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方正正的标准宋体,一撇一捺,带着专业又明显的笔锋。
上学那会儿,男生热衷于讨论长相漂亮的女生。
聊得最多的就是李盼儿。
说她的性格容貌就像她写的字一样,一板一眼,挑不出错。
一丝不苟的乖乖女,老师说东绝不往西,正儿八经的心腹。
林枭野身边没有写宋体字的人,之前是李盼儿,现在是李星露。
异样的情绪划过,他忽然看见茶几上,灏灏来不及写的字帖,也是标准宋体。
练字不是什么小众喜好,老师这种职业,书写规范也是基本操守。
他自嘲地笑了笑,觉得自己真是疯了。
他快速誊抄试卷,收敛起龙飞凤舞的笔锋,刻意模仿灏灏的字迹。
这时,手机响了。
他拿着酒杯,起身去到后院,关上了玻璃门。
“查到了?李盼儿在哪儿?”
打电话的人是薛清风,林枭野和李盼儿的共同好友。
上学那会儿,俩人偷偷摸摸早恋,总拿他当挡箭牌。
最过分的一次,是高考倒计时一百天的动员会上,俩人不敢坐一起,就让薛清风坐中间掩人耳目。
俩人把手伸进他的卫衣兜儿,偷偷摸摸牵手。
气得薛清风直骂俩人是狗。
眼下,夜店的低音炮震耳欲聋,他却有些不忍开口:“你俩都分七年了,还调查她做什么?”
林枭野喝一口酒,呼吸很重:“说不说?”
“李盼儿好像在德国,半年前,她的全民K歌更新过,IP显示在德国。”
今天听杜主任说,周默青在德国念研究生。
林枭野喉结滚动,一米八七的个子被月光拽出一道影子,显得很单薄。
垂下来的那条胳膊,手里拎着八角杯,攥得紧,骨节发白。
“她跟周默青,应该要结婚了。”薛清风换了个安静的地方,“周默青的ins账号昨天更新动态,说了个好事将近。”
林枭野直接挂了电话。
手机在他掌心攥紧,他看向头顶那轮皎洁的明月,感觉月光怎么照也照不到自己身上。
“爸爸!我就知道你在这儿偷懒......”
灏灏刚把玻璃门推到一半,看见林枭野的侧脸,他的嘴巴张开又合拢。
爸爸是太疲惫了吗?
他的眼睛好红!
果然,写作业令人发疯,连被他视为超级英雄的爸爸也承受不住。
灏灏不免有些自责,想着不让爸爸写了,默默离开,又被林枭野叫住。
“给爸爸找个耳机可以吗?”
“可以哒!”
灏灏宛若飞鸟,扑棱着胳膊跑走又跑回来,胳膊笔直地递上蓝牙耳机。
林枭野接过,没敢看儿子的表情。
等他离开,垂首连上蓝牙耳机,坐在一旁的露营椅上,点开了李盼儿的全民K歌。
她的主页只剩一首《玫瑰窃贼》,是在今年二月份的情人节当晚更新的。
上学那会儿,她是校金帆合唱团的领唱,开口脆,唱的第一句,便将极致的be感拉满。
“为何夏夜晚风吹,如梦逝去不可追,那曾在路途中丢的盔,悲喜间慢慢磨成灰......”
伴随李盼儿的低吟浅唱,林枭野脑海里闪过的,是她突然提出的分手。
她甚至没有跟他见面,只有对话框冷冰冰的三个字:【分手吧。】
可明明上一条,还是他提出去花鸟岛看蓝眼泪的建议,她说好。
他脱下用冷漠铸造的盔甲,疯了一样发消息,她不回。
他找到她的宿舍,还去了她家,早就已经搬空。
那年,李家的影视公司已岌岌可危,林枭野通过林父林母,得知李氏已在破产清算。
而李盼儿的父母,极有可能面临牢狱之灾。
她自己或许都自顾不暇,因此,林枭野很懂事地没再找她。
只是那段时间,他觉得所有晦气的事都找上门来,他要做一场大手术,但他高估了手术后的副作用。
他居然在医院待了大半年!
分手后的第7个月,他因并发症再次进了ICU,醒来已是一周后。
他手机没有一通未接来电,也没有她的留言。
他奄奄一息地躺着,手指一下下地滑动着对话框。
密密麻麻的聊天记录,全是他被踩在脚下的尊严。
【你理理我好吗?我今晚要做手术,会很痛。】
【你就当可怜我,就算不来医院看我,也回一句好不好?】
【手术做完了,医生说,不知道会不会有并发症,也不知道会活多久。】
李盼儿一句没回。
林枭野陷入强烈的戒断情绪中,由一开始的痛苦转变为绝望,再由绝望,变成现如今的憎恶。
她就这么狠心吗?
狠心到他进了医院,她也可以无动于衷!
他甚至觉得。
女人就是这样,爱你的是她,抛弃你的也是她,两者好像并不相悖。
就在这个时候,李盼儿忽然给他打了一通电话。
他没接。
故意没接。
打了三天都没接。
他已经开始恨她了。
可他心中的恨意,随着几天后,南川那场特大地震,被彻底粉碎。
爷爷说,他在南川的医院,救下了一名早产儿,母亲名叫李盼儿。
那一刻,林枭野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极致的茫然后,连手都在颤抖。
他不敢去看手机里,那几通他故意没接的电话号码。
却又不助地脑补,她是在什么情况下打的呢?
是在生孩子前,还是地震发生时?
林枭野不清楚,但他能想明白,那几通电话,一定是她怀着恨意打的。
原以为,活不了多久的人是他,可没想到,她率先死在了那场地震中。
留下来的人,最痛苦。
地震距今已过去6年。
6年来,他都坚信李盼儿死在了最恨他的那一年。
可现实却告诉他,她还好好活着,并且要跟周默青结婚了。
林枭野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他被折磨了这么久,连分手原因都不清楚。
彼时。
耳机里的李盼儿已将《玫瑰窃贼》循环唱了无数遍,此刻又唱到高潮部分。
“要么你来拥抱我,要么开枪处决我,爱或死亡会令我变成花朵,像风一样窥视我,或将我推入旋涡,解救我,在天亮前带走我。”
所以,地震发生的那一刻,周默青在天亮前带走了她?
她唱的是心境,是给周默青的情歌。
他仿若看到了因灾难而剥了一层皮的女人,疯狂蜕变,努力重塑自我的过程。
可这个过程,他连参与的权利都没有。
烟抽多了,林枭野开始缺氧,大脑晕乎乎的,他用力揉着眉心。
耳边窸窸窣窣。
滴答。
滴答。
滴答。
什么声音?
林枭野条件反射地看向腕表,停滞了6年不动的表盘,居然开始转动!
他不清楚这是什么征兆。
坏掉的手表突然转动,是在提醒他,不要停滞不前,要往前走,该放下了吗?
林枭野心烦意乱,取下耳机,歌声也戛然而止。
他一点也不喜欢《玫瑰窃贼》,他还是更喜欢李盼儿唱的《小幸运》。
可惜这首歌,已经被她删除。
就像七年前,被她义无反顾地将自己从她的人生里删除一样,突如其来,又悄无声息。
铛铛。
玻璃门被人敲了敲。
林枭野回头,灏灏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口,像是下了挺大的决心:“爸爸,你还帮我写作业吗?”
“以现在的速度,我和小叔肯定写不完的。可我最喜欢李老师了,她留的作业,我不能空着。”
林枭野起身,眉间疲倦久散不去:“我帮你做。”
“英语还是我自己写吧,被她看出来,她会连你一起批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