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五岁那年,妈妈叫我给三岁的弟弟喂饭。
可弟弟被一粒米呛到了气管,差点窒息死掉。
妈妈从此怨上了我。
“死丫头,你是不是存心想害死你弟?要是你弟死了,你也给我一起去死了算了!”
这一句话,妈妈一说就是十年。
这十年里,我背着愧疚,一步步地让出了所有,直到在这个家里彻底成为了透明人。
而在除夕夜里,她再次当着全家人的面状似无意地说起这句话时。
我木然地移动到了窗边,回头看着一家和睦的他们。
没有丝毫犹豫地跳了下去。
1
救护车到的时候,围在我身边的人已经很多了。
邻居张阿姨看清了我的样子后,立刻掏出手机,给爸妈打了电话。
“淑霞,你女儿好像跳楼了!”
电话里我妈顿了一下,“不可能啊,你看错了吧?”
她遥遥呼唤着我爸,“老谢,你去看看谢臻臻在么?”
爸爸瘫在沙发上,只抬眼远远地瞥了一下我紧闭着的房门。
“在吧。”
他叹了一口气,“这孩子心重脾气怪,动不动就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出来。这性格,简直和她弟弟没法比。”
弟弟开玩笑似的说,“姐姐八成还在不让她去夏令营生气呢吧?唉,真不明白,一个破夏令营有啥好去的!”
妈妈也开始数落了起来。
“谢臻臻真是被惯坏了,一个夏令营才去七天,就得八九千块钱!这钱,还不如给弟弟买双AJ实在!”
她越说越气,“多大的人了,还有没有一点姐姐样?她小时候给弟弟喂饭,都差点把他害死了!长大后,也不知道对弟弟好点!真是白眼狼!”
邻居的阿姨听不下去了,“淑霞,那夏令营的名额可不好拿啊,我儿子和臻臻同班,他说多少人想去都没机会。我上次还在楼道里看她哭得伤心......”
“不过,你还是赶紧下来一趟吧?妮子流了好多血,现在都失去意识了!”
我妈却“呸”了一声,不耐烦地说。
“都说了她在家里,你除夕夜和我说着晦气的话安的什么心?”
“她整天哭丧着个脸,一副活阎王的样子,死外面正好!”
2
可不幸的是,我没死成。
坠楼时,楼下的枝杈帮我挡了一下,救了我一命。
医院也终于在两天后联系到了妈妈,等她风尘仆仆赶来的时候,我正躺在病床上。
说来也可笑。
距我住院已经两天了,他们根本没发现我不在家里。
如果不是医院打了电话,他们估计还以为我在房间里吧?
妈妈进了屋,医生也随后进来交代了几个注意事项。
我不知道她听了多少,只知道她在听见医生说,“这段时间病人身边最好有个24小时的陪护”时,便立马着急出声打断了他。
“等下等下......我没办法在这边陪护,我家里还有上初中的孩子,我赶着要回去给他做饭的,可没空耗在这里!”
医生愣了一下,眼神复杂地看着她。
妈妈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低下头,从口袋里掏出了两张鲜红的钞票塞给了护士。
“应该伤得不重吧?不然这点钱你先收着......她就麻烦你们多看顾一下吧?”
我别过脸,眼泪立刻就滑出了眼眶。
我受了重伤,护士说我被在手术室里抢救了三小时才堪堪捡回一条命。
她来之前,我曾真的不争气地燃起过期待。
得知我受伤了,妈妈应该会对我愧疚又自责,寸步不离地守着我、照顾我。
可现实,狠狠摔碎了我的幻想。
原来我的死活,她真的一点不在意。
护士没好气地把钞票塞了回去,“不好意思,我们这是医院,不收病人红包。”
她递给她一张费用代缴清单,“谢臻臻的手术费用,你先过来结清一下吧。”
妈妈看着清单上的金额,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她想说些什么,却又闭上了嘴巴,不情不愿地跟着护士走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她才回到屋里。
她像憋了一肚子气似的,对着我大喊大叫。
“谢臻臻,你脑子是不是有病啊?除夕夜的,你给我整跳楼这一套?你知不知道你跳楼的事情都在小区传开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虐待你了!”
“这过去的十五年里,我是缺你吃短你喝了?你就这样回报我?看看你弟弟,看看你,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疼痛密密麻麻地爬上我的身体,我的手紧紧揪住床单,豆大的汗珠从我的头上不断滚下。
她似乎知道我多疼,可也仅仅瞥了一眼,解恨似的说了句。
“活该你疼死!这都是你自找的!”
“你就是嫉妒心太重,不让你去夏令营,你宁愿跳楼伤害自己也不许这钱给你弟弟用!你还配当姐姐么?你以前差点害死你弟弟知道么?”
又是这句话。
我明明说过很多次,我很讨厌她说这句话。
过去的十年里,我因着那件事无数次地被妈妈打上“害人精”的标签。
无数次我背着这股愧意对弟弟委屈求全,只敢在深夜的时候咬着被子哭着发泄自己的情绪。
多年积压在心底的委屈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忍不住咆哮出声。
“所以我去死给他赔罪还不行么?”
“我死了,大家都高兴!”
病房里其他人纷纷投来了好奇的眼神。
妈妈声音陡然加大,“你差点害死你弟弟,这是事实!你现在跟我骄横些什么?还不让别人说了!”
她像是故意说给病房里其他人听似的,“你小时候偷你弟弟存钱罐里的钱,你弟弟非但没有怪你,最后还把钱拿给你。”
“相反,你弟弟不小心拿了你一个书签,你就在家里撒泼打滚,到处发疯......”
她好像总是这样。
非得在人前把我说的像个妖怪。
那钱是奶奶偷偷塞给我的,叫我生日自己买个蛋糕吃。
弟弟看到了也非要,我不给,他便偷拿了我的钱存到了他的存钱罐里。
我气得浑身发抖,哭着叫妈妈给我主持公道。
可妈妈像是没有听见似的,“行了,姐姐要多让着弟弟知道么?更何况你曾经还差点噎死你弟弟,这就当成你还欠你弟弟的好了。”
我崩溃了,冲到弟弟的房间里,“啪”一声摔碎了他的存钱罐,抢回了属于自己的一百块钱。
弟弟“哇”一声哭了,妈妈冲上前二话不说扇了我一巴掌。
“死丫头,非得惹哭你弟弟才算完么?抢弟弟的东西,丢不丢脸啊你!”
“行行行,这钱你就好好拿着吧!”
可是妈妈。
那明明是我的东西啊。
明明是弟弟抢走了我的东西,为什么你总是护着弟弟,忽视我呢?
我捂着红红肿肿的脸颊,眼泪簌簌往下掉。
至于书签。
那是好友送我的礼物。
弟弟偷偷拿走了我珍藏的书签,用水笔在上面画满了小乌龟。
我用力地擦着,可是根本擦不掉。
妈妈还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行了,一个破书签值多少钱?你弟难得喜欢一个东西,就给他呗。”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妈妈脸上开始流露出不耐。
“烦死了,整天哭哭哭!改天我带你再去买个不就好了么?”
......
我在被忽视之下长了十几年,似乎我做什么都是错的,弟弟做什么都是对的。
妈妈还在喋喋不休,我不想再听她说任何一句话,抽起床头的枕头便砸了过去。
“你滚!”
她被我猛然砸了一下愣住了。
随后脸上却又奇异地浮起一股释然的神色。
“行,这是你叫我滚的!”
3
妈妈说到做到,真的没有再出现在我的面前了。
腿骨折使得我行动不便,好几次伸手去够水杯的时候不小心滚了下来,疼得我抱着腿哭了起来。
邻床的阿姨看不下去了,给我偷偷喂了好几次水。
她叹了口气说,“要我说,你妈也真狠心。这要是换成我的女儿伤得这么重,我估计得心疼死了!”
“像你这样的腿伤,最好是每天炖点骨头汤来,这样恢复快。另外,还得陪着你做复建,你还小,人生刚起步呢,以后别留下什么病根子......”
我听得入了神。
再回过神时,脸上早已一片冰凉。
我不知道妈妈会不会担心我。
我只知道,我出院那天,他们一家人刚刚从苏州旅游回来。
当妈妈看到站在家门口拄着拐杖的我,愣了一下,脱口而出就是,“你怎么回来了?”
我在医院里孤独地住了三个月的院,如今她看到我,第一句话不是关心,而是一句“你怎么回来了”?
我的心凉得彻底。
弟弟朝我扬了扬手中的拍立得。
照片里,他们一家人笑得很灿烂。
“姐,你这次没去苏州真是太可惜了,我和爸妈玩了好几个地方呢!”
“不过,谁叫你自己爱跳下去的,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
小学三年级我读课本时,曾经非常渴望能去苏州玩一次。
妈妈说,等到连续考三次满分就带我去。
可是,当我激动地举着三次满分的试卷站在她面前,她却临时加了码。
她说,我要帮她洗碗,扫地,还要教会弟弟考到满分才能去。
我愣了愣,还是答应了下来。
那之后每天晚上,我用我最快的速度做完作业,便开始雷打不动地看着弟弟写作业。
可弟弟一门心思都在电视上,任我怎么教他都不会。
我急得一把关掉了电视,他红着眼珠看向我,突然抓起书本砸向了我。
“妈,姐姐又欺负我了!”
我顾不得看被砸中的地方,只着急着辩解,“妈,不是这样的,是他一直不写作业,我......”
妈妈抱起哭闹的弟弟,皱着眉,失望地看着我。
“你把弟弟当成什么了?达成你自己的目标的工具了?小小年纪的,功利成什么样了!”
我站在原地,手足无措,最后只能无助地垂下眼眸。
后面我学聪明了。
我学会讨弟弟欢心,在他心情好的时候教他写作业。
几番辅导下来,弟弟终于考了满分。
我欢呼雀跃,比自己考了满分还高兴。
“妈妈,我已经教会弟弟了,他考了满分,我们现在......是不是可以去苏州玩一趟了?”
可妈妈根本没有在听我的话。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试卷,狠狠地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旁若无人地牵起他的手。
“我儿子就是厉害,稍微一努力就是满分,真是聪明!”
“走,妈妈现在兑现我的承诺,带你去吃你一直想去吃的肯德基!”
我愣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
原来真正有心要兑现的承诺,根本不会有其他的附加条件。
一直以来,我就像是被她钓着的鱼儿。
她引诱着我,而等我靠近时,她却用力地把鱼饵甩到更远的地方,借此让我放弃。
可就是这样施舍的一点爱,却让我傻傻地追了许久。
4
妈妈心虚地笑了一下,“行了行了,回家就好!下次长点记性,别给我搞矫情!”
我苦笑了一声,一瘸一拐进了屋。
饭桌上,妈妈炒了满满一桌子的菜,几乎全是弟弟爱吃的海鲜。
唯独有一盘荔枝肉,我还算喜欢。
等到盘子里还剩下三块荔枝肉时,我伸手去夹,却被妈妈粗暴地打掉我的筷子。
“这三块给弟弟吃。一晚上你吃了快一整盘了!”
我夹菜的手僵在半空,正对上弟弟挑衅地朝我吐了吐舌头。
“我刚刚从外面旅游回来呢,累得要命,得多吃点补补!”
爸爸附和着点了点头,“弟弟现在正在长身体的阶段,应该多吃点。”
说着他便端起盘子,把肉全都倒在了他的碗里。
我的脑子嗡嗡作响。
我刚刚经历了一场手术,全家人却没有一个在意我的身体。
本不该再抱什么期待了,可我还是不死心似的对爸爸说。
“桌上的海鲜我都吃不了。我能吃的只有这道菜。”
爸爸疑惑,“你吃不了海鲜?上次我不是还看你吃得好好的么?”
上次?
愤怒在胸间激荡,我强忍着怒意问他。
“爸爸,你说的上次,是什么时候?”
他歪着头想了半天,最后含糊地说,“我怎么知道?上周?”
我的心像破了洞的船只,开始剧烈地下沉。
他真的忘了。
小学二年级时我吃了一只膏蟹,过敏到差点窒息了。
这么大的事情,他居然也忘了。
我不禁去想,这些年爸爸到底对我还记着什么呢?
妈妈随意地说,“差不多得了,你小时候差点害死你弟弟,让你弟弟几块肉怎么了?”
她的话引爆了我脑中最后一根引线。
我再也忍不住了,发狠摔了筷子。
“妈,这句话你翻来覆去说了这么多年,你不腻么?”
第2章
5
妈妈愣了一下。
“怎么了,这是事实啊?你当时喂你弟弟吃饭,他被呛到了。幸亏我抢救得及时,不然你弟可就死了!”
“就冲着这一点,你就该给他赎罪一辈子!”
她生气地站了起来,“上次好端端地你自己发了疯,突然从楼上跳了下去,已经害得很多人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了!”
绝望的浪潮席卷了我,我哆嗦着嘴唇,连说话的声音都是颤抖着的。
“我为什么跳下来,你不知道?”
妈妈斜睨了我一眼,“我怎么会知道?你这孩子真的一点良心没有,我和你爸好生供着你养着你,倒还养出一头白眼狼来了!”
又是这样。
与她的沟通,结果永远是我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她会知道么?
那些总是被忽视的委屈,那些被迫背负的愧疚,在暗夜里就像是附骨之蛆,让我生不如死。
我应该要哭着细数这些年她的偏心她的错,埋怨她怎么能把我一个人放在医院那么久不管不顾。
可我张了张口,只觉得累极了。
不想再做无谓的沟通了,也不想再撞南墙了。
我站了起来,一点一点艰难地挪动着脚步,想回到我的屋里。
却被身后的拖鞋重重地砸到了头上。
我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去,爸爸涨红着脸,手上还拿着半只没有丢出去的拖鞋。
“谢臻臻,你非得闹这一出么?”
“本来一家人都好好的,你非得搞得大家都不高兴才算完么?”
是啊。
在我出现之前,他们一家人是好好的。
可我呢?
我从来就没有好过。
我看着爸妈狰狞的面庞。
“我们断绝关系吧,你们一家三口以后就好好过下去。”
“毕竟我也算死过一次了,不欠你们什么了。”
“现在,我想换个活法。”
6
我办了寄宿,再也没有回过家。
好在从前我攒下了一些钱,加上寒暑假出去打工,勉强维持住我高中三年的开销。
妈妈只在我高三上学期的时候给我打过一次电话。
那时候我课业压力很大,加上还得校外兼职,日子过得焦头烂额。
可妈妈丝毫没有想到她没有给我打生活费的事情。
她给我打了电话,口气强硬地说,“今年过年你还是不回家么?”
“不了。”
“谢臻臻,你翅膀硬了,已经连着两年没回家了!家里的亲戚朋友都在问,搞得我和你爸都抬不起头了!”
“我问你,你还要犟到什么时候?差不多行了,跟你爸道个歉,大家都好过!”
我用力地握着拳头,指甲在手上留下好几个深深浅浅的月牙。
“可我没有做错,为什么要道歉呢?”
妈妈的声音顿时提高了八度。
“你怎么没错了?你忤逆长辈,你知不知道你害得你爸血压都升高了!还有,你小时候差点害死你弟弟!这你也没错么?”
“今年过年赶紧给我滚回来!”
又是这样。
她并不是自发想让我回家,只是碍于面子而已啊。
“爸爸配当长辈么?妈妈,明明是你让我喂的弟弟,怎么出了点过失你就把屎盆子全都扣到我的头上呢?我当时也才五岁啊。”
“这些年这句话都快成了你的口头禅了!多少次了,你不分青红皂白地责骂我,明晃晃地偏袒弟弟,你想过我在这个家里过得多么压抑么?我难道非得一辈子活在这份“赎罪”里、最好余生都要成为给弟弟铺路的工具么?”
说到情绪激动处,我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
“为什么不带我去吃肯德基?多加一个汉堡会费很多钱么?为什么弟弟的一次满分你就记得兑现承诺,而对我的永远是空头支票呢?为什么你的眼里永远只会看到弟弟,而看不到我呢?”
“为什么你不来医院照顾我?你从没有想过我是在多么绝望的心境下才选择跳楼么?回家后的无数次我都很想问你,是不是我当时就算是死了你也不会为我掉一滴眼泪?”
这次,妈妈在电话里沉默了好久才说。
“你弟是谢家的男丁,以后是要给我们养老的。你以后总归是要嫁出去的......”
我吸了吸鼻子。
“好,既然我无需给你们养老,那以后别再打电话给我了。”
“那天我说的断绝关系是认真的,希望你们也好好考虑下。”
7
高考后,我顺利考入苏州大学法律系。
录取结果公布的日子里,我看着朋友圈里同学们刷屏的全家庆祝的照片,内心还是不用自主地涌上一股难言的酸楚。
我的手机静悄悄的,他们真的没有再打过电话,哪怕是在放榜的日子。
我想,他们根本不在意,或者也根本懒得去问吧。
入学前的那天晚上,城南放了好大的烟花。
烟花声大到让我失眠了。
我趴在窗口看着绽放着的五彩缤纷的烟花,每一朵烟花在绽放的瞬间都承载了美好的愿望。
有人许愿入学顺利。
有人许愿合家欢乐。
我拿起手机,突然很想说点什么,却迟迟发不出消息。
我不知道我可以把这份喜悦分享给谁。
无意间打开朋友圈,正好刷到谢励宇的动态。
他发了一张他在烟花下许愿的照片,并附文。
【升高二啦!也终于如愿分到重点班了!爸妈都高兴坏了,带着我出来放了烟花,恨不得把我这份喜悦分享给全世界!】
我痴痴地望着烟花,心口处那个叫遗憾的创口好像越来越大了。
8
入学第一天,我便提前去了苏州大学报道。
办理好一切手续,也收拾完所有的行李后,我便一个人在校园里走走逛逛。
那天学生很多,送行的家长也很多。
可我还是在拥挤的人潮里,恍然看到了爸妈和弟弟的身影。
弟弟看到我惊讶地问,“你怎么在这里啊?”
我没有回答他,却反问他了同样的问题。
谢励宇昂起头,一脸骄傲。
“今天是苏州大学体验日,爸妈特地带我来学校感受下大学的氛围!”
我点了点头,转身要走,却被爸爸一把拉住。
“你这都快高三了,好好的学不上,你跑到苏州来干嘛?”
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难怪我前几次给你弟弟送饭时特地拐到你的班级门口没看见你!原来你早就逃课了!”
他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你还想不想上大学了?照你这个水平下去,能不能去上个大专都悬!”
弟弟鄙夷地从上到下地打量了我一眼。
“爸,谢臻臻应该是到这里来打工来了吧!”
他掏出手机,用手指了指地图上校外的一处工厂。
“我们刚刚开车经过的时候,我正好看到这个厂子里在招收女工。”
爸爸狠狠瞪着我,“谢臻臻,你现在都自甘堕落成啥样了?看看你现在这个德行,你弟弟已经甩你几条街不止了!”
妈妈一把拉起我的手,“走,跟我回家!少在这边丢人现眼!”
我冷哼了一声,一把甩开她的手。
“陌生人之间,少拉拉扯扯。”
妈妈急红了脸,“死丫头,还敢在外面和我唱反调!”
“你给我回去好好准备考试!考不上就再复读一年,我们老谢家目前为止还没有出过专科生!”
呵呵。
我低头从包里拿出苏州大学的学生证。
谢臻臻这个名字赫然印在上面。
这下,他们傻眼了。
9
爸爸一把夺过我手里的证件,不可置信地盯着看了许久。
“你......你考上苏州大学了?”
他抬起头,眼神里再也不见嫌弃的神色。
“你......你这孩子不是今年才读高三的么?我难道记错了么?”
妈妈也抢着拿过我的学生证,“这该不会是假的吧?”
我冷笑了一声。
“招生办就在你们后面这个楼二层,你要是有疑问,不如直接上去问问。”
爸爸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不是......爸爸妈妈不是这个意思......我们是说,你什么时候成绩变得这么好了?我好像记得你小学时还考得不如你弟弟......”
记得,好像记得。
所有有关我的记忆,永远都会绑定“好像”这个词。
他们对我所经历着的,永远处于朦胧的状态。
我曾明了地与他们说过有关我的事情。
我的成绩,我的朋友,我的心事。
他们总是左耳进右耳出,何时真的记挂在心上呢?
“你错了。我从小学的时候,成绩就已经比谢励宇好了。”
妈妈捅了捅爸爸的手,“好像真的是。”
她腆着脸,讪笑着来拉我的手。
“你爸也不是这个意思。你爸是说,怎么你被录取这么大的喜事也不跟家里说下......”
我推开她的手。
“跟家里说,你们会真心为我感到高兴么?你们如果真的在意我,高中三年为什么一分生活费都没给我打过呢?”
爸妈面面相觑,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10
我很快就适应了大学生活。
凭证优异的成绩和层层的面试筛选,我在大二下学期的时候成功拿到了大厂实习的机会。
大二暑假,我奔波在忙碌的实习与学业生活之间,日子充实又紧张。
时间到底是治愈良方。
心里那道被亲情狠狠伤过的伤痕,也在不知不觉间结了痂。
直到有天我刚刚下班,突然接到了妈妈的电话。
再次听到她的声音时,我有一种陌生的感觉。
她说,“你弟弟这次高考没有考好,离苏州大学的分数线查了二三十分,已经无望了。”
“辛辛苦苦地跟着他学完了整个高中,天不亮地就起来给他做饭,给他洗衣服,结果还是这个结果......这些日子,我才突然想到了你......”
“那么辛苦的三年,我不曾陪伴你任何,我的女儿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怎么熬过来的呢?
大概是凭着一腔恨意吧。
半工半读的日子里,我曾累得虚脱,可我不敢有一点懈怠。
冬天的时候,我凌晨四点就起了床,天气冻得我的手长了冻疮,肿起来的时候连笔都握不住。
可这并不能抵挡我想出人头地、重新活过的决心。
电话那头遥遥传出爸爸的声音。
“高中三年,你居然不给孩子生活费?你好狠的心啊高淑霞!我不是让你给她钱的么!”
妈妈毫不客气地回怼,“你现在知道责怪起我了?我没给她钱,你怎么没给?就你这些年赚的拿一点小钱,两个孩子都不够分的!”
爸爸大声吼着她,“我赚的钱怎么少了?养活一个孩子绰绰有余了!说到底,就是你偏心!你偏心谢励宇,巴不得把钱都给他!你看看他后面都变成什么样了,考出这么点分数来我一张老脸都快丢尽了!这些年这些培养他的钱算是打水漂了!”
远方传来弟弟愤怒又失望的声音。
“所以爸,你对我的培养不该是因为我是你的儿子么?难道我考差了,就不配当你的儿子了么!”
“我考差了,你们非但没有安慰我,鼓励我,反倒是一味的嫌弃和指责!”
“我到现在才明白,姐姐为什么死都要逃离这个家!你们真是一对让人窒息的夫妇——”
清脆的一声巴掌声后,弟弟摔门而出,取而代之的是妈妈急促的叫声。
“老谢,你疯了么?你怎么能打孩子!”
“励宇长这么大,我都舍不得打他一下!你这个老不死的,我跟你拼了......”
电话那头传来刺耳的骂声。
我默默地挂了电话。
却在心里无比庆幸。
时至今日,我感激自己过往的所有努力。
过往虽然满身泥泞,而今再回头看时,我早已走出泥沼好远好远。
11
大学毕业后,我在当地找了一家律师事务所,把户口也迁移到了苏州。
迁户口那天,妈妈不舍地拉着我,“女儿,能不能......不迁了?”
“你能不能回来本市就业啊?我已经叫同事留意好的工作单位了,有好的妈豁出去老脸也一定让你去成!”
我看着妈妈。
岁月荏苒,她浓密的黑发中已经夹杂了很多白发。
眼尾的皱纹越来越深,细看手上也长出了大大小小的老年斑。
“不了。”
她摩挲着手中的户口本,嗫嚅着,“迁出去就不是一家了......迁出去你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爸爸也走了出来,声音中带着哽咽。
“臻臻,你是不是还在生爸爸妈妈的气?”
“我明白,这些年我们深深伤害了你。”
“爸妈现在已经意识到了错误,我们以后一定好好对待你,以后只偏心你一个人,你再给爸妈一次机会好不好?”
妈妈也哭着流下了眼泪。
“是啊,你弟弟那不成器的东西,复读了一年,最后还是上了个三本的学校......毕业了估计也赚不到什么钱了......”
她哭得可怜。
可我知道,她并不是为了我而哭,也并不是真心对我觉得亏欠。
她只是在担心自己的晚年生活。
叫我搬来本市,只是为了我能更好地照顾他们的养老。
我拂去她的手,“我们本身就不是一家人。”
“这些年,你们从来没有把我当成家人看待过。”
“况且,不是你说的么,你从来不指望我养老。怎么,如今大号练废了,就想回头捡起小号了?”
可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呢?
我上了车,后视镜里妈妈在追着车跑动,一边呼喊着,“别走......别走......”
我依旧没有停下车。
12
我在律所三年后,开始独立带案子。
有一天,我的办公室里进来了一个八岁的小女孩。
孩子怯生生地望着我,说出了和我当年一样的问题。
“妈妈叫我喂弟弟吃饭,结果弟弟被呛到......死掉了。妈妈说是我害死了弟弟......阿姨,我好害怕,我该怎么办......”
她哭得崩溃,“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懂得照顾弟弟,我是不是犯罪了......”
那一刻,死去的记忆轰隆隆,像列车一般呼啸而过。
我愣在原地,当年恐惧又无助的感情再一次涌上了心头。
我安慰着眼前正在哭泣的孩子,就像是安慰当年年幼的自己。
“这不是你的错。而是监护人的责任。”
“母亲作为两个孩子的法定监护人,负责保护被监护人人身安全的责任。”
“而你没有任何的过错,也没有犯罪。”
听到这里,她紧紧地抱着我,在我的怀里嚎啕大哭。
送走孩子后,我静静地坐在办公椅上,不知不觉早已泪流满面。
这一刻,在法律条文里,我找到了人生的救赎。
一个月后,这个案子如期开庭。
法官落下法槌,宣布小女孩无罪,同时追究起她妈妈的法律责任。
那刻,我的四周突然安静了下来。
二十六岁的我站在这里,跨越时空,完成了对当年五岁的我的无罪辩护。
我多么想抱住过去还是孩子的无助的自己,大声地告诉她,你没有错,也无需要委屈求全。
只是遗憾了,我本不该受指责的童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