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在卫昭磕磕绊绊的“故事会”里，一天天过去。
卫念对他，不再像之前那么排斥和恐惧。他虽然还是不怎么说话，但已经愿意在卫昭讲故事的时候，搬个小板凳，坐在他旁边，安安静静地听着。
偶尔，他还会问上一两句。
“那个姑娘，也喜欢吃糖葫芦吗？”
“那个少年，后来找到她了吗？”
每当这时，卫昭的心里，都又酸又软。
他多想告诉他，那个姑娘，就是你的娘亲。那个少年，就是你的爹爹。
可是，他不能。
他和春儿之间的约定，像一道无形的枷锁，锁住了他所有的话语。
而春儿，对这一切，都冷眼旁观。
她不阻止，也不参与。
她依旧每天做饭，洗衣，打理着这个家。只是，她的眉宇间，那股化不开的愁绪，似乎比以前更重了。
她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对着小姐死去的方向，默默地流泪。
这个小小的，破败的院子，因为卫昭的闯入，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三个人，各怀心事，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舔舐着伤口，也都在小心翼翼地，守护着那个他们共同在乎的孩子。
然而，望乡镇的平静，终究是要被打破的。
这天中午，林风行色匆匆地，找到了正在院子里，给卫念削木剑的卫昭。
“将军。”他把卫昭拉到院子外，压低了声音，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出什么事了？”卫昭的心，咯噔一下。
“京城来消息了。”林风从怀里，掏出一封用蜜蜡封口的信，“八百里加急。”
卫昭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他接过信，撕开封口，快速地看了起来。
信是京城的副将写的。
信上的内容，让卫昭的眉头，越皱越紧。
“将军，您‘旧伤复发’，已经快一个月了。朝堂上，已经起了风言风语。”
“御史台那帮人，天天上折子，弹劾您拥兵自重，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还有人说……说您在北境，被北戎的妖妃下了蛊，失了心智。”
“皇上虽然把这些折子都压了下来，但态度，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他下了旨，命您尽快回京复命，商议如何处置北戎三王子，和战后的封赏事宜。”
“更重要的是……将军，您在朝中的几个对头，最近，动作很频繁。他们似乎在暗中调查您这次出征的细节，尤其是……您从战场上，带回来的那具女尸。”
看到最后一句，卫昭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们，在查清晏。
一股冰冷的杀意，从他的身上，弥漫开来。
“将军，我们不能再待下去了。”林风的声音里，充满了忧虑，“您再不回去，京城那边，恐怕就要出大事了。一旦让您的那些政敌，抓到什么把柄，把您和沈姑娘的事捅出去……那可是通敌的大罪！到时候，不仅是您，整个卫家，都要完了！”
卫昭没有说话。
他手里的那封信，已经被他捏得变了形。
他知道，林风说的，都是事实。
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不在乎卫家的荣耀。
可是，他不能不在乎念儿。
他现在，是念儿唯一的依靠。如果他倒了，谁来保护这个孩子？
他那些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的政敌，一旦知道念儿的存在，他们会怎么做？
卫昭不敢想。
他必须回去。
他必须回到那个权力的中心，回到那个吃人的漩涡里，用自己的铁腕，把所有的威胁，都扼杀在摇篮里。
可是……
他转过头，看向院子里。
卫念正拿着那把刚削好的，还很粗糙的木剑，笨拙地，模仿着他说书时提到的那些大侠的样子，在挥舞着。
阳光照在他瘦小的身上，他的脸上，带着一丝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天真的笑容。
这是他这九年来，过得最安稳，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自己，真的要亲手打破它吗？
他才刚刚和儿子，建立起一点点脆弱的信任。
他就要再一次，从他的世界里，消失吗？
卫昭的心，像是被两只手，在用力地撕扯。
一边，是京城的刀光剑影，权谋诡计。
另一边，是儿子的笑脸，和那一声他渴望了十年的“爹爹”。
他该怎么选？
“将军，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林风见他迟迟不语，急得都快跳起来了。
卫昭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双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挣扎和犹豫，只剩下一片属于大将军的，冷硬和决绝。
“你说的对。”他说，“我们，该回去了。”
“传我的令。”他看着林风，沉声吩咐道，“立刻派人，去最近的军驿，调我最精锐的一队亲兵过来。要快，要绝对保密。”
“将军，您要……”林风愣了一下。
“我要把他们，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卫昭的目光，再次落回卫念的身上，那眼神，是化不开的温柔和不舍，“京城，我必须回。但他们，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望乡镇，太乱，也太不安全了。
他要给他们，找一个真正的，固若金汤的世外桃源。
“属下明白！”林风立刻应下。
那天晚上，卫昭第一次，没有回客栈。
他让春儿，给他和念儿，讲了一整夜的故事。
他讲那个少年，如何从军，如何在尸山血海里，一步步，爬上了将军的位置。
他讲他打过的仗，杀过的敌人。
他没有说那个少年是谁，但他知道，念儿听懂了。
因为，念儿看着他的眼神，除了好奇，还多了一丝……崇拜。
天快亮的时候，卫昭的故事，也讲完了。
他摸了摸已经靠在他腿上，睡着了的卫念的头，然后，站起身，走到了春儿的面前。
“我要走了。”他说。
春儿的身体，僵了一下，但她没有抬头，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京城有急事，我必须回去处理。”卫昭解释道，“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你们不能再留在这里了。我会安排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你们搬过去住。那里，有我最信任的护卫，有最好的大夫，有教书的先生……念儿在那里，会得到最好的照顾。”
春儿沉默了很久，才抬起头，看着他。
“你要走多久？”
“我不知道。”卫昭摇了摇头，“快则三五个月，慢则……一年半载。但是你放心，我处理完所有的事情，一定会回来。回来，接你们，回家。”
“回家”两个字，他说得格外重。
春儿的眼眶，红了。
“你……”她想说什么，想说“你小心”，想说“你早点回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她有什么资格，去关心这个男人呢？
最终，她只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卫昭看着她，心里百感交集。
他知道，他这一走，再回来，又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
他俯下身，在卫念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地，印下了一个吻。
“念儿，等爹爹回来。”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完这句话，然后，毅然地，转过身，大步走出了这个承载了他所有痛苦和希望的小院。
门外，天色已经大亮。
林风和一队换上了便装，却依旧难掩彪悍之气的亲兵，已经等在了那里。
卫昭翻身上马，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院门。
然后，他一夹马腹，头也不回地，向着来时的路，疾驰而去。
风，卷起他身后的尘土。
他知道，一场新的，更加凶险的战争，正在京城，等着他。
而这一次，他不是为任何人而战。
他是为了，他的儿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