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敬深办公室的灯亮到了深夜。
警卫员小李站在办公桌前，腰杆笔直，正在进行例行汇报。
他事无巨细地将今天在单身宿舍楼下看到和听到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从林舒如何拖着病体去山坡采药，到她如何在宿舍里点燃炉子，再到李翠花那帮军嫂是如何在楼下嘲笑她搞“封建迷信”。
小李说得口干舌燥，说到最后他都忍不住生出一股火气。
太欺负人了！
这帮女人简直是无法无天！
然而坐在他对面的周敬深，从头到尾脸上都没有一丝表情。
他静静地听着，眼神深邃，让人看不出喜怒。
只有那根被他手指夹着的香烟燃尽了，烫到指尖，他才回过神来，将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
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小李站在那里，大气都不敢喘。
他跟了首长多年，了解首长的脾气。
他越是沉默，就代表他心里的火越大。
良久，周敬深才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
“她自己去采的药？”
“是，首长。”小李立刻回答，“我看得很清楚，她走路都打晃，但还是坚持自己去了后山。”
周敬深又问：“喝了药之后呢？”
“后来……后来就没动静了。”小李有些不确定地说，“我怕打草惊蛇，没敢靠太近。不过，她今天一天都没出过门，连食堂都没去。”
周敬深的眉头不着痕迹地蹙了一下。
他拿起桌上的铅笔，在指间无意识地转动着。
他在思考。
小李的汇报，让他对那个只见过一面的“小舒侄女”，有了全新的认识。
他本以为，她只是一个被丈夫抛弃、软弱的农村妇女。
所以他才会用最直接的方式送去食物，解决她基本的生存问题。
可现在看来，他错了。
这个姑娘的骨子里，藏着和她父亲林正德一样的倔强和坚韧。
在那种绝境下，她没有哭天抢地，没有四处求人，而是选择用自己的方式去战斗，去自救。
哪怕那种方式，在别人看来是那么的愚蠢和可笑。
她需要的，或许不仅仅是食物。
更是一种支持，一种认可。
一种让她能堂堂正正站起来的……方法。
周敬深停下了转动的铅笔，用笔尖在面前的白纸上点了点。
他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小李。”
“到！”
“再去后勤处一趟。”周敬深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沉稳和威严。
小李愣了一下：“首长，还是……送吃的吗？”
周敬深摇了摇头。
“不。”
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票证递给小李。
“去领一套全新的棉被和褥子。”
“再去卫生所，领一些常用的外伤药品，红药水，紫药水，纱布，棉签，都备一份。”
“最后，”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不同寻常，“你去一趟军区图书室，找管理员，就说是我说的，领一本全新的《赤脚医生手册》。”
棉被？药品？
《赤脚医生手册》？！
小李彻底懵了。
他完全搞不懂首长的操作。
送吃的他能理解，是怕林舒同志挨饿。
可送这些东西是干什么？
尤其是那本《赤脚医生手册》，那不是发给下乡医疗队的学习资料吗？送给一个家属干什么？
难道……
小李的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
他想起了白天林舒自己采药熬药的情景！
首长他……他不是在施舍！
他是在鼓励！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林舒同志，他相信她，他支持她！他甚至在为她指明一条可以走下去的路！
想通了这一层，小李再看向周敬深时，眼神里充满了敬佩和崇拜。
高！
实在是高！
这才是真正的大格局！
“是！首长！我马上去办！”小李激动地敬了个礼，转身就要走。
“等等。”周敬深叫住了他。
他从自己的津贴里又抽出十块钱和一张粮票，一起递了过去。
“顺便，再给她买五十斤粗粮，二十斤细粮。”
他看着小李，眼神变得有些严厉。
“记住，这些东西，全都是以‘组织’的名义，是对英雄家属的‘困难补助’。”
“是！”
这一次，小李的声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洪亮。
第二天上午，小李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单身宿舍楼下。
这一次，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后勤处的战士，三个人扛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阵仗比上次还大。
整个宿舍楼再次被惊动了。
所有人都从窗户里探出头，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又来了！又是给那个林舒送东西的！”
“我的天，这次是棉被和粮食！你们看那白花花的面袋子！”
“这林舒到底是什么来头啊？组织上怎么这么关心她？”
李翠花也扒在栏杆上，脸色变幻不定。
她现在是彻底不敢再招惹林舒了，甚至看到林舒都想绕道走。
她想不通，这个乡下女人，到底给首长灌了什么迷魂汤？
林舒也被楼下的动静惊动了。
当她看到小李那张熟悉的脸时，心里也充满了疑惑。
她走下楼。
小李立刻迎了上来，脸上带着标准的、充满善意的笑容。
“林舒同志，打扰了。”
他指了指地上的东西解释道：“组织上了解到您最近生活上有些困难，特地批了一些补助品下来。天气要转凉了，这是一套新棉被。这些是常用药品，您留着备用。还有一些粮食，您先吃着，不够了再跟组织反映。”
他的话说得滴水不漏，充满了组织的温暖。
林舒看着那套崭新的、厚实的棉被，又看了看那白花花的面粉，鼻子一酸，眼眶又红了。
她知道，这哪里是组织，分明就是那位周叔叔……
“谢谢……谢谢组织。”她哽咽着说道。
“应该的。”小李笑了笑，然后将一个用牛皮纸包着的小包，单独递给了她。
“这个，是……是组织上觉得您可能会用得到的一些学习资料。”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佩。
林舒接了过来。
包裹不重。
她没有当着众人的面打开，只是紧紧地抱在怀里。
小李和后勤处的战士帮她把东西都搬进了宿舍，才敬礼离开。
林舒关上门，靠在门板上，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她先是抚摸着那床柔软的新棉被，又看了看那能救命的粮食。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个牛皮纸包上。
她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拆开了纸包。
里面是一本崭新的书。
红色的封面上印着几个醒目的大字。
《赤脚医生手册》。
轰！
林舒的脑子像是有烟花炸开。
这一刻，她什么都明白了。
他知道了。
他知道她自己采药治病的事情了。
他送来这本书，不是同情，不是施舍。
他是在用这种无声的方式告诉她：
我看见了你的努力，我认可你的能力。
我不是要养着你，我是要帮你，让你自己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这哪里是一本书？
这分明是一份尊重，一份理解，一份沉甸甸的、足以支撑她走过所有黑暗的信任！
林舒伸出颤抖的手，抚摸着那本书的封面。
眼泪再次滑落。
这一次，她的脸上却带着笑。
她将那本书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抱住了全世界的温暖和力量。
周敬深。
周叔叔。
谢谢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