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等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油锅中煎熬。沈砚秋紧紧搀扶着秦锋,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传来的、不正常的灼热和细微的颤抖。秦锋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呓语也渐渐低不可闻,仿佛生命的风中之烛,随时可能熄灭。守城士兵们虽然不再驱赶,但那冷漠而警惕的目光,依旧如同芒刺在背。

就在沈砚秋几乎要绝望,准备不顾一切再次哀求之时,城内方向传来了一阵急促而略显杂乱的脚步声。

“让开!都给老娘让开!”

一个清脆响亮、带着泼辣劲头的女声穿透了城门口的压抑气氛。

只见一名约莫三十出头年纪的妇人,带着两名精干的伙计,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那妇人穿着一身利落的藕荷色窄袖襦裙,外罩一件半旧的靛蓝色比甲,乌黑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单的圆髻,插着一根普通的银簪。她容貌算不上绝色,但眉眼疏朗,鼻梁挺直,嘴唇紧抿,自有一股市井之中历练出来的精明和干练。此刻,她柳眉倒竖,一双明亮的杏眼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气,扫过那些守城士兵。

“是哪个不开眼的,敢拦我苏二娘的恩人之后?!”人未到,声先至,那股泼辣的气势,瞬间镇住了场面。

那守城小旗见到这妇人,脸上立刻堆起了近乎谄媚的笑容,连忙上前躬身道:“苏掌柜,您怎么亲自来了?是这两个人,他们……”

“闭嘴!”苏二娘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目光已经落在了沈砚秋手中那枚高高举起的青铜令牌上。她快步上前,一把拿过令牌,仔细摩挲着正反两面的纹路,尤其是那个“苏”字,眼神瞬间变得复杂,有追忆,有激动,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确认。

随后,她的目光又扫过沈砚秋腰间——那里悬挂着一串小巧的、由规、矩、算筹等形状组成的青铜饰物,那是墨家弟子常见的信物之一。

看到这两样东西,苏二娘再无怀疑。她猛地转头,对着那守城小旗和周围的士兵,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瞎了你们的狗眼!看看清楚!这是墨家的信物!这是我苏二娘恩公沈墨大师的后人!你们也敢拦?是觉得我‘百味楼’的饭菜不好吃了,还是觉得我苏二娘在扬州城说话不管用了?!”

她骂得又快又急,气势十足,那些士兵被她骂得抬不起头,连连告罪。那小旗更是赔笑道:“苏掌柜息怒,息怒!是小的们有眼无珠,不知是您的贵客……实在是柳大人那边……”

“柳承业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在扬州耀武扬威?”苏二娘冷哼一声,话语中透着一股不将柳承业放在眼里的底气。但她显然也知道事情轻重,不再与这些小兵纠缠,转而看向沈砚秋和秦锋。

当她看到秦锋那副重伤垂危、惨不忍睹的模样时,眼中闪过一丝震惊和痛惜。再看到沈砚秋虽然狼狈,但那双清澈眼眸中透露出的、与年龄不符的坚韧和哀痛时,她的语气瞬间柔和了下来。

“孩子,别怕,到了二娘这儿,就安全了。”她轻声对沈砚秋说了一句,随即立刻对身后两名伙计吩咐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把这位受伤的壮士小心抬起来,送回百味楼后院!轻着点!再去个人,把孙郎中立刻请到楼里候着!”

“是!掌柜的!”两名伙计显然训练有素,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从沈砚秋手中接过昏迷的秦锋,用带来的门板做成简易担架,将他稳稳抬起。

肩上沉重的负担骤然消失,沈砚秋只觉得浑身一软,差点瘫倒在地。苏二娘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温暖而有力的手掌给了他一丝支撑。

“好孩子,辛苦你了。跟二娘回家。”苏二娘看着他苍白的小脸和布满血丝的眼睛,心中一阵酸楚,柔声说道。

“回家……”这两个字,如同带着魔力,瞬间击溃了沈砚秋苦苦支撑的心防。自从工坊被毁,父亲罹难,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词了。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鼻端,他用力眨了眨眼睛,将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逼了回去,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一行人穿过扬州繁华的街市。耳边是喧嚣的叫卖声、车马声,鼻尖萦绕着各种食物、香料混合的复杂气味,眼前是鳞次栉比的店铺和摩肩接踵的行人。这与岭南山林、巫峡绝境截然不同的、充满鲜活生活气息的景象,让沈砚秋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百味楼位于扬州城一处不算最繁华、但人流往来密集的街口,是一座三层木结构酒楼,看起来有些年头,但收拾得干净利落,生意颇为兴隆。

苏二娘没有走正门,而是带着他们从侧面的小巷直接进入了后院。后院颇为宽敞,有厨房、仓房和几间安静的厢房。她将沈砚秋和秦锋安置在了最里面一间独立的小阁楼上,这里相对隐蔽,环境也清静。

刚安顿好,一位留着山羊胡、背着药箱的老郎中就被伙计请了进来。苏二娘亲自在一旁守着,看着郎中为秦锋清洗伤口、重新上药包扎、诊脉开方。郎中的诊断不容乐观,主要就是失血过多、伤口感染引发的高热,需要用好药静养,能否撑过去,就看他的造化了。

苏二娘听完,二话不说,立刻吩咐伙计拿着方子去抓最好的药,又亲自去厨房端来一碗冰镇好的酸梅汤,用干净的棉布蘸着,一点点润湿秦锋干裂的嘴唇,为他物理降温。她的动作熟练而轻柔,眼神中充满了关切,仿佛床上躺着的不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而是自己的亲人。

看着苏二娘忙碌而可靠的身影,听着她条理清晰地安排一切,沈砚秋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一点点松弛下来。一种久违的、名为“安全”的感觉,如同温暖的泉水,缓缓包裹住他几乎冻僵的身心。

他坐在床边的矮凳上,看着秦叔虽然依旧昏迷,但呼吸似乎稍微平稳了一些,心中百感交集。

这时,苏二娘安排好了诸般事宜,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肉粥和一碟小菜走了过来,放在沈砚秋面前的桌上。

“孩子,先吃点东西,暖暖身子。”她看着沈砚秋,语气温和,但眼神却变得严肃起来,“你们的事情,我大致听说了些风声。柳承业……他已经发了海捕文书,画影图形,在整个江南东道悬赏捉拿你。文书上说你窃取工士联盟机密,畏罪潜逃。”

她顿了顿,压低了声音:“更麻烦的是,如今的扬州知府赵汝贞赵大人,是柳承业的得意门生,对他言听计从。现在全城的官府、衙役,恐怕都在暗中查访你的踪迹。”

沈砚秋的心猛地一沉,刚刚获得的些许安全感又开始动摇。

苏二娘看出了他的不安,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坚定地说道:“别担心!我这百味楼,做的就是三教九流的生意,来往人多眼杂,反而是最好的藏身之处。官府那些人,等闲不敢到我这里来撒野。你和你秦叔,就安心在这里住下,先把伤养好再说。”

她看着窗外扬州城华灯初上的夜景,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轻声道:“这扬州城啊,看着繁华似锦,底下也是暗流涌动。你们来了,这水,恐怕要被搅得更浑了……”

但对于颠沛流离、九死一生的沈砚秋而言,能在这暗流涌动之地,找到这样一处暂时的避风港,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他端起那碗温热的肉粥,食物的香气钻入鼻中,他终于感受到了一丝活着的实感。他小口小口地吃着粥,眼泪却无声地滴落进了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