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沉,天边还剩一抹橘红。林向晚抱着那个小木箱,跟着帮忙搬嫁妆的小伙儿往家走。张淑芬推着自行车走在她旁边,车把上挂着脸盆,后座捆着被子。
“向晚啊,”张淑芬喘着气,还是没忍住,“这事儿……办得是痛快,可往后……街坊邻居的闲话怕是少不了。”
林向晚把脸往箱子后头埋了埋,没吭声。
“志刚那孩子,家里条件好,人也本分……”张淑芬絮絮叨叨,“你俩处对象也有一阵子了,咋就闹到这步田地?这一退婚,姑娘家的名声……”
“张婶,”林向晚终于开口,声音轻轻的,,“我还年轻,往后日子长着呢,谁说得准?”
张淑芬愣了下,叹了口气:“也是。你这丫头,打小就机灵。”
棉花厂家属院就在眼前了。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正在院里水龙头下搓衣服的陈秀英抬起头,吓了一跳:“晚晚?这……这是咋啦?”
西厢房门口,王翠兰探出身子,眼睛滴溜溜地在嫁妆和林向晚身上转:“哟,新娘子当天就回门?还带着这么多东西?”
倒座房的门也开了,张爱娣嗓门敞亮:“哎呦喂!这可是新鲜事儿!”
林向晚低着头:“我……我先回家去了。”抱着箱子快步走向正房。
孟素云系着洗得发白的围裙,手上还沾着面粉,听见动静掀帘子出来。看见闺女这模样,再瞅瞅后头跟着的、抬着嫁妆的阵仗,整个人僵住了。
“晚晚?这……这是咋的啦?”声音都变了调。
林向阳从屋里钻出来,也懵了:“姐?你咋回来了?这些东西……”
张淑芬放下自行车,叹口气:“林家嫂子,孩子受了点儿委屈。具体咋回事,让向晚慢慢跟你说。我们就是帮着把东西送回来。”
林向晚从兜里摸出几毛钱:“张婶,今儿真麻烦您了……”
张淑芬忙不迭推开她的手:“算了算了,这钱不能要。你好好跟你妈说道说道。”拍拍林向晚的胳膊,招呼着人把东西放屋里就走了。
转眼,屋里就剩下林家娘仨,还有那堆扎眼的红嫁妆。
孟素云看着闺女苍白的脸,心揪紧了:“晚晚,跟妈说实话,到底出啥事了?是不是老赵家……欺负你了?”
林向晚怔怔地望着母亲——身子瘦得像片纸,眼窝深陷;又看看弟弟,小脸在夕阳下更显憔悴。
她环顾这个家:墙壁斑驳,家具老旧,桌椅掉漆。墙角的缝纫机是母亲熬夜做活计的,桌上的搪瓷缸子掉了好几块瓷。这光景和赵家那丰厚的彩礼、体面的嫁妆一比,天壤之别。
心里五味杂陈,有对原主不争气的恼火,也有对这个家的贫寒的心疼。
她没立刻回答,弯下腰,默默开始搬弄那些脸盆和被褥,轻声说:“咱先进屋吧……我慢慢跟你们说。”
孟素云拉住女儿的胳膊,手握得很紧,把人带进里屋。
屋里还留着办喜事的痕迹——崭新的红窗花,炕上的红缎子被面,墙正中那个大红喜字。
孟素云让女儿在炕沿坐下,自己挨在旁边,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林向晚抬眼看了看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母亲”,嘴唇动了动,那句“妈”在嘴边转了好几圈,终究没能叫出口。
“晚晚……”倒是孟素云先开了口,声音轻轻的,“跟妈说说,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向晚低下头,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妈……”
这一声叫得又轻又涩,孟素云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林向晚深吸一口气,把今天的事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孟素云听着,脸色越来越白,最后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声音发抖:“傻孩子……这么大的委屈,你怎么不早说?妈这心里……早就觉得不踏实。赵家是条件好,可咱家什么情况?门不当户不对的,妈这心里天天悬着,就怕你过去受委屈。”
她伸手给女儿理了理鬓角的碎发,动作很轻:“本来觉得志刚那孩子看着挺老实……谁知道……唉,退了也好,强扭的瓜不甜。妈宁可你一辈子在家,也不能看着你往火坑里跳。”
林向晚靠在母亲怀里,闻着她身上熟悉的皂角味,鼻子突然一酸。
孟素云叹了口气,眉头越皱越紧:“就是你这婚宴上闹这一场……人是回来了,往后街坊邻居的闲话可怎么办?还有厂子里那些人的议论……妈这心里……”
“妈!”林向晚抬起头,“名声要紧,可一辈子憋屈着过更难受!今天我要是一直忍着,往后在赵家永远抬不起头!他们能做出这种事,还能指望以后对我好?长痛不如短痛!”
孟素云愣住了,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究把话咽了回去,化成一声叹息:“唉……你说得对。人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她反复说着,粗糙的手掌一遍遍轻抚女儿的背。
忽然想起什么,孟素云赶紧站起身:“折腾这一天,肯定饿坏了吧?等着,妈给你下碗面条,热热乎乎地吃一口。”说着就往厨房走,脚步都有些匆忙。
屋里静下来,只剩下林向晚和一直没说话的林向阳。
她环顾着这个陌生的小屋,除了一张炕和一张桌子,再也放不下别的,窗台上放着盆仙人掌,看得出来平时里精心照料。
“姐!”林向阳突然开口,拳头攥得紧紧的,“你别怕!以后你一辈子不结婚都行,等我考上大学挣了钱,我养你!”
林向晚心里一暖:“行啊,那姐可就等着你考上大学挣大钱养我了。”
“好!”林向阳随即挺起瘦弱的胸膛,一脸认真:“姐!上次月考我们老师说了,照这个成绩,重点大学都有希望!”
林向晚伸手揉了揉弟弟的短发,轻声说:“我们向阳真棒。你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姐就最高兴了。”
“嗯!”林向阳重重点头,眼睛亮亮的,“姐,我会继续努力的!”
林向晚突然很羡慕原身,有个处处为她着想的妈妈,还有个听话懂事的弟弟。以前她也有人这么关心她,可自从姥姥去世了以后,再也没有了……
过了一会儿,孟素云在外屋招呼:“晚晚,阳阳,吃饭了。”
“快趁热吃,折腾一天都累了。”孟素云说着,把筷子递到女儿手里,“多吃点,看你瘦的。”
可能是真饿了,这碗清汤面,林向晚觉得特别香。
吃完饭帮着收拾,进了厨房才看清全貌——靠里是张四方灶台,灶膛里还闪着火星;油盐酱醋的瓶瓶罐罐摆了一排;碗柜紧贴着墙。靠门是个脸盆架,架子上层摆着两个搪瓷脸盆,下层叠着搓衣板,墙上挂着面边缘锈蚀的旧镜子。
晚上洗漱的时候,林向晚才知道厕所得去院子西南角。从正房过去,要穿过半个院子。
林向晚端着搪瓷盆往外走,夜风凉飕飕的。想着以后冬天起夜都得挨冻,不禁打了个寒颤。
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屋,躺在炕上的时候,孟素云进来了。她在炕沿坐下,伸手轻轻抚着女儿的头发,眼神温柔:“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说完,给女儿掖了掖被角,手指在被角上停留了一会儿,这才轻手轻脚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