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夜,深了。
窗外的世界沉入一片墨色,清冷的月光透过薄纱窗帘,在客厅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整个家都静了下来,静得只能听见墙上挂钟单调的“滴答”声,以及父亲陈建斌那均匀而轻微的鼾声。
一切都安稳而祥和。
然而,在这片静谧之中,却有一个人醒着。
母亲施清雅没有睡。
卧室门没关,她独自一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身上还穿着白天的家居服。
客厅里没有开大灯,只留了茶几上一盏昏黄的小夜灯,柔和的光线勾勒出她略显单薄的剪影。
她的腿边放着一本摊开的育儿书,书页上密密麻麻地写着关于婴儿辅食添加的注意事项。
但她已经很久没有翻动一页了,目光也没有落在书上,而是投向了窗外无尽的夜色,眼神有些放空。
白日里工作的疲惫,处理家务的琐碎,以及初为人母、时刻紧绷的神经......
在这一刻,在这静得过分的深夜里,终于悄悄发酵,汇聚成一股无形的压力。
她没有哭,甚至没有太过明显的悲伤表情,只是眉头微不可察地锁着。
嘴角那平日里总是温柔上扬的弧度,此刻也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落寞和疲惫。
她强撑着一种成年人的平静,但那份平静之下,是无人知晓的暗流。
丈夫早已熟睡,对妻子的情绪一无所知。这个家里,似乎没有人能分担她此刻的心情。
在自己的小床里,本该和父亲一样进入沉沉梦乡的陈悦,却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睛。
他没有哭,也没有发出任何代表婴儿需求的声响。
他就那么静静地躺着,像一个潜伏在黑夜里的哨兵,用他那双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清澈眼眸,观察着一切。
凭借着内里那个成熟的灵魂,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敏锐地捕捉到了母亲身上散发出的那股与往日不同的、低沉而压抑的气息。
他能读懂那细微的表情。
他看见了母亲眼中的疲惫,看见了她嘴角那一丝强撑的弧度,看见了她投向窗外那空洞的眼神里,藏着的一份茫然与孤单。
他知道,母亲此刻正被负面情绪包围。
或许是因为白天工作不顺,或许是因为照顾他的辛劳,又或许,仅仅是这无边无际的静夜,勾起了她内心深处的一点点脆弱。
无论原因是什么,他都清楚地判断出,母亲正在独自一人,消化着这份无人可以分担的疲劳和委屈。
陈悦的心,像是被一只小手轻轻地揪了一下。
不行,躺不住了。
他一反常态,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吸引母亲的注意。
因为他知道,此刻的母亲,需要的不是一个需要她哄睡的婴儿,而是一个无言的慰藉。
他手脚并用,悄无声息地,从自己那有着高高护栏的“新手村安全区”里翻了出来。
整个过程像一场笨拙的越狱,这小胳膊小腿的硬件配置实在太拉垮了。
双脚稳稳落地,他没有片刻迟疑,像一艘目标明确的小船,摇摇晃晃地,朝着沙发那片昏黄的光晕慢慢摸了过去。
他来到了施清雅的脚边。
施清雅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完全没有察觉到儿子的靠近。
陈悦抬起头,看着母亲那被灯光映照得有些模糊的侧脸。
然后,他用自己的小脑袋,轻轻地,温柔地,蹭了蹭母亲的小腿。
那柔软的、带着温度的触感,让施清雅浑身一震。
她猛地回过神,惊愕地低下头,正对上一双黑白分明、清澈见底的眼睛。
是她的儿子。
他不知何时,竟自己爬出了婴儿床,来到了她的脚边。
“小悦?你......”施清雅惊讶得说不出话,下意识地就要弯腰去抱他。
他没有哭闹,也没有撒娇,只是将自己那只肉乎乎、胖墩墩的小手,轻轻地搭在了她放在膝盖的手背上。
然后,他用一种笨拙的、却又无比认真的姿态,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她的手背。
那动作很轻,像一片羽毛拂过。
做完这个动作,他再次抬起头,用那双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的母亲。
那眼神里,没有婴儿惯有的懵懂和茫然,也没有任何索取和依赖。
有的,只是一种纯粹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安宁与理解。
他的喉咙里,还配合着发出了柔和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妈妈......”声,像是在用他唯一能发出的声音,笨拙地安慰着她。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施清雅所有的坚强与伪装,在儿子这番奇异的举动,和那双仿佛能看穿她灵魂的眼睛下,于瞬间土崩瓦解。
她先是愕然,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暖流,蛮横地冲垮了她用理智筑起的所有堤坝。
她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
她从没想过,第一个看穿她所有心事的,竟然是她这个还不到一岁的儿子。
眼泪,毫无预兆地,无声地滑落。
这不是悲伤的眼泪,也不是委屈的眼泪,而是一种被彻底看穿、被温柔理解之后的,情感的决堤。
这份来自一个婴儿的、沉默的懂得,比世界上任何一句安慰的话语,都更加拥有穿透人心的力量。
“小悦......”
施清雅再也控制不住,她一把将儿子从地上抱进怀里,紧紧地、紧紧地搂住,仿佛要将这个小小的身体嵌入自己的生命。
她把脸埋在儿子柔软的颈窝里,感受着他身上淡淡的奶香,眼泪浸湿了他的小衣服,身体因为压抑的抽泣而微微颤抖。
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内心却被一种无法言喻的震撼和温暖彻底填满。
陈建斌被妻子的抽泣声惊醒,他睡眼惺忪地走出房间,一眼就看到了客厅里相拥的母子。
“小雅?你怎么了?怎么哭了?”他一脸茫然和担心,快步走过去,“是不是小悦不舒服了?”
施清雅只是摇着头,说不出话来。她能怎么解释?
难道要告诉丈夫,自己因为一些莫名的情绪而伤感,然后被你的儿子看穿,并且用一种超越他年龄的方式安慰了自己吗?这种事情,说出来谁会信?
她只是更紧地抱了抱怀里的儿子,抬起那张泪痕未干的脸,看着丈夫,摇着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没事,我没事......就是,就是突然觉得,我们的儿子,是老天爷送给我们最好的礼物。”
陈建斌看着妻子脸上那混杂着泪水和无尽疼爱的复杂表情,又看了看她怀里那个安安静静、正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儿子,更加困惑了。
但他也没有再多问,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妻子的后背,将母子俩一起揽进了自己的怀里。
在母亲温暖而微微颤抖的怀抱里,陈悦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他知道,自己今晚的行动,与他那些为了改变未来的周密计划,没有半点关系。
这纯粹是出于一个成年灵魂的、对母亲最本能的心疼和爱。
他无法忍受,也无法坐视不管,看着自己的母亲一个人在深夜里,被那种无声的悲伤所吞噬。
他此刻无比的渴望,自己能真正地开口说话。
他想告诉她:“妈妈,别怕,有我。以后所有的事情,都有我帮你分担。”
他想给她一个成年人那样坚实而有力的拥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用一个婴儿的身体,笨拙地拍拍她的手。
这种巨大的、想要给予的意愿,与弱小的、无法表达的能力之间的强烈反差,让他深刻地体会到,重生在这具幼小身体里所带来的无奈。
这份爱与无力,在他的心中反复交织。
他安静地靠在母亲的怀里,感受着她渐渐平复下来的心跳,感受着父亲宽厚手掌传来的温度。
窗外的夜,依旧深沉。
但陈悦知道,从今晚开始,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