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岭南的夜,潮湿而闷热。肇庆府城,柳承业的私邸深处,一间灯火通明的花厅内,气氛却与屋外的闷热截然不同,透着一种冰冷的压抑。

柳承业身着月白色暗纹锦袍,并未戴冠,只用一根玉簪束发,显得有几分闲适。他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手里把玩着一对光泽莹润的核桃,脸上带着惯有的、令人如沐春风的浅笑。然而,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目偶尔扫过厅内众人时,闪过的精光却让人心头发寒。

花厅内,分左右坐着七位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中年或老者,他们便是掌控着岭南大半田亩、商贸乃至部分私兵力量的士族族长。此刻,这些平日里在地方上跺跺脚都能让地面颤三颤的人物,却个个正襟危坐,神色各异,或沉思,或忧虑,或隐现贪婪,目光都不由自主地瞟向花厅中央的地面。

那里,随意地扔着两把弯刀。刀形制奇特,带有明显的北元风格,刀柄上镶嵌着粗糙的绿松石,刀身在烛火下反射着幽冷的寒光。而最刺目的是,在那刀鞘之上,清晰地烙着一个黑色的印记——那是一个由规、矩、墨斗等工具简化变形而成的图案,正是墨家的独门标记!

“诸位,”柳承业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想必都看清了。这便是三日前,我的人在西江口截获的,来自北元探子的兵刃。其上这墨家印记,做不得假吧?”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才继续道:“墨家,世代居于我岭南,享朝廷供奉,受士族支持,执工匠牛耳。其所长,乃军器营造、守城机关、水利农耕之术。沈墨更是被尊为‘岭南巧圣’。”他的声音逐渐转冷,如同浸了寒冰,“可谁能想到,就是这看似清高孤傲、与世无争的墨家,竟会私通北元,将这能决定战局胜负的军器技术,资予我大宋的死敌!”

他猛地将手中核桃拍在身旁的茶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震得几位族长心头一跳。

“这意味着什么?”柳承业站起身,走到那两把弯刀前,用脚尖踢了踢,“意味着我们岭南的江防布置、军器弱点,甚至各家的田庄坞堡,在北元眼中,可能已无秘密可言!意味着一旦北元铁蹄南下,我岭南必将生灵涂炭!而他墨家,便是引狼入室的罪魁祸首!”

他这番话说得义正辞严,仿佛真是一位忧国忧民、痛心疾首的忠臣。

一位坐在右下首,身材肥胖、手指上戴满宝石戒指的族长擦了擦额角的汗,试探着问道:“柳大人,这……仅凭这刀上的印记,就断定墨家通敌,是否……是否有些草率?沈墨的为人,我等还是知晓一些的,他……”

“陈族长是觉得,本官在诬陷他沈墨?”柳承业打断他的话,凤眼微眯,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却瞬间冰冷如刀。

那陈族长被他看得浑身一哆嗦,连忙摆手:“不敢,不敢!柳大人息怒,在下绝无此意!”

“证据,自然不止于此。”柳承业冷哼一声,从袖中抽出一封书信,在众人面前晃了晃,“这是北元南院枢密使写给沈墨的密信抄本,约定在墨家工坊交接一批强弩图纸!信物,便是这带有墨家印记的北元弯刀!”他并未将信递给众人细看,而是迅速收回袖中,更添几分神秘与可信。

实际上,那弯刀上的印记是他命能工巧匠精心伪造,那所谓的密信更是子虚乌有。但在座的族长,大多对技术细节不甚了了,更慑于柳承业的权势和此刻他营造出的紧张氛围,心中已信了七八分。

柳承业趁热打铁,语气放缓,充满了诱惑:“墨家工坊,数百年的积累,其技术之价值,无需柳某多言。坊内存储的珍稀材料、精密器械,更是一笔巨大的财富。柳某在此承诺,待拿下墨家工坊,清查‘叛国’罪证之后,工坊历年收益,半数均分给在座诸位!并且,工坊日后将由诸位共同执掌,其产出技术,优先供应各家所需!”

此言一出,厅内大多数族长的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眼中贪婪之光大作。墨家工坊的收益和技术,那是足以让任何世家心动眼红的肥肉!之前那点疑虑和顾忌,在巨大的利益面前,顿时烟消云散。

“柳大人深明大义,为国除奸!我李家愿效犬马之劳!”

“对!绝不能让通敌叛国之徒逍遥法外!我张家支持柳大人!”

“我王家也是!”

……

一时间,附和之声四起。

唯有坐在左首末位的一位清瘦老者,始终眉头紧锁,他是肇庆本地士族林家的族长,素以耿直著称。他沉吟良久,还是忍不住开口道:“柳大人,非是老夫要与诸位唱反调。只是……仅凭两把来路不明的弯刀和一封未见原件的密信,便要定‘岭南巧圣’通敌之罪,是否太过儿戏?是否……应先上报朝廷,由有司详查……”

他的话还没说完,柳承业的脸色已经彻底沉了下来。

“林老,”柳承业的声音冷得能掉下冰渣,“你的意思,是信不过本官?还是……你林家与墨家,本就有所勾结,此刻是想为沈墨开脱?”

“你!”林族长猛地站起,气得胡须发抖,“柳承业!你休要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喷人,查过便知!”柳承业厉声道,“来人!林族长年事已高,头脑不清,请他去后院厢房‘静养’几日!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

厅外立刻涌入两名如狼似虎的护卫,一左一右架住林族长。

“柳承业!你擅权专横,诬陷忠良!你不得好死!岭南士族不会服你的!……”林族长挣扎着,怒骂声渐渐远去。

花厅内,死一般寂静。剩下的六位族长噤若寒蝉,脸色发白,再无人敢发出半点异议。柳承业杀鸡儆猴的手段,简单,却极其有效。

柳承业脸上重新挂上那副温和的笑容,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诸位,清除叛逆,宜早不宜迟。三日后清晨,便是行动之时。届时,还需诸位鼎力相助,派出家中得力私兵,配合周都统的禁军,务必一举拿下墨家工坊,活捉沈墨父子,夺取《天工秘卷》!事成之后,柳某承诺诸位的好处,分文不少!”

“谨遵柳大人之命!”六位族长齐声应道,再无犹豫。

柳承业满意地点点头,挥手让他们退下。当花厅内只剩下他一人时,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寒的算计。他走到窗边,望着墨家工坊的大致方向,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贪婪与势在必得。

“沈墨啊沈墨,《天工秘卷》此等神物,岂是你们这些只知埋头做工的匠人配拥有的?唯有在我手中,它才能发挥真正的价值,成为我踏上权力巅峰的阶梯!三日后,便是你墨家工坊,烟消云散之时!”

夜风吹动窗棂,发出轻微的呜咽声,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血火,奏响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