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第一医院十二楼手术室外的走廊,像一条被时光遗忘的通道。已是深夜十一点十七分,顶棚的日光灯管发出细微的嗡鸣,惨白的光线倾泻而下,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得无所遁形。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清冽气味,混杂着若有若无的铁锈味,那是生命在挣扎时留下的痕迹。
沈母坐在冰凉的塑料长椅上,双手紧紧交握,布满老年斑的手背上青筋突起。她不停地变换坐姿,老旧的长椅随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最后她索性站起身,在不到十平米的等候区里来回踱步,每一步都踩在瓷砖接缝处,仿佛在遵循某种旁人无法理解的仪式。
"怎么还没出来……"她第三次凑到手术室门前,踮起脚尖试图透过那条窄窄的玻璃缝窥探内里,却只看见自己焦虑的倒影。
秦述靠在对面的墙壁上,冰冷的瓷砖透过薄薄的衬衫传来寒意。他解锁手机,屏幕亮起的光芒映在他紧锁的眉宇间。通讯录里"温若桃"三个字格外刺眼,他第十一次按下拨打键,听筒里传来的依然是那个机械的女声:"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妈,您坐会儿。"他上前扶住沈母颤抖的肩膀,声音刻意放得又轻又缓,"靳尧福大命大,就是个胃穿孔手术,不会有事。"
这话说得连他自己都不信。三个小时前,沈靳尧被推进手术室时,整张脸白得跟纸一样,额头上沁出的冷汗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他蜷缩在推床上,右手死死按着胃部,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在即将被推进手术室的瞬间,他忽然睁开眼,用尽最后力气抓住医生的白大褂袖口,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等我妻子来签字……一定要等她……"
那时他还有意识,颤抖着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艰难地滑动。秦述亲眼看见他编辑那条短信,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我在市一院手术,等你签字。"
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响起时,沈靳尧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使命,整个人瘫软在推床上,任由护士将他推进那扇沉重的自动门。
"桃子怎么还不来?"沈母忧心忡忡地望向走廊尽头,那里只有空荡荡的护士站和不停跳动的电子时钟,"靳尧最需要她的时候,这孩子跑哪儿去了?"
秦述抿紧嘴唇,眼底翻涌着压不住的怒火。他想起上周在铂悦府吃饭时的情形——沈靳尧胃疼得额头冒汗,握着筷子的手都在微微发抖,却还要强撑着陪温若桃讨论给江亦风介绍工作的事。
"亦风最近接了个大单子,需要找家靠谱的印刷厂。"温若桃当时一边给沈靳尧盛汤,一边絮絮叨叨,"你认识的人多,帮忙打听打听?"
那个所谓的发小,三天两头不是丢钱包就是生病住院,每次都要温若桃抛下一切去帮忙。秦述不止一次提醒过沈靳尧,可每次得到的回答都是:"桃子心软,见不得别人受苦。"
"我打给若梨问问。"秦述走到窗边,拨通温若梨的电话。窗外是城市的霓虹,这个时间本该是万家灯火,可手术室外的每个人都在经历着人生的至暗时刻。
电话响了七八声才被接起,那头传来震耳欲聋的电音舞曲和嘈杂的嬉笑声。
"秦述哥?什么事啊?"温若梨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耐烦,背景音里还能听见酒杯碰撞的清脆声响。
"你姐呢?靳尧在医院做手术,等她签字。"
"我姐?"温若梨提高音量,背景音小了些,像是走到了相对安静的角落,"她陪亦风哥去临市了!说亦风哥采风的时候把相机和稿子都弄丢了,身无分文连酒店都住不起,我姐放心不下,连夜开车送钱去了!"
秦述猛地握紧手机,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不知道靳尧在医院?"
"知道啊,靳尧哥不是发了短信吗?"温若梨的语气理所当然,"但亦风哥那边更急嘛!相机可是他的命根子,丢了稿子他怎么交差?我姐也是没办法,总不能看着亦风哥流落街头吧?"
他直接按下免提键,温若梨尖利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在场每个人的心里。沈母的身子晃了晃,扶着墙才勉强站稳,苍老的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所以,在温若桃心里,江亦风的相机比靳尧的命还重要?"秦述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握着手机的右手青筋暴起。
"哎呀秦述哥,你别说得这么难听!靳尧哥在医院有医生看着,又有你们陪着,能出什么事?亦风哥可是一个人在外地,无亲无故的……再说了,我姐也是为了还人情,小时候亦风哥他们家没少帮我们……"
秦述直接掐断电话,用力之猛仿佛要把手机捏碎。
走廊里陷入死寂,只有手术室门上"手术中"三个字发出刺目的红光,像一只永不闭合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沈母缓缓坐回长椅上,抬手抹了把脸,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桃子她……也许是被什么事绊住了……也许路上堵车了……"
这话说得苍白无力,连她自己都不信。深夜的高速公路,哪来的堵车?
秦述烦躁地扒了扒头发,想起沈靳尧昏迷前还强撑着交代:"别怪桃子……她可能在路上堵车了……手机也许没电了……"
此时,在麻药的作用下,沈靳尧正陷在混乱的梦境里。
那是六年前的冬天,他们刚租下城南那间不足三十平的办公室。为了省下搬运费,两人踩着破旧的三轮车在寒风里一趟趟拉建材。温若桃的手冻得通红,却把唯一的热水袋塞进他怀里。
"靳尧,等你胃病好了,我们去看海吧。"她呵着白气,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星光,"我还没见过冬天的海呢。听说海浪声能治好所有的失眠。"
后来他胃出血住院,她守在病床前三天没合眼。他醒来时看见她趴在床边,手里还攥着已经凉透的湿毛巾。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她疲惫的脸上,那时她握着他的手,眼泪砸在他手背上,滚烫得吓人:"以后你每次生病,我都要在你身边。我发誓。"
画面一转,是他们的婚礼。她穿着洁白的婚纱,头纱被风吹起温柔的弧度。在亲友的见证下,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宣誓:"沈靳尧,从今天起,无论健康还是疾病,顺境还是逆境,我都会陪在你身边,永远不离不弃。"
永远……
这个词在梦境里反复回荡,最后变成尖锐的耳鸣。
手术室的门突然打开,沉重的声响打破了走廊的寂静。
主治医师摘下口罩,眉宇间带着浓重的疲惫:"手术很成功,病人麻药还没过,需要观察两小时。"
沈母和秦述连忙围上去,七嘴八舌地问着注意事项。医生的回答像是隔着一层水传来,模糊不清。
推床轮子碾过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沈靳尧安静地躺着,脸色比床单还白,氧气管在他鼻下绕了个圈,随着微弱的呼吸泛起薄雾。他的睫毛轻轻颤动,像是挣扎在梦境与现实之间。
像是心有灵犀,他艰难地睁开一条缝。模糊的视线缓缓扫过围在床边的身影——母亲红肿的眼,秦述关切的脸,护士忙碌的手……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一遍,又一遍。
然后,那点微弱的光,像燃尽的烛火,在眼底跳跃了几下,一点点暗下去,最终归于死寂。
他闭上眼,把头偏向里侧,一滴泪悄无声息地没入鬓角。
走廊尽头的电子钟跳到凌晨两点二十三分。
那个他生死关头最想见的人,终究没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