男的帖子或物件,没有我的示意,一概不必回。就说我刚醒,太医嘱咐需静养,不宜见客,也不便收任何东西。”
画春拿着帕子的手一顿,惊愕地张大了嘴。往日里,七殿下哪怕只遣人送张字条,小姐都要对着看半天,如今怎么……
“小姐,这……”画春犹豫着,“七殿下那边若是问起……”
“问起便照实说。”上官云曦打断她,走到妆台前,铜镜里映出她尚带稚气的脸,可那双眼睛,却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潭,“我是护国公府的嫡女,静养是真,规矩也不能乱。”
她的指尖拂过铜镜边缘,冰凉的铜锈蹭过皮肤,带来细微的刺痛。前世她就是太看重那些虚无的“情意”,才会被严俊风的疏离下的偶尔颔首、父亲的算计里的假意关怀裹挟着,一步步走向毁灭。
画春被她眼中的陌生惊得心头一跳,不敢再劝,喏喏应了声“是”,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屋子里彻底静了下来,只有窗外穿堂风掠过窗棂的呜咽声,像极了前世冷宫深处,那些冻饿而死的宫人的哀泣。上官云曦走到书桌前,桌上摊着半幅未完成的《牡丹图》,那是前世她为讨严俊风欢心,特意学的闺阁技艺。她看着画上那朵艳俗的、用错了晕染技法的牡丹,只觉得可笑又恶心。
她猛地将那半幅画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宣纸破裂的脆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像是什么东西,在她心底也跟着碎裂了。
“咚、咚、咚——”
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外。是父亲上官彦。
上官云曦眼中飞快掠过一丝冷芒,随即又压了下去,换上几分刚醒的虚弱与依赖。她扶着桌沿,慢慢转过身,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沙哑:“父亲?您怎么来了?”
门被推开,上官彦身着一身石青色常服,腰间玉带勾勒出挺拔的身形。他看着屋内散落的画纸,又看向女儿苍白的脸色,眉头微蹙,语气却带着惯有的“关切”:“听说你醒了,为父来看看。身子可好些了?落水不是小事,仔细落下病根。”
他走近几步,目光落在她的脚踝上,眉头皱得更紧:“怎么连鞋都不穿?画春呢?一点规矩都不懂!”
责备的话,却像是关怀的延伸。前世的上官云曦,定会被这“父爱”感动得一塌糊涂。
可现在,上官云曦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她清楚地记得,前世家族败落时,也是这张嘴,冰冷地吐出“你本就是为你弟弟铺路的棋子”。
“女儿刚醒,还有些迷糊,让父亲见笑了。”她垂下眼睑,掩去眸底的寒意,声音柔柔的,“画春去取药了,女儿想着,总不好让父亲和母亲为我担心,便想自己坐一会儿。”
上官彦“满意”地点点头,走到她身边,语气温和下来:“你能懂事,为父很欣慰。对了,过几日户部牵头的‘春日宴’,为父给你报了名。出去走走,散散心也好,总闷在府里,对身子不好。”
来了。
上官云曦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几分惊喜与期待:“真的吗?父亲,那‘春日宴’听说很是热闹,京里不少世家子弟都会去呢!”
她刻意加重了“世家子弟”几个字,抬眼看向父亲,目光清澈,像极了对外面世界充满好奇的天真少女。
上官彦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拍了拍她的肩膀:“是啊,多出去见见人也好。你是国公府嫡女,该有嫡女的样子。”
他顿了顿,看似随意地补充:“京里的年轻才俊不少,七殿下自不必说,文武双全,前途无量;忠勇侯家的大公子也不错,沉稳干练,手握京畿兵权,是个值得相交的年轻人。多接触接触,总能寻到合心意的。”
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严俊风若能拉拢最好,若不成,黎青策也是极好的备选。她这颗棋,总要落进最有价值的棋盘里。
上官云曦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掩去了所有情绪。她轻轻“嗯”了一声,声音细若蚊蚋,像个羞怯的、对父亲的话言听计从的女儿。
上官彦见状,便不再多言,又叮嘱了几句“好好休养”,便转身离开了。
脚步声远去,上官云曦猛地抬起头,眼底的脆弱依赖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算计。
她走到窗边,撩开一角纱帘,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那背影高大沉稳,是她曾经最坚实的依靠,却也是将她推入深渊的推手。
“七殿下,黎公子……”她轻声重复着这两个名字,指尖缓缓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父亲,您想下棋,女儿便陪您好好下一局。只是这棋盘,这棋子,怕未必如您所愿了。”
窗外,阳光正好,将庭院里的海棠叶照得透亮,脉络清晰可见,像一张无形的网。
而上官云曦知道,她要做的,就是在这张网彻底收紧之前,找到那根最关键的线,然后——
亲手将它扯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