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苑的日子,第一次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自那日翻出旧日设计稿后,苏晚像是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一根浮木。她不再终日枯坐窗前,也不再费心留意楼下的动静。大部分时间,她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伏案画图。
书桌上铺满了草图和各种颜色的绘图笔,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显示着设计软件复杂的界面和搜索出来的各种宝石材质特性。
她报名参加了那个名为“熠新”的新锐珠宝设计大赛。初选需要提交三份原创设计稿及详细说明。时间紧迫,她几乎是废寝忘食地投入其中。
那些被傅霆深嗤之为“廉价”的情感,那些无处安放的痛苦和挣扎,仿佛找到了一个隐秘而高尚的出口,通过笔尖,倾注到一张张设计图上。
她画得很投入,常常忘了时间,直到脖颈酸痛,手指被笔杆硌出红痕,才惊觉窗外早已夜色深沉。
这种专注的忙碌奇异地缓解了深苑带给她的窒息感。当她沉浸在线条与色彩、结构与光影的世界里时,会暂时忘记自己“傅太太”的可悲身份,忘记那个永远冰冷相对的丈夫。她只是苏晚,一个试图用设计表达内心的创作者。
然而,灵感并非取之不尽。在完成两幅作品后,她卡在了最重要的第三幅上。构思了几版草图都不满意,总觉得缺乏打动人的内核。
她需要找点新的刺激,或者说,需要暂时逃离深苑这个令人压抑的环境,去呼吸一点不一样的空气。
午后,天气依旧寒冷,但难得的出了太阳。苍白的阳光透过云层,勉强带来一丝暖意。
苏晚换上一件厚厚的燕麦色毛衣和牛仔裤,外面套了件羽绒服,素面朝天,将长发随意挽起,抱着笔记本电脑和素描本,对周管家简单交代了一句“去书店找点资料”,便走出了深苑的大门。
冷冽清新的空气涌入肺腑,她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仿佛挣脱了某种无形的束缚。
市中心最大的书店里暖气充足,人来人往,充满了生活的气息。苏晚直接去了艺术设计区,那里相对安静一些。她在一排排高耸的书架间穿梭,寻找可能激发灵感的画册或设计年鉴。
她看得入神,不知不觉走到了区域最深处的书架前。仰头望去,她想要的那本《当代珠宝艺术纹理运用》放在最高一层,远远超出了她的身高范围。
她踮起脚,伸长手臂试了试,指尖距离书脊还差一大截。
左右看了看,没有看到供顾客使用的梯子。她轻轻叹了口气,有些失望,正准备放弃。
“需要帮忙吗?”
一个温和干净的男声从身旁传来。
苏晚下意识地转头。
一个穿着浅灰色高领毛衣和卡其色长裤的男人站在不远处,身形清隽,气质儒雅。他手里拿着几本建筑类的书籍,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带着友善的笑意,正看着她。
苏晚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嗯……那本《当代珠宝艺术纹理运用》,我够不到。”
“稍等。”男人温和一笑,走上前几步,轻松地一抬手,便将那本书取了下来。他并没有直接递给苏晚,而是用修长的手指拂去书脊上一点微尘,然后才递过来,动作自然而体贴。
“是这本吗?”
“对,就是这本,太谢谢你了。”苏晚连忙接过,书页间淡淡的墨香传来。
“不客气。”男人目光掠过她抱在怀里的素描本和笔记本电脑,以及她刚刚接过的那本专业书籍,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些许欣赏,“你也对设计感兴趣?”
“嗯,算是吧……自己瞎琢磨。”苏晚含糊地应道,不太习惯和陌生人交谈,尤其是关于她刚刚重拾的梦想。
男人似乎看出了她的拘谨,并没有追问,只是笑了笑,笑容温和,让人不自觉放松:“这个区域的灯光其实不太适合长时间阅读,容易眼睛疲劳。靠窗那边有几个座位,光线不错,也安静。”
他指了指不远处靠落地窗的一排座位。
“好的,谢谢。”苏晚点点头,抱着书准备离开。
“对了,”男人忽然又开口,语气自然得像是在提醒一位老朋友,“如果你对珠宝材质感兴趣,隔壁第三排书架有几本关于稀有宝石矿脉和切割工艺的原版书,虽然偏地质一些,但里面的图片和结构分析对设计灵感启发很大,值得一看。”
他的建议具体而专业,完全不像随口一提。
苏晚有些惊讶地看向他:“你对这个也有研究?”
“略懂一点。”男人推了推眼镜,笑容谦和,“家母以前收藏过一些珠宝,耳濡目染了些皮毛。我本人是学建筑的,对结构和材质比较敏感。”
“原来是这样。”苏晚恍然,对他专业的建议心生感激,“谢谢你,我会去看看的。”
“不客气。Enjoy your reading.”他微笑着颔首,语气自然而体贴,随后便拿着自己的书走向了收款台。
苏晚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书架尽头,才抱着书走到靠窗的座位坐下。
冬日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洒进来,落在桌面上,暖洋洋的。她翻开那本厚重的画册,又根据刚才那人的建议,真的去找了那几本关于宝石矿脉的书,一翻开,果然被里面瑰丽奇特的晶体结构和色彩深深吸引,之前卡住的思路仿佛瞬间找到了突破口。
她立刻拿出素描本,铅笔在纸面上飞快地勾勒起来,灵感源源不断。
期间,她无意间抬头,看到那个金丝眼镜男人已经结账离开,手里提着书店的纸袋,身影在窗外一闪而过,步履从容。
心里微微一动。
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在这个冰冷的城市里,在一个普通的午后,从一个陌生人那里,得到了片刻的、不带任何目的的友善和专业的帮助。
没有审视,没有嘲讽,没有厌烦。
只有平等的、尊重的交流。
这种感觉,对她而言,陌生得近乎奢侈。
就像这冬日里偶然透过云层照在她手背上的一缕阳光,短暂,微暖,却足以让她冰凉了太久的手指,感受到一丝真切的温度。
她低下头,继续画图,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了一抹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的弧度。
窗外的街景熙熙攘攘,人来人往。
深苑的冰冷和压抑,似乎被暂时关在了这扇玻璃窗之外。
这一刻,她只是苏晚。
一个在书店角落里,追逐着自己微小光芒的普通女孩。
而那场偶然的、短暂的温暖,像一颗悄然落入冰湖的石子,虽然轻渺,却实实在在地,荡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
预示着某些冻结的东西,或许已经开始,悄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