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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王月娟和家人踉踉跄跄地冲出屋门。
那间关着周向北的柴房,此刻正燃着熊熊大火。
熊熊烈焰染红了半个夜空,滚滚浓烟直冲云霄。
王月娟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向北,向北还在里面!」
她尖叫一声,拔腿就要往火里冲。
「别去!」
高卫华和王父一人一边,死死拉住了她。
「放开我!向北还在里面!放开我!」
王月娟疯了似的挣扎,泪水糊了满脸,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嘶吼:
「向北!向北!」
火光映在她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
几个村民提着水桶,拿着铁锹冲了过来,一盆盆水泼向大火,却收效甚微。
村长沉着一张脸,大步流星地赶到。
他看了一眼火势,又扫过王家几人惊惶的脸,厉声问道:
「这几天刚下过雨,你们家柴房怎么会起火?」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王月娟身上。
「你刚才喊,周向北在里面?这么晚了,他怎么会在柴房?」
王月娟嘴唇哆嗦,刚要说话。
「咳咳!」
高卫华在她身后重重咳嗽了两声,打断了她。
她猛然回过神,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支支吾吾地胡乱编造:
「他晚上睡不着,起来…起来劈柴。」
村长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眼神锐利得像刀子。
「劈柴?大半夜跑柴房劈柴?」
他往前一步,逼视着王家几人。
「你们到底怎么回事?今天要是不说实话,我现在就报民警!」
一听要报民警,王母第一个慌了神,尖着嗓子喊起来:
「我们也不知道啊!这火莫名其妙就起来了!不关我们家的事!」
她眼珠子一转,急中生智地大叫:
「说不定是周向北他自己想不开,自己点的火!」
王父立刻跟上,连连点头,
「对对对!就是他自己点的!」
「他自己的行为,可不能赖到我们头上啊!」
王月娟脸色煞白如纸。
她看着父母和高卫华投来的急切目光,那目光里满是警告和催促。
最后,她迎上村长审视的目光,坚定地点了点头。
「对,就是他自己想不开,才点的火。」
村长显然不信。
「胡说!今天下午我还见着他,人还好好的,怎么就想不开了?」
高卫华突然跪在了地上,捂着脸痛哭起来。
「村长,都怪我......都怪我......」
「向北他老觉得我住在这碍眼,老欺负我。」
「今天月娟看不过去,说了他几句。谁知道他气性这么大......」
「早知道这样,我就该忍着的,让他打,让他骂。」
「毕竟我只是个寄人篱下的鳏夫,我有什么资格计较啊......」
他哭得越发可怜,那副委屈求全的样子,让王月娟心疼得无以复加。
几个来救火的村民停下了手里的活,开始窃窃私语。
「哎,我说老王家这女婿,当了这么多年乌龟王八,是个人也受不了啊。」
「就是,忍了这么久,也算是个男人了。」
人群里一个促狭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说月娟,你跟卫华,不会是在屋里干了啥,让周向北给撞见了吧?」
众人发出一阵哄笑。
这话说得王月娟满脸通红。
「没有!」
她心虚反驳。
当村里人都知道高月娟和姐姐同时看上了这个长着一双桃花眼的高卫华。
可惜,高卫华选了当时还在上高中的姐姐。
高月娟本以为这辈子都没希望了。
谁能想到,姐姐结婚没多久,就得急病死了。
从那时候起,她就打着照顾姐夫的名义,和高卫华越走越近。
村里人不是没嘀咕过,只是大家心照不宣,没人愿意扯下这层遮羞布。
如今,周向北居然闹出自杀。
所有人都下意识觉得,一定是他们两人做得太过分,把老实人逼上了绝路。
一个谎言一旦说出口,就需要无数个谎言来圆。
为了自己的名声,也为了高卫华,王月娟必须把这个故事讲下去。
王月娟挺直了背,,对着所有人大声说:
「我跟卫华哥是清白的!就是我说了向北几句,他自己想不开,才寻了短见!」
「这件事,和我们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看着她斩钉截铁的样子,大部分村民都信了。
火势渐渐小了下去,只剩下烧得焦黑的房梁还在冒着黑烟。
众人看着那片废墟,都默认周向北已经化为一具焦炭。
可惜,又可怜。
就在一片叹息声中,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声音,从人群外围传来。
「你才想不开!」
5.
我在隔壁齐大哥的搀扶下一步步走来。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
高卫华脸上的悲痛瞬间凝固,嘴角抽动着,像是见了鬼。
王月娟先是惊愕地瞪大眼,随即发出一声惊喜地大喊,
「向北!你没死!太好了!你真的没死!」
她朝我跑来却又在我冰冷的注视下停住了脚步。
我冷笑一声,「是挺好的,没让我含冤而死,老天还是开眼的。」
王月娟脸上的惊喜僵住了。
王父王母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高卫华的眼神更是躲闪不定。
村长立刻上前,满脸严肃地扶住我另一边胳膊,急切追问:
「向北,到底怎么回事!你跟叔说实话!」
我咳出几口带血丝的黑痰,,将一切和盘托出。
「王月娟要跟我离婚,」
「她说她要帮她死去的姐姐,跟高卫华生个孩子。」
人群里发出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
「他们就想霸占我这三间大瓦房,我不同意把我绑在柴房里。」
「高卫华还想放火烧我。」
话音刚落,村民们炸开了锅。
「我的天!这也太狠了吧!」
「知青小周多老实的一个人,王家这是要吃人啊!」
「我就说嘛,好端端的怎么会自己点火,原来是这么回事!」
一时间,所有指责的目光都射向了王家人。
高卫华那双多情的桃花眼里噙满泪水,柔弱又无助。
「向北,我知道你讨厌我可你不能这么说谎啊!」
「你这样会害死月娟的!你要是真恨我,我走!」
「我马上就离开王家,离开这个村子!」
「求你,别再伤害月娟了,她心里苦啊......我心疼她。」
他这番表演,情真意切,简直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王月娟被他感动了,心底那点仅存的心虚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上前一步,护在高卫华身前,理直气壮地对着我吼:
「就算离婚,我跟你过了三年,把房子赔给我,难道不正常吗?」
「周向北,你摸着良心说!」
「这三年!我和你有一个孩子了吗?没有!」
「是你不行!是你生不出来!」
「女人能有几个三年!难道我们女人,就活该被一个不能生育的男人拖死吗?」
这话太有煽动性了。
人群里几个一直生不出的妇女立刻有了共鸣。
「月娟说的也在理,不能生孩子,确实是耽误女人。」
「是啊,这男人不行,还不许人家另找出路了?」
风向,就这么轻易地变了。
王月娟得意地看着我,嘴角挂着一丝施舍般的怜悯。
「周向北,我知道这房子是你一砖一瓦盖起来的。」
「可你别忘了,你一个知青,要不是我们王家帮你说话,对你多加照顾。」
「你能这么快在村里站稳脚跟吗?」
她身后的高卫华幽幽地补充了一句。
「是啊向北,做人可不能忘本,不能过河拆桥啊。」
刚刚还为我打抱不平的村民。
那些刚刚还为我打抱不平的人,此刻都对着我指指点点。
内容从「王家不是东西」变成了「这知青看着老实,心眼挺多」。
我真是寒心透了。
结婚时,我比谁都期盼有个孩子。
可王月娟说她怕疼,怕身材走样,每次都让我用措施。
我爱她,便依着她。
如今,这竟然成了她攻击我「不行」的武器。
我现在算是彻底看透了。
王月娟和高卫华,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一样的自私自利,一样的会颠倒黑白。
我身旁的齐大哥实在听不下去了,他粗着嗓子吼道:
「你们放屁!刚才就是我把向北从柴房里救出来的!」
「人被捆得结结实实,嘴差点就被活活烧死!他根本就没有说谎!」
我没理会周围的嘈杂,只是直直地看着高卫华。
关门时,柴房的门缝里丢进了一个点燃烟头。
而整个村子,只有高卫华抽那种带过滤嘴的城里烟。
我轻轻笑了一声。
「没事。」
「我们谁说的都不算。」
「我早已经让齐大哥托人去镇上叫民警了,让民警同志来查吧。」
「毕竟,我这一身伤,可做不了假。」
6.
正说着,几个穿着制服的身影大步走了过来。
王月娟刚刚还镇定自若的脸,瞬间血色褪尽。
高卫华更是下意识就往人群后头缩,却被几个膀大腰圆的村民死死拽住胳膊。
「跑啥?心虚了?」
村里人淳朴,不愿意自家村子出个坐牢的,脸上无光。
可杀人放火这种事,他们更容忍不了。
王母一辈子没见过这阵仗,看见民警腰间的物件,噗通一声就瘫在了地上。
她手脚并用地爬着,嚎啕大哭。
「不关我的事啊!警察同志!不关我的事!」
「都是他们!都是高卫华和王月娟的主意!我什么都不知道!」
王父还有几分理智,一把拽住老伴,脸色铁青地对着民警解释。
「同志,都是误会!是这个高卫华,是他教唆的!」
「我们就是想吓唬吓唬向北,没想真把他怎么样!」
「离婚也是这个畜生,是他勾引我女儿!」
他把唯一的女儿护在身后,把所有脏水都泼向了高卫华。
王母抓着王月娟的裤腿,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月娟,你快救救妈!你快跟警察同志说清楚啊!」
「妈不想吃花生米!我不要周向北的房子了!妈想活着啊!」
王月娟犹豫了。
她她看看她妈,又看看身边的高卫华,眼神里满是挣扎。
她还在权衡,高卫华却已经抢先一步。
「是她!所有事都是王月娟这个毒妇的主意!!」
「警察同志,你们要抓就抓她!」
「我在这个家根本没有话语权,她让我干什么我就得干什么!我没办法啊!」
他声泪俱下,演得比刚才还真。
「求求你们,抓她就够了,别连累我!」
王月娟不可思议地看着高卫华,仿佛第一天认识这个男人。
她声音发颤。
「卫华哥,你......你怎么能......」
「呸!」
高卫华狠狠一口唾沫啐到她脚边。
「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女人!惦记自己的姐夫。」
「我早就受够你了!别再拉我下水!」
这话一出,全场哗然。
「你胡说!」
王月娟彻底疯了,她像一头暴怒的母狮,朝着高卫华扑过去。
「你明明说你爱的一直是我!不是我姐!」
「你说我们才是心心相惜!你说等拿到周向北的房子,我们就开始新生活!」
高卫华狼狈地躲开,决绝地别过脸。
「我没有说过。」
几个人狗咬狗,把所有龌龊都抖了出来。
周围的村民看得目瞪口呆,随即爆发出阵阵恶心的嘘声。
民警同志显然没兴趣看他们演戏,面无表情地一挥手。
「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全部带走!」
几个人哭喊着,挣扎着,最后还是被带上了车。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我在民警的陪同下去了镇上的医院。
医生检查完,叹了口气。
「耳膜穿孔,下手真够狠的。」
「这段时间好好养着,别沾水,也别听太大的动静。」
我木然地点点头。
调查结果两天就出来了,快得惊人。
高卫华故意纵火,证据确凿,被直接下放农场改造十年。
王家人因为是从犯,且未造成实质性严重后果,关了几天批评教育后,就被放了出来。
只是她们的名声,在这个村子,算是彻底烂透了。
我出院那天,远远看见王家三人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的方向走。
一个个灰头土脸,像是被霜打蔫的茄子。
可当她们走到家门口时,却都愣住了。
我盖的那座青砖大瓦房,此刻正炊烟袅袅,门口坐着一个嗑瓜子的白婶子。
王母的火气瞬间就上来了,她冲过去质问:
「你个老东西!怎么在我家!」
白婶子眼皮都懒得抬,一口瓜子皮精准地吐在王母的鞋面上。
「滚。」
「现在这是我家。」
白叔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盖了红章的纸,在王家人面前得意地晃了晃。
「睁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周向北已经把房子卖给我们了。」
王家人如遭雷击。
王月娟尖叫一声「不可能」,就要往里冲。
被白家两个儿子推搡着赶了出来。
一家人狼狈地站在门外,看着曾经属于自己的家,不知所措。
我没有去看那场好戏。
因为在那一刻,我早已坐上了南下深市的火车。
7.
十年。
我从周向北,变成了别人口中的「周总」。
这我的秘书小李把一杯手冲咖啡放在我桌上。
「周总,按照您的吩咐,给您家乡红星村捐赠一百万修路的款项,已经落实了。」
我「嗯」了一声,目光落在窗外鳞次栉比的高楼上。
捐钱,不过是了结一桩心事。
从此,我与红星村,两不相欠。
桌上的内线电话响起,小李接起来,捂住话筒对我小声说:
「周总,是您老家红星村的村长,说想亲自跟您道谢。」
我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蹙,还是接了过来。
「喂。」
「哎呀!是周老板吗?我是红星村新上任的村长啊!我姓张!」
电话那头是一个粗犷又热情的声音,带着浓浓的乡音。
「张村长,你好。」
我的声音平淡无波。
「周老板,我代表咱们全村老少爷们谢谢你啊!」
「你可是咱们村飞出去的金凤凰!为村里做了天大的好事!」
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感谢的话。
我耐着性子听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应该的,我也是从村里出来的。」
客套话说尽,张村长似乎觉得电话就这么挂了有些尴尬。
话锋一转,开始聊起了村里的闲事。
「周老板,你走了这些年,村里变化可大了......」
他提到了高卫华,说他在农场里改造,听说人已经废了。
我安静地听着,像在听一个与我无关的故事。
「对了,周老板,那个王月娟,你还记得不?」
我的手动了一下,将钢笔在指尖转了一圈。
「嗯。」
「唉,她呀,疯了。」
「彻底疯了,见人就傻笑,有时候还打人。」
「就天天守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谁也不理,就对着大路喊你的名字。」
「就这么一遍一遍地喊,听得人心里发毛。我们都说,她是遭了报应了。」
电话那头,张村长还在絮絮叨叨。
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冷淡,在那头尴尬地笑了笑。
「你看我,跟你说这些干啥,你现在是大老板,忙得很......」
「张叔,我这边还有个会。」
我顺势打断他,「修路的事,您多费心。」
说完,我便挂了电话。
我的目光落在窗外。
深市的CBD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一派繁华。
一切都过去了,现在的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