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我和三皇子沈喻礼相伴十年。
白天,我是他身边忠心耿耿的暗卫。
晚上,我是他藏心底里的秘密。
在一次又一次欢愉后,他拉着我的手认真说会求皇帝为我们赐婚。
可等不及高兴,我却看到他和护国将军的女儿在花园私会。
“三殿下,你身边的那尊杀佛,什么时候处理掉?”
而沈喻礼亲昵地缠绕着对方的发丝,唇角勾着漫不经心的笑。
“她不过是我养在身边的一条狗而已。”
“待你进府,要杀要剐,都随你高兴。”
这一刻,我突然梦醒了。
为了脱离他的掌控,我选择假死脱身。
可那个向来温文淡漠的男人却彻底疯魔了。
1.
冬夜寒冷,我一动不动地跪在三皇子的红帐之外,里面却是春宵帐暖、被翻红浪。
而柳夏姝微微沙哑的声音带着娇软哭音,在空气里仿佛打着旋,飘飘忽忽地落入燃烧着的龙凤花烛中。
半晌,声响稍歇,沈喻礼从红帐里伸出半是汗湿的手臂,“沈一,奉茶。”
我看着那肌肉流畅的手臂上浮现的几道女子抓痕,垂眸将茶盏放到沈喻礼手心。
隔着红帐撩起的缝隙,我看到他深邃的双眸正紧紧地盯着我,嘴角勾着玩味的笑。
红帐里女子柔弱无骨的手臂环上了他的脖颈,声音娇嗔细弱。
“殿下,我们的洞房花烛夜,你让一个卑贱的女暗卫守在外面做什么?”
沈喻礼轻抚她散乱的长发,视线却还是肆无忌惮地在我脸上逡巡,“沈一自小在我身边长大,不仅武艺高强、嘴巴严,伺候人也是一绝。”
“今后,晚上就由她来伺候你我。”
沈喻礼眸色深沉,将喝了一半的茶盏随手丢到我脚边,抬手又重新合上了床帐。
我闭了闭眼,眼前几乎能看到他闭目情动的模样,也能想象出汗水顺着他的下巴滑落,滴落到皮肤上的清晰触感。
再次摇曳起的床帐拉回了我的思绪。
我安静地收拾了一地狼藉,重新到床边跪好。
我知道,沈喻礼是在惩罚我。
惩罚我痴心妄想,惩罚我不知趣地将他的戏言当真,也在惩罚我......妄想要离开他的掌控。
可是分明,当初在我从刺杀中救下他后,是他将我从皇帝手里要了来,又无比认真地告诉我,他会努力长大积攒军功,好求父皇将我指给他当皇子妃。
就连沈一这个名字,也是他给我的。
他说,以他之姓冠我之名,那是其他人都不会知晓的温柔和亲密。
他说,我救了他,他又要来了我,我们的命便是一体的。
他说,只有在我身边,他才能安心地入睡、进食、洗漱和读书,做好所有皇子该做的事。
他说,我身上的暗卫之毒无药可医但能缓解,他会设法从皇帝那里得到很多很多解药,让我一辈子都不必承受毒药发作之苦。
我们同生共死走过了十年。
不管他要什么,只要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拉一拉我的袖子。
无论刀山火海,我都会双手奉到他面前。
2.
我相信他当时的心意。
却也相信,等闲变却故人心。
从他慢慢拖延着,不再将从皇帝那里拿到的解药全数给我,而是每半年才会提前三日给我一颗。
从我遍体鳞伤地为他完成一件又一件见不得光的任务,而他只是一味地沉浸于夺嫡野心之中,再也不会心疼我身上交错的刀疤。
从他试探着告诉我,定国将军柳见山如今炙手可热,谁能娶到他的掌上明珠,谁就能在夺嫡争储中多上五分胜算。
直到大婚前夜。
沈喻礼喝了数杯酒,他带着醉意告诉我,柳夏姝娇蛮乖张,恐怕不会容忍我的存在。
彼时,他漂亮的桃花眼像是一汪深潭,眼尾带着绯红,一如小时候那样拉着我的袖子,小心翼翼地问我,“沈一,你就忍一忍,好不好?等我顺利夺得皇位,这天底下,就再也没有人能欺负你了。”
而我看着他的眉眼,第一次迟疑了片刻。
沈喻礼并不知道。
三个月前,他与柳夏姝在密林里私会时,我提早完成了他交予我的暗杀大皇子的任务,带着对方的贴身信物回来复命。
彼时,两人正亲昵地在树下缠在一处,如胶似漆。
柳夏姝娇媚又不满的声音传来,“三殿下,我眼里容不得沙子。你身边那尊杀佛,怎么还没处置?”
而沈喻礼温柔地缠绕把玩着她的发尾,语气里带着漫不经心的宠溺。
“一条狗而已,只是......沈一武艺高强,我也是费了些心思,才把她从父皇那里要了来。”
“作为补偿,你我成婚之后,你想怎么拿她出气,我都不会过问。”
“只要留她一条命,帮我做事就好......”
温柔的尾音没于忽起的微风。
而我在那一刻,终于起了要离开他的念头。
沈喻礼,这条路,我只能陪你到这里了。
3.
第二日,装扮一新的柳夏姝身穿百褶如意裙坐在上首,涂着鲜红丹寇的手指挑起我的下巴,语气优越而挑衅。
“听闻,三殿下自小身边就有一暗卫,可百步之外取人性命。无论多九死一生的任务,她都能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
“想来......必是万里挑一的人杰。”
“恰好,我有一对猫眼耳坠,是出嫁前父亲特意寻来的珍品,不小心被我掉到了窗外的水池里。”
“沈侍卫,这等小事对你来说,想必是小菜一碟。”
“你去帮我找。捞不到,就不许出来。”
我看着分明挂在她圆润耳垂上的那对绿猫眼耳坠,又垂眸看向院中满是浮冰的水池,微微抿了抿唇,将目光投向坐在另一侧低头抿茶的沈喻礼。
而他只是纵容地弯唇一笑,“都听阿姝的。”
我心底一颤,最终只是低头应是,咬牙进到了冰冷的池水里。
然而......本就没有丢失的耳坠,自然是找不回来的。
柳夏姝拿捏了我的错处,用长满倒刺的鞭子将我打得遍体鳞伤。
更用沈喻礼亲手送她的金钗,将我的脸划得面目全非。
而沈喻礼只有一句话。
“皇子妃开心就好。些许琐事罢了,不必报于我知晓。”
有了他的纵容,柳夏姝更是变本加厉。
这一日,她又派人召我。
“可怜见的。我不过是拿金钗小小地在你脸上划了几道,怎么到了今天,还是这幅鬼样子?”
她的指甲划过我脸上犹在渗血的数道伤口,又从侍女手中接过早就准备好的玉瓶,将里面的液体缓缓倒在伤口上,唇角勾起艳丽的弧度。
“罢了罢了,我这个人心善,见不得血。”
“这是西域进贡的上好花蜜,最是生肌美容。”
“再加上一点黑蚁毒虫,定能让你重新恢复容貌......”
我垂眸跪于下方,极力忍耐着脸上的灼热痛感和黏腻液体,只是一言不发。
这时,沈喻礼从我身边走过,笑着将女子揽入怀中。
他清俊的脸上带着惯常漫不经心的笑,视线扫过我容貌尽毁的脸时,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攥紧,话里带了些不悦。
“这又是在做什么?不是让沈一去寻白狐为你庆生么,怎么还不启程?”
柳夏姝娇嗔地扫了沈喻礼一眼,“臣妾不过是想着,你这暗卫身上还带伤,不如赠她些上好的伤药,免得误了差事。”
她眼波流转地抚上沈喻礼的心口,“怎么,殿下这是心疼了?”
沈喻礼笑着捉住她的手,“一条贱命,哪里值得我放在眼里?”
“既然如此,就赶紧启程,切莫误了王妃的正事。”
我闭了闭眼。
他所谓的正事,不过是柳夏姝在宫宴上听人说了一嘴,在京城百里外的毒瘴山里,有不染一丝杂色的白狐带着幼崽出没,便闹着让沈喻礼派我为去她寻来赏玩。
那山林毒瘴丛生,又遍布豺狼虎豹,是当地人都无法深入的去处。
沈喻礼走到我身前,修长的手指垂在身侧,轻轻抚摸着腰间的一块龙纹玉佩,特意加重了语气,“沈一,三个月之内,我要看到你带着白狐回来。”
三个月......
是了。他们皇室种在我身上的毒,三月后便又是发作期了。
此毒每半年发作一次。若无药缓解,毒发入髓,数息内便会七窍流血而亡。
我指尖微颤,平静地垂眸应是,转身退下。
身后的门蓦然关上,里面传来两人狎昵的笑闹声。
我抿了抿唇,加快脚步离开。
他不知道的是,此番离京,我不会再回来了。
等再次相见,我将不再是暗卫沈一,而会是......他的皇嫂,大皇子妃杨无忧。
4.
我收拾了简单的包袱,牵上快马正欲策马离开,却又见沈喻礼的贴身侍从急匆匆地从边门出来。
他做贼般将一个荷包塞入我手中,又丢下一句话。
“殿下说,他会像过去那样,在府中等你回来。”
我垂眸看着侍从缩头缩脑地闪回门里,打开荷包,里面是沈喻礼从不离身的龙纹玉佩,并数枚止血救命的名贵药丸。
同样的凤纹玉佩,在我身上也有一枚。
那是他在我十五岁生辰时,寻了上好的和田玉,亲手雕刻而成的龙凤纹样。
八岁的沈喻礼说,“沈一,既然你不知道自己的生辰,那就把你来到我身边的那一天当做生辰吧。”
“你别笑话我,这是我第一次给人雕玉佩。”
“你要好好的贴身收着。要是弄丢了,我会生好大的气的!”
呵。
记忆里那带着稚气的包子脸早已模糊不清,取而代之的,是沈喻礼那淡漠又矜贵的俊颜。
我垂眸将两块玉佩并到一处,随意收在了包袱里,毫不留恋地策马离开。
奔波半月,我在毒瘴山中寻了一处合适的山崖,朝崖底丢下几只一剑贯穿的狼尸,又将身上浸满鲜血的劲装撕碎,挂在半山壁突出的枯枝处。
而后拉出企图打劫我的山贼尸首,将两枚玉佩并尸身一起喂给几只被绑缚的受伤野狼,只留下几块无法辨别身份的断骨残肢,一并丢下山崖。
准备完一切,我挥剑斩断了野狼身上的绳索,目送着那几条受惊的狼影跳入灌丛,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而此时,一道身着红衣的妖冶身影拦住了我的去路。
我抬眸看去,正是三月前因为一场赈灾途中的“意外”,而消失于朝野的大皇子沈慕川。
也是沈喻礼命我暗杀的对象。
他的长发随意束于身后,眉眼间是与先皇后如出一辙的妖孽与惊艳。
沈慕川唇角勾着笑,毫不嫌弃地执起我的手,用手帕根根擦净我的手指,声音低沉温柔,“都准备好了?”
“沈喻礼身边最离不得的暗卫葬身狼腹......呵,这下,我那泰山崩顶不改色的好三弟,怕是要疯魔了。”
而我惫懒地往他身上一靠,垂眸道,“走吧。”
沈慕川便敛了笑,小心翼翼地将我抱起,送入山脚早已备好的马车里。
我在碌碌车马声中慢慢闭上了眼。
与此同时,三皇子府。
沈喻礼放下茶盏,习惯性地摩挲腰间的龙纹玉佩,却摸了个空。
他眼前闪过我被柳夏姝划得伤痕交错的脸,和那双冷沉漆黑的眼睛,心里一空,蓦然心神不定起来。
这时,侍从突然急匆匆地从外面进来,呈上一块极为眼熟的黑色碎布,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启......启禀三殿下,暗卫沈一在毒瘴山遇到狼群袭击,跌下山崖,尸骨无存!”
第2章 2
5.
沈喻礼眼前一黑,失手打翻了桌案上的茶盏,像失去主心骨一般跌坐在椅子上。
锋利的碎片嵌入手心,他却浑然不觉,大脑一片空白。
半晌,他终于积攒起力气,死死地将那片染血碎布握在手里,全然不顾掌心碎片也随之嵌得更深,双眼猩红:“沈一!没有我的允许,你怎么敢死?!”
回到大皇子府,我整整昏沉了三个月。
三个月里,我日日泡在沈慕川为我寻来的解毒药浴里,忍受着毒素拔出时碎骨吸髓般的痛楚。
他又为我寻来生肌续肉的药方,将脸上身上数不尽的伤疤尽数祛除。
直到清明这日。
我终于从密不透风的药庐中走出,看向镜中那个全然陌生的女子。
面色苍白,身影嶙峋,新长出的皮肤冷白细嫩。唯独一双眼睛漆黑冰冷,深不见底。
从今日起,我不再是沈喻礼身边的暗卫,而是二十年前被抄家灭门的靖国公杨家遗孤,杨无忧。
这也是我娘亲自给我取的名字。
沈慕川从身后为我披上素色长袍,修长手指寸寸抚过我的脸颊,狭长的凤眸中带着温存和怀念。
“你的眼睛......跟姨母真的一模一样。”
我冷淡地拂去他的手,“大皇子殿下,你助我解毒,我也按照约定,将这些年朝野重臣的阴私证据尽数交给你。我们之间的交易已了,你大可不必如此作态。”
沈慕川浑不在意地勾了勾唇角,“无忧又何必这般拒我千里之外呢?毕竟......我们是这世上,唯一的有渊源的故人了。”
我垂眸看向他颈间挂着的小小同心锁,又轻轻摩挲着自己贴身收藏着的小布袋,里面......是一个一模一样的同心锁。
大皇子沈慕川是先皇后所生的嫡长子,虽不受皇帝喜欢,却自小过目不忘、惊才绝艳。
而三皇子沈喻礼,则是当今皇后所生。
三个月前,我奉命去刺杀沈慕川,却惊觉他身上所带的同心锁,跟娘临死前给我的如出一辙。
原来,我娘和先皇后,是有着过命交情的金兰姐妹。
二十年前,靖国公率兵定内乱、除叛军,在民间声望达到顶峰,也因此被皇帝所嫉恨。
皇帝以莫须有的罪名诬陷靖国公通敌叛国,以迅雷之势屠尽国公府上下五百余口。
在先皇后的苦苦哀求下,年仅四岁的我免于成为刀下亡魂,却被皇帝丢进了暗不见天日的暗卫营,种下毒药,自生自灭。
先皇后多次遣人偷偷照拂于我,却因此被皇帝不喜,寻了错处打入冷宫,郁郁而终。
连带着大皇子沈慕川也失了圣心,更是在现皇后上位后,成了宫中不被人提及的小透明。
而我在暗卫营里一日日长大,凭着狼崽般的狠劲,成为同一批孩童里最顶尖的杀神。
直到那夜,我奉沈喻礼之命,去刺杀被皇帝派去南下赈灾的沈慕川。
摇曳烛火下,我一剑刺出,却被对方轻轻避过。
他看向我蒙面巾后露出的眼睛,一双凤眸里透着摄人心魄的从容笑意。
他说,“无忧,我等你很久了。”
我从不知自己与沈慕川的渊源,他却一直知晓我的存在。
于是,我和沈慕川达成了交易。
我将这些年来私下收集的朝间秘闻尽数交给他,他则帮我摆脱来自皇帝......和沈喻礼的控制。
这些年来,他在民间遍寻药方,终于在南部的某个养蛊部落里寻得了能解皇家密毒的药方。
之后的一切,便是顺水推舟。
我本想离开大皇子府,找地方修养一阵子,再做复仇打算。
沈慕川却轻易地用几句话定住了我。
他说,“这世间还有什么地方,能比大皇子府给你提供更好的条件呢?”
“我娘生前念念不忘的,一直是你这个故人遗孤。”
“我们有共同的目标和仇人。”
“你也是我在世上唯一想照顾的人了。你想要的东西,我都会为你双手奉上。”
“而且......三日后就是三皇子妃的生辰宴,她广发了请柬,邀请各府女眷赴宴。”
“难道你不想知道,我那好三弟,如今如何了么?”
6.
柳夏姝的生辰宴办得无比盛大。
可在失踪近半年的大皇子重回京城的消息面前,又如萤火微光般不值一提。
众目睽睽之下,沈慕川一身锦衣长身玉立,亲密地揽着我出现在柳夏姝的生辰宴上。
酒宴上满是美酒珍馐、珠宝珍奇,又有无数贵女穿梭其中,为柳夏姝献上生辰贺礼。
排场极大,只是......不见沈喻礼的身影。
柳夏姝满面春风地坐在上首,只是仔细一看,却分明能看到她妆容下的强颜欢笑,和胭脂都遮不住的一丝憔悴。
她的目光在触及沈慕川的时候猝然一顿,“大皇子?你不是死......”
沈慕川细心扶我在一侧坐下,唇角勾着如沐春风的微笑,“想必你就是三弟妹吧?我因赈灾途中遇到意外,耽搁了时间,没能赶上你和三弟的大婚。此番不请自来,还请三弟妹不要见怪。”
“大殿下说笑了。”柳夏姝僵硬地牵了牵唇角,又将目光移到带着面纱的我身上,“不知这位姑娘是?”
沈慕川含笑执起我的手,深情的丹凤眼中透着款款深情,“这是我的妻子,名为无忧。”
“无忧自小在仙医谷长大,不喜人多。只是我想着,此番回京,总要带她见见家人。”
“三弟妹可否行个方便,为我妻子设一处屏风?”
柳夏姝自然应下。
不过片刻,沈喻礼匆匆赶来。
隔着屏风的半透光绢纱,我分明看到他瘦了大半,脸颊凹陷,原本深邃的双眼更是阴鸷。
柳夏姝起身相迎,却被他不耐烦地拂开,几乎维持不住脸上的体面笑容。
沈喻礼像毒蛇般死死盯着沈慕川,半晌,唇角透出一丝冰冷的笑意,“想不到大哥如此命大......父皇若是知晓,定然欣喜若狂。”
沈慕川细心地为我剥了一只虾,声音清浅而从容,“托三弟的福。”
沈喻礼一窒,拂袖至上首落座。
歌舞乐声渐起,宴席渐入佳境。
沈喻礼的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一边漫不经心地喝着酒,一边细细摩挲着腰间的一对龙凤玉佩,眸色黑沉。
柳夏姝几番想劝诫他不要贪杯,却被无视,只能面色僵硬地坐在一边生闷气。
我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却在看到喂到唇边的茉莉香糕时微微一愣。
沈慕川对我眨了眨眼,轻声道,“我观你这段时间的饮食起居,最是喜爱茉莉味的茶点,对么?”
我怔愣了片刻,微微点头,就着他的手轻轻咬了一口糕点。
沈慕川便扬起一抹略带欢喜的笑来。
他的容貌出色,几乎看得两侧的贵女双眼发直。
而接下来,我在沈慕川的照顾下几乎没有动过手。
一道又一道符合我口味的菜肴被他细心喂到我唇边。
直到我摸了摸微微饱胀的小腹,轻声对他道,“沈慕川,我吃不下了......”
席上人声喧闹,可那一声细弱的话语,却偏偏如惊雷般入了有心人的耳朵。
下一息,沈喻礼失手打翻了面前的酒盏。
他长身站起,双眼死死盯着我面前的屏风,“沈一!你是沈一对不对!”
不待众人反应过来,他一脚踢翻了面前满是佳肴的桌案,大步朝着我的方向走来!
7.
沈慕川反应极快,长身玉立,死死抓住了沈喻礼想要拉开屏风的手,声音微微冷沉。
“三弟,这是你大嫂,请自重。”
沈喻礼奋力挣扎,却始终挣不开沈慕川死死钳制住他的手,面色更是阴鸷。
僵持之间,我听到旁边贵女的窃窃私语声。
“沈一?是那个三个月前身亡的,三皇子的暗卫?”
“好像是这个名字。听说这个沈一死于狼口的时候,三皇子发了好大的疯呢!”
“可不是吗?当时三殿下日夜跑死了三匹快马,不到两日的功夫就到了那个......,对,那个毒瘴山。”
“又私调了当地驻军,一寸寸地搜遍了山里的每一处土地,把所有的豺狼虎豹都杀了个遍!”
“这还不止呢!听闻三殿下亲自执刀,一只只地剖开虎狼的肚腹,要在里面找什么玉佩!”
“那玉佩找到了么?”
“自然是找到了,如今就在三殿下的腰上挂着呢,一刻都离不了身。”
“听说找到玉佩后,三殿下当场就吐血昏了过去,御医整整救了半个月才苏醒过来。”
“为这事,三殿下还得了陛下好大的训斥,禁足了整整两个月呢。”
“这暗卫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让如玉君子般的三殿下失态至此......”
“这才到哪儿啊!我有个远房亲戚在三皇子麾下效力,说三皇子竟然将那残骨碎衣都收殓了来,烧成灰后放在卧房床榻之上,每晚让三皇子妃磕头赔罪呢!”
“嘶——竟然疯魔至此!等等,刚刚三殿下说什么?我们这位大皇子妃,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沈一?!”
一阵刻意压低声音的惊叹中,我轻轻放下玉筷,用丝帕擦净唇角,站起身走出屏风,平静地对上他赤红的双目。
“三殿下怕是认错人了。”
“我名为杨无忧,只是一名民间女医,并不是你口中的沈一。”
我恢复容貌后的脸,与以前并无相似之处。
这也是我敢亲身来到三皇子府的原因。
但......沈喻礼似乎并不这么想。
他的目光如实质般寸寸刮过我的全身上下,唇角勾起神经质的笑来。
“沈一,你以为换了张皮,我就认不出你了吗?”
“我们相伴十年,你以为,我只是认得你那张皮囊么?”
“你的眼睛,你的声音,你的身形,你的动作,你的骨血,我全都认得!”
沈慕川将我牢牢挡在身后,语带不悦,“沈喻礼!无忧是我认定要携手一生的妻子,你怕是昏了头了!”
他重重地将沈喻礼掼倒在地,揽着我便欲离开。
沈喻礼却充耳不闻,只是软下语气,固执地朝我伸出手来,语带哀求,“沈一,回来。我知错了,你回来我身边好么?”
“你跟沈慕川的事,我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
“只要......你肯回来我身边。”
“日后,你就是我沈喻礼唯一的妻子。”
“沈喻礼!”柳夏姝尖声嘶叫起来,扑上前就要捂住他的唇,“三殿下怕是酒喝多了!来人,还不带三殿下下去醒酒!”
却被沈喻礼毫不留情地一脚踢在腹上,“贱人!就是因为你,沈一才不要我了!”
柳夏姝狠狠撞上桌案,顿时痛得花容失色,捂着肚子蜷缩成一团。
满室哗然。
不过片刻,她的月色裙摆上洇开大片红色血迹。
柳夏姝头上珠翠凌乱,嘴唇煞白,绝望地从喉咙中发出细弱悲鸣,“我的孩子——”
下一刻,她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8.
次日皇帝大朝。
沈慕川当着满朝文武和皇帝的面高调归来,声称自己在赈灾路上无意中发现了定国将军柳见山的罪证,因此被对方派出杀手灭口。
他九死一生,掉入水流湍急的江中被冲走,最终被下游仙医谷的一名女医所救。
他昏沉大半个月终于苏醒,又在女医的帮助下乔装改扮,寻得了柳家的更多罪证,包括但不限于蓄养私兵、伪造官银、私占铁矿、掳掠青壮、卖官鬻爵、侵占良田、侵吞赈灾款等,罪名达数十项之多。
当着所有人的面,他将账本、按了血手印的苦主口供、私下锻造的兵器和伪造的官银一并奉上。
而其中,还有三皇子沈喻礼的影子。
皇帝震怒。
作为父亲,他未必心疼自己的大儿子。
但作为一个皇帝,没有人会容忍旁人对自己皇位的觊觎。
他当即下令,将定国将军府和三皇子府的数百口人全部打入死牢。
又让人将两府抄得底朝天,果然找到了更多罪证。
甚至......就连沈喻礼私藏在隐秘暗室中的五爪龙袍,都被御林军翻找出来,呈在皇帝案头。
柳见山、柳夏姝并将军府的四百余口人尽数抄斩。
行刑那日,刽子手从清晨砍到深夜,鲜血浸透刑场上的沙石整整三寸有余。
皇帝不愿担负弑子骂名,便下令将三皇子和皇后一起监禁至天牢最深处,派人严加看管,永世不得出现。
然而......许是惊怒太甚,又或是造业太深。就在柳家灭族当晚,年迈的皇帝便中风偏瘫,口不能言,只能匆匆下旨,将皇位传于在场的大皇子沈慕川。
皇宫寝殿中。
老皇帝的暗卫被我和沈慕川尽数控制。
我面无表情地将袖中药粉倒入茶盏之中,而沈慕川拍了拍修长手指上不存在的灰尘,对着满脸惊恐的老皇帝露出妖孽又倾城的笑来。
“父皇,当初,你就是用这个牵机药,一点点要了我母后的性命。”
“又授意当时还是靖国公麾下副将的柳见山,将造反伪证藏入营帐中,借此屠了靖国公满门忠烈。”
“如今......我将这桩桩件件,原、样、奉、还。”
“呜、呜呜!”老皇帝口不能言,眼泪鼻涕混着涎水流了满脸,却只能绝望地看着沈慕川钳制住自己的下巴,将茶水全数灌入口中,狼狈地滚落在地。
而沈慕川微笑着将我和他的同心锁并到一处,目光悠远地看向漆黑的皇宫深处。
“娘,姨母,姨父......我和无忧,终于替你们报仇了。”
在老皇帝风箱般的粗声气喘中,似有一滴泪落到了我的手背上。
我迟疑片刻,最终还是轻轻握住了沈慕川的指尖,又被他反客为主,扣在了掌心里。
9.
半个月后,先帝大行,沈慕川正式登基称帝。
我拒绝了他封后的要求,只提出要最后见一面沈喻礼。
沈慕川答应了,条件是,他要陪我一起。
天牢深处,我见到了四肢筋脉尽断,形同废人的沈喻礼。
他被高高吊在铁链上,凌乱的长发上尽是脏污血渍,垂着头悄无声息。
我看了沈慕川一眼。
人前光风霁月的新帝,此时正小心翼翼地提着我的裙摆,生怕溅上丁点泥水。
似乎从遇到我的第一天起,容貌倾城又惊才绝艳的沈慕川,就一直是这幅不值钱的模样。
简直没眼看。
沈慕川遇上我的视线,下意识地一个激灵,慌忙摆手,“不是我做的!”
我低头看向随着他动作垂落到地上的裙摆,又被他慌慌张张地提起,忍不住唇角微弯,“我知道不是你。”
这种熟悉的肮脏手法,只能是老皇帝的手笔。
老皇帝心思狠绝,他的监禁只是说得好听罢了,又怎么可能真的让造反之人毫发无伤?
而沈喻礼听到声响,吃力地抬起头来,黑沉的眼瞳中蓦然迸发出光亮来,“沈一!沈一你来看我了是吗?”
我平静地看着,“沈喻礼。”
沈喻礼近乎贪婪地盯着我,“沈一,沈一!”
因为挣扎,又有刺目的鲜血顺着锈迹斑斑的铁链滴落。
我平静地闭了闭眼,“沈喻礼。我来是想告诉你,当初那个沈一,已经死了。”
“今后的我只是杨无忧。我......会活得很好。”
沈喻礼疯狂摇头,眼底一片赤红,“我不信!你若真的决定斩断过去,又为何要特意来三皇子府参加柳夏姝的生辰宴!你心里还是有我的是不是!”
我怜悯地看着他,“沈喻礼,你就没有想过,你妥帖收在密室里的五爪龙袍,是如何被御林军搜到的么?”
“自然是我借着回府的机会,刻意破坏了暗室机关。”
沈喻礼目眦欲裂,只疯狂摇头,“沈一!沈一你好狠的心!我们同生共死十年,你竟然如此狠心!”
我闭了闭眼,声音沉冷。
“沈喻礼,从你收回你给沈一的名字那日起,你们之间的羁绊,就被你彻底斩断了。”
沈喻礼一窒。
是了,就在他命我即刻出发,不要误了皇子妃正事的那天。
我低声应是,正欲起身,又听到柳夏姝娇媚的声音,“慢着。”
她缓缓走到我身前,柔弱无骨的手臂亲昵地环上沈喻礼,语带挑衅。
“殿下,看她这宛如恶鬼的脸,又如何配用您的姓氏?不如我赐她一姓,就叫......鬼一可好?”
而沈喻礼只是漫不经心地勾着笑,“自然可以。”
他复又看向我,眼底一片淡漠,“从今天起,你就叫......鬼一。”
鬼一。
那条亲手被沈喻礼绑在沈一身上的线,终是断了。
沈一也好,鬼一也好,从来都不是我要的。
我牵了牵唇角,毫不留恋地带着沈慕川转身离开。
只剩下天牢深处传来撕裂又悲恸的哭嚎,“啊——”
10.
行至天牢外,沈慕川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的面色,“无忧,你......不开心么?”
我摇了摇头,“无事。此间事了,我就要离开了。”
沈慕川眼底闪过几分急切,“留下来不好吗?你想要什么,我都会为你双手奉上。我的妻子,也只会是你一个人。”
我看着他眼底的真挚,就如同看着十年前的沈喻礼。
彼时,他信誓旦旦地说,我才是他唯一认定的皇子妃。
我相信他当时的真心,就如同,我相信此刻的沈慕川,也是真心的。
只是......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我正要拒绝,却见沈慕川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玉瓶。
他说,“无忧,我知道你不再相信任何人。”
“这是我遍寻你所中之毒的解药时,从苗疆得来的同心蛊。”
“母蛊给你,子蛊便种在我身上。”
“他日我若是变心,你催动子蛊,便能瞬间要我性命。”
“若是你身有不测,我身上的子蛊也不会让我独活。”
我瞪大眼睛,张了张唇,“这又是何必......”
沈慕川却将玉瓶塞到我手里,漂亮的凤眸里仿佛落满星光,“无忧,你就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照顾你好么?”
而我迟疑半晌,轻轻叹息一声,最终......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