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鸡叫三遍,天色还未彻底放亮,苏晚和陆衍便已经收拾妥当。荆条筐里,翠绿欲滴的快菜被细心地用湿布覆盖,保持鲜嫩。陆衍将筐子稳稳地绑在自行车后座两侧,苏晚则揣好了昨晚就准备好的零钱和干粮。
深秋的清晨,寒气袭人,呵出的气都凝成了白雾。苏晚坐在自行车后座,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那件半旧的碎花棉袄。陆衍骑得平稳,宽阔的脊背像一堵墙,为她挡住了迎面吹来的冷风。路两旁的草木凝结着白色的霜花,田野一片寂静,只有车轮碾过冻土的沙沙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
到达公社时,东边天际才刚泛起鱼肚白,但集市上已经人头攒动,喧闹起来。卖菜的、卖肉的、卖山货的、扯布卖针线的......各式各样的摊位沿着街道两侧排开,吆喝声、讨价还价声、熟人见面打招呼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充满了鲜活的生活气息。
陆衍找了个相对僻静但又不失人流的位置停下车子。他利落地卸下菜筐,又从车把上解下一个带来的旧麻袋铺在地上,然后将水灵灵的快菜一棵棵整齐地码放好。苏晚则站在一旁,略微有些紧张地观察着周围。这是她两世为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做生意”。
旁边是一个卖萝卜土豆的老农,看到他们筐里那鲜亮得与季节格格不入的绿叶菜,好奇地凑过来:“哟,老弟,这大冷天的,你家这菜可真是稀罕物,哪来的啊?”
陆衍没说话,只是抬眼看了看对方。苏晚连忙接过话头,笑着回答:“大爷,这是我们自己试着在棚里种的,图个新鲜。”
“大棚菜啊?”老农啧啧称奇,“那可不容易,费老劲了!这菜看着真不赖!”他的话引来了几个早起买菜的大妈大婶的注意。
“这菜怎么卖啊?”一个穿着蓝色劳动布褂子、拎着菜篮子的大婶问道,眼睛盯着那绿油油的菜叶。
苏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忐忑。她早就打听过这个季节普通蔬菜的价格,也对自己的菜有信心,于是报出一个比市价略高但又不至于太离谱的价格:“婶子,三毛五一斤。”
“哎呦,这么贵!这都快赶上肉价了!”大婶咂咂嘴,有些犹豫。旁边几个围观的人也议论纷纷,都觉得价格高。
苏晚并不慌乱,她拿起一棵快菜,展示着肥厚的叶片和鲜嫩的菜心,语气诚恳地说:“婶子您看,这菜一点虫眼没有,全是嫩叶。这大冬天的,能见到这么水灵的绿叶菜多不容易啊,炒个菜、下个面条,又鲜亮又爽口。您尝尝鲜,保证值这个价。”
那大婶被她说得有些心动,又看了看菜的确是好菜,终于一咬牙:“行吧,给我来一斤!家里老头子就好这口新鲜的。”
开张了!苏晚心里一阵激动,手脚麻利地称菜、装菜。陆衍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见她应对得体,眼神里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
有了第一个顾客,接下来就顺利多了。这反季的、品相极佳的绿叶菜在灰扑扑的冬日集市上确实扎眼,吸引了不少家境尚可、愿意为“尝鲜”买单的顾客。有镇上的工人,有公社的干部家属,还有办喜事想添个稀罕菜的人家。苏晚嘴甜,会说话,陆衍虽沉默,但称菜足斤足两,动作利落,夫妻俩配合默契,摊位前渐渐围拢了些人。
然而,就在生意渐入佳境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插了进来。
“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苏晚吗?”一个带着几分尖酸刻薄的女声响起。
苏晚抬头一看,心里咯噔一下。说话的是同村的林翠,一个向来喜欢搬弄是非、心眼比针尖还小的女人。她嫁给了村支书的侄子,在村里向来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前世,林翠就没少明里暗里挤兑苏晚。
林翠挎着个篮子,扭着腰走到摊位前,用挑剔的眼神扫了一眼筐里的菜,撇撇嘴:“我说苏晚,你这菜是打哪弄来的?别不是用了什么不干净的化肥吧?不然这大冬天的,咋能长这么好?可别吃出毛病来!”
这话可谓恶毒,直接质疑菜的品质和安全。周围一些原本想买菜的顾客听了,脸上也露出了疑虑的神色,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
苏晚气得脸色发白,刚要反驳,一只大手却轻轻按在了她的肩膀上。是陆衍。他上前一步,挡在苏晚身前,目光平静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看向林翠。
“菜,是我们自己种的。”陆衍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用的,是腐叶土和河泥。”
他言简意赅,没有多余的辩解,但那坦荡的态度和不容置疑的语气,反而比任何解释都更有力。周围有人认出了陆衍退伍兵的身份,低声议论着:“是村尾那个陆衍......”“他是当兵回来的,应该实在......”
林翠被陆衍的气势慑住,又见周围人似乎更相信陆衍,脸上有些挂不住,但还是强撑着说:“谁知道真的假的......卖这么贵,抢钱啊......”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中山装、干部模样、头发花白的老者挤了进来。他拿起一棵菜仔细看了看,又闻了闻,点头赞道:“嗯,这菜不错!颜色正,味道清香,是自然长成的样子。小同志,这菜怎么卖?”
苏晚连忙报上价格。老者很爽快:“给我称两斤。这大冬天的,能见到这么新鲜的绿叶菜不容易,给我家老伴换换口味。”
老者的举动和话语,无疑是对菜品质最好的肯定。之前犹豫的顾客见状,也纷纷重新上前购买。林翠见没人再理会她,自觉没趣,悻悻地嘟囔了几句,灰溜溜地走了。
这场小风波,反而因为老者的出现和陆衍的沉稳应对,无形中给他们的菜打了广告。不到晌午,两筐快菜就卖得干干净净,甚至还有没买到的人询问下次什么时候来。
苏晚数着手里皱巴巴但分量不少的毛票和几张小额纸币,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感。这不仅仅是钱,更是对她努力和选择的肯定。
“饿了吧?去买点吃的。”陆衍看着苏晚脸上难以抑制的喜悦,低声说道。
两人在集市上找了个卖馄饨的摊子,一人要了一碗热腾腾的馄饨。清汤寡水,馅料也不多,但在这寒冷的天气里,吃下去浑身都暖和了。苏晚把自己碗里的馄饨拨了几个给陆衍,理由是“我吃不完”,陆衍看了她一眼,没说话,默默吃了。
吃完馄饨,苏晚想起带来的那些夏枯草。她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找到集市角落那个收山货药材的小摊。摊主是个精瘦的中年人,正眯着眼打盹。
“大叔,您看这夏枯草收吗?”苏晚将一小捆品相不错的夏枯草递过去。
摊主睁开眼,接过来,掰断一根茎秆看了看断面,又凑近闻了闻,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哟,这草炮制得不错啊,干透了,颜色也好。丫头,哪来的?”
“自己采的,晒干的。”苏晚答道。
“嗯,”摊主沉吟了一下,“品相好的夏枯草,现在供销社药材站收是四毛五一斤。我这儿给你四毛,你看咋样?省得你跑远路。”
四毛一斤!苏晚心里快速算了一下,她带来的三捆晒干的夏枯草,少说也有七八斤,那就是三块多钱!这可比她预想的要多!看来上次那个老农说的压价厉害,可能是因为他的草药炮制得不够好。
“行,就按您说的价。”苏晚爽快地答应了。
摊主称了重量,果然有八斤三两,算下来三块三毛二分钱。摊主抹了零头,给了她三块三。接过这三张一块的纸币和几张毛票,苏晚感觉像捡了宝。这笔意外之财,对他们来说简直是雪中送炭!
回去的路上,苏晚坐在自行车后座,怀里揣着卖菜和卖药草得来的总共将近十块钱“巨款”,心情就像秋日高远的天空,明朗而舒畅。她甚至不自觉地轻轻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
陆衍听着身后传来的、细微却轻快的哼唱声,蹬车的动作似乎也轻快了几分。阳光照在身上,驱散了深秋的寒意。他能感觉到苏晚的快乐,那是一种纯粹的、靠双手创造价值的快乐,也感染了他沉寂已久的心。
“今天,多亏了你。”苏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真诚的感激,“要不是你,林翠那么一闹,生意肯定受影响。”
陆衍沉默了一下,才道:“菜好,不怕说。”
他的肯定让苏晚心里更暖了。她看着道路两旁飞速后退的、开始变得枯黄的田野,心中充满了希望。第一次试水成功,不仅带来了急需的资金,更验证了他们道路的正确性。那个冬天种反季蔬菜的梦想,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幻想,而是切切实实可以触摸的未来。
回到村里,已是下午。苏晚将卖菜的钱仔细收好,将那三块多“意外之财”单独放起来,心里盘算着可以用这笔钱买些更好的种子,或者再添置些保温材料。
傍晚,苏晚用卖菜的钱买回来的一小块肉,和着院子里最后几棵秋菠菜,包了一顿香喷喷的饺子。算是庆祝他们旗开得胜。
饭桌上,昏黄的灯光下,饺子冒着热气。苏晚夹起一个饺子,放进陆衍碗里,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今天辛苦了,多吃点。”
陆衍看着碗里那个白胖的饺子,又抬头看了看苏晚被热气熏得微红、洋溢着满足笑意的脸,心中某个坚硬的角落,仿佛被这平凡的温暖悄然融化。他低下头,默默地吃了起来,嘴角的线条,在灯光下显得异常柔和。
而此刻,同村的林翠家,却是另一番光景。林翠摔摔打打地做着晚饭,嘴里不停地咒骂着苏晚和陆衍,尤其是想到今天在集市上自己丢了面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个恶毒的念头,在她心里慢慢滋生开来。
苏晚和陆衍并不知道,他们的成功,已经悄然引来了暗处的嫉恨。
未来的路,注定不会一帆风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