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六月的风裹着栀子花的甜香,从酒厂老旧的木窗缝里钻进来,落在林晚攥得发紧的指尖上。她站在酿酒车间的青砖地中央,白色的学士服下摆还沾着校园里香樟树的碎叶,怀里抱着的一摞证书却已经被手心的汗濡湿了边角——最上面那本微生物学学士学位证书的烫金校名,在午后斜斜的阳光下泛着暖光,像她藏在心底多年的执念。

车间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酒糟味,混杂着新蒸的粮食香,是林晚从小闻到大的味道。不远处,继父张建国正半蹲在一排新酒坛前,粗糙的手掌里揉着一团红泥。那红泥是用老法子调的,混了糯米浆和酒曲渣,在他掌心被揉得发亮,指缝间的泥渍嵌进深深的纹路里,像是从骨子里长出来的印记。他动作熟练,每揉几下就把泥团往坛口压一压,白色的酒坛口被红泥封得严丝合缝,只留下个小小的透气孔,等着酒液在坛里慢慢发酵出绵长的滋味。

“爸。”林晚的声音比她预想中要轻,刚出口就被车间里风扇转动的“嗡嗡”声裹了一下,她深吸了口气,往前走了两步,怀里的证书又往下滑了滑,“我……我毕业了。”

张建国这才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看她。他的头发比去年又白了些,额角的皱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深,眼神却还是和从前一样,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和。他没说话,只是把手里剩下的半团红泥往旁边的木桌上一放,红泥落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溅起几点细碎的泥星子。

“毕业了好。”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红泥,动作慢得像是在斟酌词句,“城里的工作找得怎么样了?上次你王叔说,他儿子单位还缺个文员,朝九晚五的,体面。”

林晚的心轻轻颤了一下。她知道张建国是为她好,从她妈走那年,他把她和刚满周岁的张语接到身边起,就从没让她受过一点委屈。她读高中时想报生物竞赛班,学费比普通班贵一倍,他没犹豫就掏了钱;她考上大学时,为了凑学费,他连着半个月每天只睡四个小时,多赶了两拨酿酒的活。他总说,“晚晚要读好书,将来去城里,别像爸一样,一辈子守着这破酒厂,累死累活的。”

可她偏想守着。从她十二岁那年,第一次偷偷溜进酒厂的发酵间,看着那些在显微镜下蠕动的微生物,把普通的粮食变成甘醇的酒液开始,她就觉得,这满车间的酒糟味,比任何香水都好闻。

“爸,我不找城里的工作。”林晚把怀里的证书抱得更紧了些,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我想回酒厂,用我学的微生物技术,改良咱们的酒体。您看,我学了三年的菌种培育,还考了发酵工程的证书,我能……”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张建国打断了。他皱了皱眉,原本温和的眼神里多了点复杂的情绪,有不解,还有点隐隐的心疼。“女孩子家,读了这么多书,不去城里找个体面工作,回来闻这酒糟味?”他的声音闷闷的,像是从喉咙深处滚出来的,“你知道这酒厂的活有多累吗?起早贪黑的,冬天要守着发酵池控温,夏天要顶着太阳翻酒糟,你细皮嫩肉的,哪受得住?”

林晚的鼻子突然就酸了。她看着张建国手上那些因为常年揉泥、搬酒坛而磨出的厚茧,看着他领口处沾着的酒渍,想起小时候,她半夜发烧,是他背着她跑了三公里去镇上的卫生院,一路上把她护得严严实实,自己的衣服却被雨水打湿。

“爸,”她的声音发怯,带着点抑制不住的哽咽,却还是抬起头,迎上张建国的目光,眼神亮得像淬了光,“是您供我读的书,没有您,我根本没机会坐在教室里学这些。您总说,想让我过得好,可我觉得,能把您的酒厂做好,让更多人喝到咱们酿的酒,就是我想过的好生活。”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口——她没说,她记得他每次看着酒厂日渐冷清时,眼底那抹藏不住的失落;没说,她在大学里每次做菌种实验时,都会想起他教她分辨酒曲好坏的样子;更没说,她早就把这酒厂,把他,把张语,当成了自己唯一的家。

张建国凝视着她,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车间里的风扇依旧不知疲倦地转动着,将酒糟的香气吹散到每一个角落。那浓郁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让人感到一种微醺的沉醉。远处,酒坛相互碰撞发出的轻响,如同清脆的音符,在这静谧的氛围中回荡。而隔壁院子里,张语正在练习钢琴,那断断续续的旋律,正是她最近在学习的《天鹅湖》片段。

过了许久,张建国才缓缓地叹了口气,仿佛心中的一块巨石终于落地。他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林晚的肩膀,那手掌虽然粗糙,却传递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温度。

“傻孩子啊。”他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原本眼底的复杂情绪也渐渐被无奈的笑意所取代。他看着林晚,眼中流露出一丝宠溺,“想做就去做吧,爸爸还没老到不能给你搭把手的地步。不过,爸爸丑话可说在前头,到时候要是累了、哭了,可别怪爸爸没提醒过你哦。”

林晚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不是因为委屈,是因为高兴。她用力点头,怀里的证书滑落到桌上,散开一片。张建国弯腰帮她捡起来,指尖拂过那本微生物学证书的封面,轻轻念了念上面的专业名称,虽然不太懂,眼神里却满是骄傲。

“走吧,”他把证书递还给林晚,顺手拿起桌上的红泥,“带你去看看新酿的酒醅,你不是要改良菌种吗?先看看咱们老法子的底子,心里有数。”

林晚跟着张建国往发酵间走,阳光透过木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看着继父的背影,比她记忆中矮了些,却还是那么可靠。怀里的证书还带着手心的温度,车间里的酒糟味依旧浓郁,可这一次,她觉得,这味道里,藏着未来的希望。

隔壁的钢琴声还在继续,《天鹅湖》的旋律轻盈地飘进来,和着酒糟的香气,在六月的风里,酿成了最温柔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