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缝里,探出了一个小小的脑袋。
那是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大的孩子,头发有些枯黄,乱糟糟的,脸上也灰扑扑的,看不清长相。
他警惕地向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注意,才从门缝里挤了出来,然后迅速地关上了门。
他穿的衣服,又旧又破,打了好几个补丁,脚上是一双不合脚的草鞋。
他的手里,拿着一个插满了糖葫芦的草靶子。
卫昭的心,在那一瞬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孩子。
太瘦了。
九岁的孩子,看起来却只有六七岁的样子,像一棵营养不良的豆芽菜。
那孩子出了门,就低着头,沿着墙根,快步向镇中心的集市走去。他走得很快,好像怕被人看到一样。
“将军……”林风的声音有些发颤。
卫昭没有动,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个小小的身影,直到他消失在巷子的拐角。
“跟上去。”卫昭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两人站起身,远远地,跟在了那个孩子的身后。
集市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那孩子找了个不碍事的角落,把手里的草靶子往地上一插,就蹲了下来,抱着膝盖,一言不发。
他的头垂得很低,长长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睛,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有路过的人,会看一眼他面前的糖葫芦,但很少有人买。
糖葫芦这种东西,对于望乡镇的穷苦百姓来说,还是太奢侈了。
卫昭就站在不远处的一个杂货铺门口,装作挑选东西,一双眼睛,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那个孩子。
他的心,像是被泡在黄莲水里,又苦又涩。
这就是他的儿子。
他的亲生儿子。
本该是金尊玉贵的大将军府的公子,现在却要在这人来人往的街头,卖糖葫芦为生。
他甚至不敢抬头看人,那副怯懦、自卑的样子,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捅在卫昭的心上。
都是他的错。
太阳一点点地落下去,天色渐渐暗了。
集市上的人,也越来越少。
孩子面前的糖葫芦,一串都没有卖出去。
他似乎也习惯了,脸上没有什么失望的表情。他站起身,拔起地上的草靶子,准备回家。
就在这时,几个看起来比他大一些的半大孩子,嘻嘻哈哈地围了上来。
为首的那个,长得又高又壮,一脸的横肉。
“哟,小哑巴,今天又没开张啊?”那个高壮的孩子,一脚踹在草靶子上。
十几串红彤彤的糖葫芦,瞬间散落了一地,沾满了灰尘。
卖糖葫芦的孩子,身体猛地一僵。
他抬起头,露出了那张一直被刘海遮住的脸。
卫昭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住了。
那是一张很清秀的脸,虽然又黑又瘦,但那眉眼,那鼻子,那嘴唇的轮廓……
像。
太像了。
简直就是沈清晏的翻版。
尤其是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得像一汪泉水。此刻,那双眼睛里,充满了倔强和愤怒,死死地瞪着那几个欺负他的孩子。
“看什么看?不服气啊?”高壮的孩子被他瞪得有些恼火,伸手就推了他一把,“你一个没爹的野种,神气什么!”
孩子被他推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
但他没有哭,也没有求饶。他只是从地上爬起来,默默地去捡那些已经脏了的糖葫芦。
那些糖葫芦,是他和娘亲,好几天的口粮。
“还敢捡?”另一个孩子一脚踩在一串糖葫芦上,用力地碾了碾,“让你捡!让你捡!”
“哈哈哈……”几个孩子哄堂大笑。
“住手!”
一声压抑着滔天怒火的暴喝,在集市上空响起。
那几个孩子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大步向他们走来。
那男人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一双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
是卫昭。
他再也忍不住了。
他看到自己的儿子被这样欺负,他心里的那根弦,彻底断了。
“你们在干什么!”卫昭几步就冲到了跟前,一把揪住那个高壮孩子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
那孩子一百多斤的身体,在卫昭手里,就像一只小鸡仔。
“你……你是谁?放开我!”那孩子吓得脸都白了。
“道歉。”卫昭的声音,冷得像是从地狱里传来的。
“什……什么?”
“我让你,跟他道歉!”卫昭的手,猛地一收紧。
那孩子被勒得喘不过气来,脸涨成了猪肝色,双脚在空中乱蹬。
“我……我错了……对……对不起……”他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卫昭这才像扔垃圾一样,把他扔在了地上。
其他几个孩子,早就吓傻了,连滚带爬地跑了。
那个高壮的孩子,也从地上爬起来,哭爹喊娘地跑了。
集市上,瞬间只剩下了卫昭,林风,和那个卖糖葫芦的孩子。
孩子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了。他愣愣地看着卫昭,那双酷似沈清晏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和不解。
卫昭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他刚才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一定吓到他了。
他蹲下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些。
“你……你没事吧?”
孩子没有说话,只是警惕地看着他,身体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
他还是不说话。
卫昭的心,又是一阵刺痛。
阿古拉说,沈清晏后来疯了,整天胡言乱语。
难道……
难道这孩子,因为从小生活的环境,有了什么缺陷?
“别怕。”卫昭的声音更柔了,“我不是坏人。我……我赔你的糖葫芦。”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了一锭银子,递到孩子面前。
那是一锭足足有十两的银子。
别说买这些糖葫芦,就算把整个望乡镇的糖葫芦都买下来,也绰绰有余。
孩子看着那锭银子,愣住了。
他似乎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
但他没有接。
他只是摇了摇头,然后弯下腰,继续去捡地上那些已经不能吃的糖葫芦。
他捡得很认真,一串一串,把上面的灰尘,用自己破旧的衣袖,小心地擦干净。
卫昭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疼得他快要无法呼吸。
他宁愿这个孩子大哭大闹,宁愿他开口骂人。
可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要,就这么沉默地,固执地,收拾着自己的烂摊子。
这份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隐忍和懂事,更让人心疼。
卫昭看着他瘦小的背影,看着他那双因为捡糖葫芦而变得脏兮兮的小手,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他伸出手,想去摸摸他的头。
可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他有什么资格?
他这个不负责任的父亲,有什么资格,去碰他?
就在这时,孩子似乎把糖葫芦都捡完了。他把那些脏了的糖葫芦,重新插回到草靶子上,然后抱起草靶子,转身就要走。
他从头到尾,没有再看卫昭一眼。
“等等!”卫昭急忙叫住他。
孩子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你……你叫什么名字?”卫昭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孩子沉默了片刻。
就在卫昭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一个细弱蚊蝇,却无比清晰的声音,传了过来。
“卫念。”
卫昭的身体,如遭雷击,瞬间僵在了原地。
卫……念?
思念的念?
卫昭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