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石五岁那年的春天,黄土坡上的草刚冒出头,李氏的围裙就悄悄换了条宽松的。她原本总爱系着条靛蓝粗布围裙,边角磨得发毛,如今却换成了王老实穿过的旧褂子改的围裙,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遮住了渐渐鼓起来的肚子。
这变化像一粒投入静水的石子,在王家激起了无声的涟漪。王老实抽烟的时间少了,天不亮就扛着锄头下地,傍晚回来时,裤脚总沾着新鲜的泥土。他看李氏的眼神也不同了,往日里带着点糙气的关切,如今添了层小心翼翼的郑重,像是捧着件易碎的瓷器。
家里的活计却像雨后的野草,一下子疯长起来,全压到了王石肩上。天刚蒙蒙亮,他就得拎着比自己还高的木桶去井边挑水。井绳勒得他瘦小的肩膀生疼,他得踮着脚才能把水桶放进井里,摇摇晃晃地提上来,半桶水晃到缸里只剩小半桶。
喂猪的活也归了他。猪食是带着馊味的野菜和糠麸混合的糊糊,他得用木勺在大缸里使劲搅,溅得满脸满身都是。猪圈里的粪水时不时溅到脚上,酸臭味钻进鼻子里,他却早已经习惯,只是默默地把猪食倒进石槽,看着那头肥猪哼哼唧唧地抢食。
到了晌午,还得跟着王老实下地薅草。日头晒得地上发烫,他弯着腰在麦田里挪,细小的草叶割得手背发痒。有时候累得直不起腰,想在田埂上歇一会儿,王老实的眼睛就瞪了过来:“偷懒?这点活都干不动,以后喝西北风去?”
李氏的脾气也跟着肚子一起见长。大概是孕吐闹的,她整日里没精打采,却又极易动怒。王石挑水稍慢了些,她就从灶房里探出头来,声音尖利:“养你这么大,连点活都干不好?是等着我伺候你不成?”说着就过来推搡他一把,王石踉跄着撞到水缸上,额头磕得生疼,却不敢作声。
夜里的光景更难熬。王石正是长身子的时候,晚饭那点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根本顶不了多久。他常常在后半夜饿醒,肚子饿得咕咕叫,像有只手在里面使劲抓。灶房里的粗粮饼子被李氏锁在米缸里,那把黄铜锁在月光下闪着冷光,像只盯着他的眼睛。
有天夜里,他实在饿得受不了,摸黑溜进灶房。手指刚碰到米缸的木盖,就听到锁舌轻微的响动——他白天趁李氏不注意,偷偷记下了钥匙藏在灶膛的缝隙里。颤抖着打开锁,摸到半块发硬的粗粮饼,刚要往嘴里塞,就撞见了起夜的王老实。
“啪”的一声,饼子掉在地上,沾了层灰。王老实的脸在昏暗中看不清表情,只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像闷雷滚过。没等王石反应过来,门后的荆条就劈头盖脸地打在他背上,“嗷”的一声,他疼得蜷缩在地上。
“手脚不干净的东西!”王老实的声音里带着狠劲,荆条一下下落在背上,“我和你娘白养你了?教你偷东西?”
王石咬着牙没哭,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又转,硬是被他憋了回去。他只是死死盯着地上那块沾了灰的饼子,直到王老实骂骂咧咧地离开,才慢慢爬起来,捡起饼子拍了拍灰,塞进嘴里嚼着。饼子又干又硬,混着土腥味,剌得喉咙生疼。
从那以后,再饿,他也不去碰灶房的米缸了。他学会了在田埂上挖野菜。春天挖荠菜,夏天找马齿苋,秋天采灰灰菜。放学后不回家,背着个破布兜在坡上转,手指被草叶划出道道血痕也不在意。挖满一兜就跑到河滩边,用偷藏的火石生火。火石是他在山脚下捡的,两块石头对着敲,能迸出细碎的火星。
他把野菜洗净了,用草绳捆着架在火上烤。火苗舔着野菜,发出滋滋的声响,冒出带着苦味的青烟。烤好的野菜软塌塌的,涩得舌头发麻,咽下去的时候像吞了把沙子,可肚子却实实在在地饱了。他坐在河滩上,看着夕阳把河水染成金红色,嘴里的涩味慢慢淡了,心里却空落落的。
深秋的时候,一场冷雨刚过,天上飘起了细碎的雪籽。李氏的惨叫声从正屋传出来,刺破了清晨的寂静。王老实站在院子里搓着手,来回踱步,烟袋锅忘了点,攥在手里捏得变形。王石被派去村口叫产婆,他光着脚踩在结了薄冰的泥地上,跑得飞快,冷风灌进单薄的褂子,冻得骨头缝都疼。
产婆来了没多久,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就冲开了笼罩着王家的紧张。王老实猛地扔掉烟袋锅,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屋里,接着就传出他压抑不住的笑声。
那天,王家杀了只下蛋的老母鸡。鸡汤的香气混着姜味飘出半条街,引得邻居家的狗在院墙外直打转。王石蹲在猪圈旁,手里攥着根枯草,看着王老实抱着个红布包裹的小东西,在院子里跟每一个来道贺的人笑着说话。那笑容是他从没见过的,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像朵被雨水打湿的菊花。
他又探头往屋里看,李氏半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嘴角却挂着笑,哼着不成调的小调。炕边的木桌上,摆着一碗黄澄澄的鸡汤,油花在表面轻轻晃。
王老实给那孩子取名“金宝”,金贵的宝。他抱着金宝的时候,动作轻柔得不像个常年握锄头的庄稼汉,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婴儿皱巴巴的脸蛋,又笑了起来。
王石蹲在猪圈旁,闻着飘过来的鸡汤香,突然就明白了。这个家,从今天起,再没有他的位置了。他像株多余的野草,长在本该种着金贵庄稼的地里,早晚会被连根拔掉。
夜里,他被赶到了柴房。柴房里堆着过冬的柴火,角落里铺着些干草,就是他的床。寒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吹得柴火呜呜作响。正屋传来金宝时不时的啼哭,还有李氏温柔的哄逗声,王老实压低了的说话声,像一层厚厚的棉花,把那间屋子裹得暖暖和和的,也把他隔绝在外。
他缩在草堆里,把自己蜷成一团,像只受惊的小兽。背上的伤还没好利索,被柴火硌得隐隐作痛,那是上次偷饼子被打的地方,青紫的痕迹还没褪尽。
迷迷糊糊间,他又做起了那个梦。梦里不再是灯笼和船,而是一片望不到边的水,波光粼粼的,阳光洒在水面上,亮得让人睁不开眼。水边似乎有人影,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却有温暖的气息飘过来,像春日里的阳光,落在皮肤上暖洋洋的。
他想往前走,脚却像被钉在地上,怎么也挪不动。那片水就在眼前晃啊晃,晃得他眼睛发酸,有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滑出来,滴在干草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柴房外的风更紧了,带着冬天的寒意。王石把脸埋进草里,闻着干草和泥土混合的味道,像闻到了自己的命。他知道,从金宝落地的那一刻起,他在这家里的分量,就轻得像根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