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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岁那年,妻子的白月光全家出车祸,只留下一个孤家老人。
为了帮他走出失去家人的痛苦,妻子决然陪着他去全国旅游。
他们拍了很多旅游视频,被网友称赞是全网最美老夫老妻。
洗衣做饭带孙子之余,又一次刷到他们在大草原上亲密拍照的视频时,我提出了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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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满头大汗地在厨房里,给孙子小宇包他最爱的三鲜馅饺子。
夏天闷热,汗水顺着我的额头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爸,快看,妈他们又上热门了!”
儿子陈浩举着手机,兴冲冲地跑了进来。
手机屏幕上,我的妻子柳芳,穿着一件我从未见过的昂贵驼色大衣,正依偎在一个男人的身边。
那个男人叫苏文山,是她的初恋。
他们身后的背景,是无边无际的辽阔草原,蓝天白云,干净得像一幅画。
视频的标题用花体字写着:《神仙爱情:六十岁,我陪他走出黑暗,奔赴山海》。
她对着镜头笑得灿烂,仿佛回到了十八岁。
而苏文山,还是那副忧郁清高的样子,仿佛全世界都欠他的。
评论区里,一片赞扬。
“这才是爱情本来的样子!感动哭了!”
“阿姨太伟大了!真正的善良和浪漫!”
“羡慕叔叔有这么好的朋友,我要是有这样的红颜知己,死也值了。”
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件驼色大衣。
那是我上个月省吃俭用,攒下五千块钱,让她去买颈椎理疗仪的钱。
她说技师的手法都差不多,没必要花那个冤枉钱。
原来,钱花在了这里。
花在了陪另一个男人奔赴山海的“战袍”上。
孙子小宇从我腿边凑过脑袋,也看到了视频。
他伸出胖乎乎的手指,指着屏幕里那个忧郁又英俊的男人,天真地问我:
“爷爷,那个叔叔,是我新爷爷吗?”
听见这话的瞬间,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脑子里嗡的一声。
手一抖,一整锅刚从滚水里捞出来的饺子,连着滚烫的饺子汤,连锅带水,哗啦一声,全都翻在了地上。
白色的大瓷锅摔得四分五裂。
胖乎乎的饺子和沸水,溅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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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里顿时一片狼藉。
白色的蒸汽夹杂着肉馅的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空间。
小宇被这巨大的声响和飞溅的热水吓得哇哇大哭。
我呆呆地站着。
滚烫的水溅在我的脚背和裤腿上,传来刺痛。
可我感觉不到。
脑袋里不断循环着,孙子那句“那个叔叔,是我新爷爷吗?”。
陈浩愣了一秒,然后,他冲我喊。
“爸!你干什么!小宇烫到怎么办?!”
他的声音里全是责备。也没有问我“爸,你烫着没”。
手忙脚乱地冲过来,一把抱起还在大哭的小宇,紧紧护在怀里,来来回回的检查孩子身上有没有受伤。
他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也没有看我那被烫得通红的脚背。
“煮个饺子都能把锅给弄翻,你怎么回事啊?”
他一边颠着怀里的孙子,柔声哄着“小宇乖,不哭不哭”,一边不耐烦地用下巴指了指地上的狼藉。
“真是的,待会儿妈要是视频打过来,看到家里乱成这样,又要念叨我没照顾好你们了。”
又要念叨你?
他站在厨房门口,逆着光。
我看不真切他的神情,只觉得那张从小看到大的脸,此刻陌生得可怕。
我为这个家当牛做马一辈子。
到头来,在他眼里,我连让他妈省心都做不到。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干得发不出声音。
过了很久,我才喃喃自语般地挤出一句:
“我......我太累了......”
真的太累了。
这几个月,柳芳陪着苏文山散心,从南到北。
家里的所有事情,都压在我一个人身上。
买菜,做饭,洗衣,打扫卫生。
接送孙子上学,辅导他做功课。
晚上小宇闹着要听故事,陈浩只会把房门一关,戴上耳机打游戏。
我像个陀螺,从睁眼转到闭眼。
没有人回应。
或者说,没有人关心。
陈浩抱着孩子,转身回房间时,那一声重重的摔门声。
“砰”的一声,隔绝了厨房和我。
也隔绝了我和这个家。
厨房里,只剩下我和一地的狼藉。
滚水已经不那么烫了,我的脚开始从麻木转向剧烈的疼痛。
我低头看着满地的饺子,那是我和了三个小时的面,剁了半天馅,一个个亲手包出来的。
我忽然觉得,这一地的碎瓷片和烂饺子,就是我这千疮百孔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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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蹲在地上,想去收拾那些饺子和瓷片。
可手抖得厉害,几次都险些被锋利的碎片划破。
就在这时,陈浩房间里传来了手机视频通话的铃声。
紧接着就是陈浩接通电话的声音
“妈!你们到哪儿啦?大草原好不好看?”
接着,是柳芳兴奋的声音。
“小宇呢?让妈妈看看我的乖孙,想不想奶奶呀?”
我听见小宇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奶奶”。
然后,陈浩一把打开门,走进厨房将镜头对准了厨房一地的狼藉。
视频那头的声音,戛然而止。
几秒钟后,柳芳的脸瞬间沉了下来,声音也冷了八度。
“陈默!”
她连名带姓地喊我。
“你在家怎么回事?连个孩子都带不好?让你做顿饭,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我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厨房门口。
屏幕里,柳芳妆容精致,那件驼色大衣衬得她气质高雅。
她身后,苏文山也出现在了镜头里。
他穿着同色系的羊绒衫,他们俩站在一起,确实像极了视频标题里的“神仙爱情”。
而我,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背心,裤腿上还沾着面粉和汤汁,狼狈不堪。
看着屏幕里的两人,我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我该说什么?
说你那个所谓的“神仙爱情”视频刺痛了我?
孙子问我那个男人是不是他的新爷爷?
说你的儿子从头到尾只关心他自己?
柳芳见我不说话,更加不耐烦了。
“我在这里陪文山散心,每天殚精竭虑的,就怕他想不开。家里就不能让我省点心吗?”
她叹了口气,话语里满是伟大。
“文山他刚失去家人,整个人都垮了,脆弱得很。我们作为他唯一的朋友,必须要坚强起来陪着他。你知不知道我压力多大?”
“你别再给我添乱了,行不行?”
我看着屏幕里那张熟悉的脸,那张我爱了四十年的脸。
此刻,她脸上的不耐烦,就像慢动作般的在我眼前回放。
我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你什么时候回来?”
柳芳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她夸张地笑了一声,语气更加不耐起来。
“回来?陈默,你怎么能这么自私?”
“文山现在这个样子,我怎么可能走得开?我走了,他怎么办?”
“啪。”
视频被她干脆利落地挂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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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浩见电话挂了,也径直离开了厨房,房门传来“砰”的一声。
房间再次陷入寂静,我站在原地,很久很久。
脚上的烫伤在一下一下地抽痛,提醒着我刚才发生的一切有多真实。
我想起很多事。
年轻时,她拉着着我因为做木工而粗糙的手,然后娇气的说:“默,你的手天生就是干活的,结实、有力。不像我的手,只能弹弹琴、画画画,太娇气。”
于是,家里所有重活、粗活,都成了我的“天职”。
陈浩小时候半夜发高烧,哭闹不休。
我抱着他一夜没睡,她却在另一个房间,说她需要安静的环境来保持情绪稳定,这样第二天才能有足够的精神去带孩子。
她总有办法把自己的自私,包装成一种高尚的情操。
她灌输了我一辈子,“你应该体谅我”
“男人就该多付出”。
我默默地把地上的狼藉收拾干净,给烫伤的脚抹了点牙膏,一瘸一拐地回到房间。
半夜,陈浩敲我的房门。
“爸,家里的煤气罐空了,你去换一罐。”
他的语气理所当然,就像在使唤一个仆人。
换煤气这种活,从来都是我干。
以前,我觉得这是男人的本分。
但今天,我不想动了。
我第一次拒绝了他。
“我脚疼,不想动。你自己去。”
我静静躺在床上,没吭声。
陈浩在门口骂骂咧咧了半天。
“多大点事,一天到晚摆着个臭脸给谁看?”
“你知道妈在外面有多不容易吗?你一个人在家里,吃喝不愁,这不叫享福叫什么?”
说着他竟然还想冲进来把我从床上拖起来,我抓起床头的闹钟,冷冷盯着他。
“你再往前一步试试。”
他被我的眼神吓住了,骂了一句“神经病”,最终还是自己摔门出去换煤气了。
听着楼下远去的脚步声,我躺在床上。
这几个月来,第一次,我久违地睡了个整觉,一夜无梦。。
天塌下来,也不关我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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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我照常早起。
但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厨房准备一家人的早餐。
我只给自己煮了一碗清粥,配了一碟咸菜。
当我端着碗,坐在餐桌上慢慢喝粥的时候,陈浩睡眼惺忪地从房间里出来了。
他看了一眼空荡荡的餐桌,又看了看我面前的清粥,脸立刻黑了下来。
“爸,早饭呢?”
他质问的语气,仿佛我欠了他几百万。
“小宇上学要迟到了,你今天怎么回事?”
我慢条斯理地喝完最后一口粥,把碗放下,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我没有看他,只是起身走进厨房,拿起那把跟了我半辈子的锅铲,递到他面前。
“手没断,自己做。”
我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一丝波动。
陈浩愣住了。
他大概从没想过,一向任劳任怨的我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涨红了脸,指着我:“你......你......”
你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最后,他气急败坏地一摔房门,自己带着还没睡醒的小宇,在楼下买了两个包子,匆匆上班去了。
巨大的摔门声,震得墙上的灰都掉了下来。
我却觉得,这声音悦耳极了。
他走后,我拿出我那个用了半辈子的帆布工具箱。
收拾了几件自己的旧衣服,塞了进去。
然后,我给陈浩发了条信息。
“我要去你李叔叔家住几天,他那有个空出来的老房子,我去清净清净。”
信息刚发出去,陈浩的电话立刻就打了过来,声音几乎是在咆哮。
“什么?!爸,你走了?你走了小宇谁接?晚饭谁做?”
“妈和苏叔叔随时都可能旅游回来,家里没人怎么行!”
他的问题一连串地砸过来,每一个问题,都与我有关,但每一个问题,都与我这个人无关。
我只是一个功能。
一个负责接孩子、做晚饭、看家的功能。
我对着电话,一字一句,清晰地说:
“陈浩,你结婚了,你还有老婆,你也有手和脚。”
“饭可以叫外卖,孩子可以自己接。”
电话那头,他瞬间哑了火,电话里一片死寂。
我第一次,说完话觉得人生是如此的轻快畅意。
挂掉电话,我拎起我的工具箱,走出了这个我住了几十年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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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老王那套空房子里,过了几天难得的清净日子。
我甚至把我的那些老工具都搬了出来,在阳台上叮叮当当地做起了木工。
那种掌控木头,让它在自己手中变成想要模样的感觉,让我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可这样的清净,只维持了一周。
我六十一岁生日那天,陈浩找到了这里。
他提着一个蛋糕,脸上带着讨好。
“爸,我错了,你跟我回家吧。今天你生日,妈特地从内蒙赶回来,就是为了给你庆生,她知道以前忽略你了,心里愧疚着呢。”
他磨了很久,说他知道错了,说一家人不能这么僵着。
看着他那张与我如此相像,此刻却写满“愧疚”的脸,我的心,还是动摇了一下。
也许,他只是被柳芳惯坏了,他会改变的。
我心里动摇了。
我跟着他回了那个所谓的“家”。
陈浩说,今天让我歇着,他来做饭。
可他在厨房里折腾了半天,不是切到手就是被油溅到,最后还是我看不下去,接过了围裙。
我没做那些复杂的菜,只做了几道我自己爱吃的。
一盘花生米,一盘红烧肉,还有一碗长寿面。
我甚至奢侈地给自己开了一瓶啤酒。
饭菜刚上桌,门铃响了。
陈浩兴奋地跑去开门。
柳芳和苏文山,风尘仆仆地出现在门口。
柳芳举着一个粗糙的木雕,笑容满面地对我说:“陈默,生日快乐!我们特地从内蒙赶回来的!”
我看着那个木雕,心里有一瞬的不舒服。
苏文山以前是大学美术老师,最擅长这些,这难道不是他们在路上随意雕的,然后说送给我的礼物吗。
苏文山一进屋,目光扫过餐桌,看到那一桌子热气腾腾的家常菜,他那张忧郁的脸突然扭曲了。
他捂着脸,崩溃大哭起来。
“这个家......太像我以前的家了......”
“我的妻子,我的女儿......她们再也回不来了......”
我们所有人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崩溃吓住了。
柳芳立刻冲过去,紧紧抱住他,像哄孩子一样。
“文山,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
苏文山却像是没有听到,他看着那一桌子菜,眼神越来越疯狂。
他突然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我。
“这是什么?幸福吗?你们是在向我炫耀你们的幸福吗?”
“你们是在我的伤口上撒盐!是在用你们的团圆,来嘲笑我的家破人亡!”
下一秒,他情绪彻底失控,一把将整张餐桌掀翻在地!
“哗啦——”
盘子、碗、滚烫的菜肴、汤汁,还有陈浩买回来的那个小蛋糕,全都碎了一地。
红烧肉的油渍,溅上了我的裤腿。
小蛋糕,被踩在苏文山的脚下,不成形状。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我愣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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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芳没有看我一眼,而是用自己的身体抱着还在颤抖的苏文山,轻声安抚。
陈浩两口子则安抚被吓到大哭的孙子。
安抚完苏文山,她猛地回过头,一双眼睛里,此刻满是责备。
她怒视着我,声音尖锐。
“陈默!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明知道他有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你明知道他不能受刺激!你为什么要做这么多菜刺激他?!”
柳芳的话像被她亲手拿着刀子,狠狠在我心上挖了一个洞,瞬间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我从来不知道,苏文山有心理疾病,她也从来没有告诉我。
而我做的这一桌菜,却莫名其妙成了我“居心叵测”的罪证。
“你就不能体谅一下病人吗?!你的心是铁做的吗?!”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看着她怀里那个“病人”。
那一刻,我觉得无比的荒谬。
我的生日,我的家,我做的菜。
到头来,成了我刺激别人,是我没有同情心的罪证。
柳芳扶着还在“受伤”和“颤抖”的苏文山,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的狼藉,把他送进了客房。
仿佛他是什么易碎的珍宝。
我一个人,站在这一片狼藉中央,像个被审判的罪人。
陈浩媳妇也带着孩子回了卧室,陈浩则是转身对着我,满眼责备。
走到我面前,对我吼道:
“爸!你就不能让着点吗?苏叔叔是病人!你看不出来吗?”
“妈为了这个家,为了照顾苏叔叔,在外面吃了多少苦,你都看不到吗?你就不能让她省点心吗?”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他:“哪个家?”
陈浩愣住了。
“什么哪个家?”
“是这个家,”我指了指脚下这一地狼藉,“还是她和苏文山的那个家?”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也跟着嘶吼起来。
“那桌子菜,不是你们让我回来做的!”
“我,陈默,六十一岁生日,过生还要自己做饭!”
陈浩被我的样子吓了一跳,但随即,他嗤笑了一声。
“不就是一顿饭吗?多大点事?”
“一个大男人,还为这点小事斤斤计“
他学着柳芳的口气,用一种长辈的姿态教训我。
“这个家本来太太平平的,都是被你搅得乌烟瘴气!你看看这叫什么事!”
“你再这样,这个家就散了!”
听到“无理取闹”四个字,我身体里最后一点热气,也瞬间被抽空了。
原来好好的?
原来,我的隐忍和付出,就是他们眼里的“好好的”。
我的情绪,在这一刻被瞬间抽空了。
愤怒到极致情绪反而平静下来了。
我没有再跟他争辩。
我只是指着大门的方向,说道。
“滚”
陈浩大概从没想过我会让他滚。
“你说什么?”
我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
“我说,让你,和你妈,还有你的苏叔叔,现在就滚出去。”
陈浩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你让我滚?”
他气的满脸通红。
“滚!你有什么资格让我滚?这房子是我妈单位分的,房产证上写的是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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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
房产证上写的是她的名字。
所以被扫地出门的人是我。
最后,我提着我的那个小小的帆布工具箱,走出了那个家。
2
里面只有几件换洗的旧衣服,和我一套珍藏了三十年的德制工具。
那是我年轻时,作为厂里最年轻的高级技工,获得的最高奖励。
我一辈子都宝贝得不行,连陈浩小时候想玩,我都没舍得给他碰一下。
现在,这是我全部的家当。
电梯门快关上的时候,陈浩追了出来。
他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慌乱。
“爸,我......我刚才是气话......”
我没有理他,只是按下了关门键。
看着他的身影在门缝里越来越小,直到消失不见,我的心里,却没有丝毫的波澜。
我回到了老王那间空房子里。
很小,很旧,但很安静。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上网,查到了一个离婚律师的电话,打了过去。
接电话的是一个很干练的年轻人。
他听完我断断续续讲完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在电话那头对我说:
“叔,别的不说,你们这是夫妻共同财产,就算房本是她的名字,卖了也得对半,这是天经地义。”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
“至于您的人生,从今天起,也是您自己的了。想怎么过,您自己说了算。”
挂了电话,我走到阳台。
外面下了一夜的雨,天刚放晴。
一道彩虹挂在天边。
看着窗外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世界,突然觉得,天亮了。
第二天,我带着律师拟好的离婚协议,回了那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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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带着离婚协议书,回到了那个所谓的“家”。
柳芳看到我,还有我身后的律师,整个人都愣住了。
当她看到那份白纸黑字的离婚协议书时,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陈默,你来真的?就为了这点小事?”
“我们是四十年的夫妻......你就要为了这点小事,跟我离婚?”
小事?
我的尊严被践踏,付出被无视,儿子视我为仇人,这一切在她眼里,都只是“小事”。
我懒得跟她争辩。
打断她,平静地问了她一个问题。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你,愿不愿意让苏文山立刻、马上从这个家搬出去,从此以后,你们断绝一切联系,就当从来没有这个人。”
“你愿意吗?”
她张了张嘴,嘴巴张张合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的眼睛看向客房的方向,一脸挣扎和不舍。
她的沉默,就是回答。
是啊,她怎么可能愿意。
苏文山可是她的初恋,现在好不容易和初恋在一起能够白头偕老,怎么可能会舍得呢?
我笑了。
我指了指自己这两天因为睡不好又冒出来的满头白发,又指了指她那张因为常用昂贵护肤品而保养得当的脸。
“柳芳,我今年六十一,你六十。”
“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光鲜亮丽,是用什么换来的?”
她茫然地看着我。
我没有解释。
因为我知道,她永远不会懂。
她不懂我这几十年来,每天围着灶台,被油烟熏染的辛劳。
她不懂我为了这个家,为了让她能安心追求她的“风花雪月”,付出了多少心血。
她只看得到她自己的“伟大”和“善良”。
我把笔从律师手里拿过来,放在了她面前的茶几上。
“签了吧。”
我说。
然后,我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我付出了半生心血,却从未真正属于过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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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了变卖我们婚内共有财产的程序。
那套房子,是我们唯一的,也是最值钱的共同财产。
我联系了中介,要求尽快出售,房款一人一半,公平公正。
柳芳彻底慌了。
没了房子,她和她的初恋苏文山,就要流落街头。
她开始疯狂地给我打电话,发信息。
我一概不理,直接把她拉黑了。
然后,陈浩的电话就追了过来。
我把他拉黑,他就换了新号码打给我。
电话一接通,就是他气急败坏的咆哮。
“爸!你非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吗?!”
“我妈说你把她拉黑了!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房子卖了我们住哪?你让妈和苏叔叔去睡大街吗?!”
我把手机拿远了一点,等他吼完。
然后,我问了他一个问题:
“陈浩,如果以后小宇长大了,他的妻子也这样对他,让他六十岁了还在家里当保姆,伺候她青梅竹马的‘男闺蜜’,你愿意吗?”
电话那头,儿子的咆哮戛然而止。
只剩下沉重而粗粝的呼吸声。
我没有等他回答。
因为我知道,他无法回答。
我轻轻地挂断了电话。
整个世界,瞬间清净了。
在等待房子出售的日子里,我把自己完全沉浸在了木工的世界里。
老王的儿子小军是个大学生,懂网络。
他看我每天叮叮当当,觉得很有意思,就建议我拍成视频发到网上。
我一个老头子,哪懂这些。
小军就手把手地教我,怎么拍,怎么剪。
我的账号名字很简单,就叫“陈师傅的手艺”。
一开始,视频根本没人看。
播放量只有几十,偶尔有几个评论,还是“大爷,注意安全”
“这玩意儿现在谁还用啊”。
小军劝我别灰心,说现在网上都喜欢看新奇的。
我琢磨了几天,翻出了我年轻时画的一张图纸。
那是一个“木牛流马”的结构图,我研究了小半辈子。
我花了整整两周时间,用一块完整的樟木,雕刻、打磨、组装。
当那个不需要任何电力,仅靠内部精巧的机关结构就能自己“行走”的木牛流马,在我的工作台上迈开步子时,连小军都看呆了。
他把整个制作过程剪成了一个三分钟的视频,配上激昂的音乐,发了出去。
视频的标题是:《一块木头,复活一千八百年前的智慧》。
没想到,这个视频,一夜之间就爆了。
点赞量从几百,冲到几万,再到几十万。
我的账号“陈师傅的手艺”,几天之内就涨了十几万的粉丝。
评论区里,一片惊叹。
“我的天,这才是真正的工匠精神!大爷牛逼!”
“跪着看完,我的手是手,大爷的手是艺术品!”
“大爷,你还缺儿子吗?会端茶倒水,还会喊666那种!”
我看着视频里,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在木头上灵活地翻飞。
我看着屏幕上滚动的那些善意的评论。
我忽然觉得,我这双手,不只是用来洗菜做饭,换煤气罐的。
它还能创造出让这么多人喜欢和赞叹的东西。
我,陈默,不是谁的附属品。
我就是我。
一个手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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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天的离婚冷静期结束那天,我们再次在民政局门口见面。
我穿着一身干净的蓝色工装,因为天天捣鼓木头,作息规律,整个人的精神好得出奇。
柳芳却像是老了十岁。
眼窝深陷,神情憔悴,那件昂贵的驼色大衣穿在她身上,也显得空空荡荡,再也没有了视频里的神采。
她看到我,愣了很久很久,眼神复杂。
我一句话都没说,走进去,拿起笔,在我的名字后面,签下了“陈默”两个字。
一气呵成,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就在我把笔递给她的时候,柳芳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很凉,还在微微发抖,声音里带着哭腔。
“老陈,我让他走了,我真的让苏文山走了!”
“我们不离了,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
我看着她,这个和我同床共枕了四十年的女人。
到了这一刻,她依然觉得,问题出在苏文山身上。
只要苏文山走了,我们就能“好好过日子”。
她从来没有意识到,真正的问题,是她自己。
我轻轻地地抽出自己的手。
看着她,嘲讽地反问她:
一碗饭,本来是好的,但掉进去一只苍蝇,放馊了,发臭了。”
“你现在告诉我,你把那只苍蝇赶走了,难道我就要把这碗馊饭,再笑着吃下去吗?”
柳芳的哭声,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她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终于明白,我不是在开玩笑。
我们之间,再也回不去了。
我没再看她,把笔放在桌上,转身就走。
从此,我们两不相欠。
12
我刚办完手续出来,一个年轻的姑娘正笑意盈盈地等着我。
她是最近一直联系我,想谈品牌合作的一个负责人。
她笑着朝我伸出手::“陈师傅,恭喜您恢复自由身!走,我们去庆祝一下,顺便谈谈合作细节?”
我笑着点了点头。
就在我们准备上车的时候,柳芳像疯了一样从民政局里冲了出来。
她指着我的鼻子,用我这辈子听过的最恶毒的语言骂道:
“陈默!你真不要脸!你个老不死的!”
“我说你怎么非要离婚,原来是早就勾搭上这种小妖精了!”
“刚离完婚就迫不及待地找下家,你还要不要你那张老脸了!”
她那泼妇骂街的样子,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个年轻的姑娘就一步挡在了我的面前。
她个子不高,但气场很足。
她冷冷地看着柳芳,说:“这位阿姨,请您自重。”
“第一,我是陈师傅的商业合作伙伴,我们在谈正事。请您不要用您那肮脏的思想来揣测别人。”
“第二,就算陈师傅真的要开始新生活,那也是他的自由。不像有的人,打着‘伟大友情’的幌子,理直气壮地精神出轨,还把自己当成受害者。”
姑娘顿了顿,看了一眼柳芳身上那件扎眼的驼色大衣,嘴角的讥讽更明显了。
“哦对了,阿姨,您那些‘神仙爱情’的视频我还看过呢。不过最近评论区的风向好像不太对啊,怎么都管您叫‘丧家之犬专业陪护’?看来网友的眼睛,也不总是瞎的。”
姑娘的一番话,说得柳芳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她张着嘴,却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
我绕开她,和姑娘一起上了车。
车子开动的时候,我从后视镜里看到,柳芳一个人站在原地,像个被全世界抛弃了的小丑。
但那,已经与我无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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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木工作坊,在品牌方的帮助下,很快步入了正轨。
订单越来越多,我甚至开始带起了徒弟。
那套老房子卖掉后,房款一人一半,我用我的那一半,在郊区租了一个带院子的大房子,改造成了工作室。
而陈浩,只能带着柳芳和那个又被她接回去的苏文山,租了一个老旧狭小的两居室。
有一次,陈浩带着小宇来看我。
孩子长高了不少,也沉默了很多。
他偷偷告诉我,家里现在天天吵架。
“奶奶总嫌我妈妈做的饭不好吃,说苏爷爷是文人,吃不惯那么油腻的东西。”
“爸爸夹在中间,愁得头发都白了好多。”
“前几天,苏爷爷嫌家里太吵,一个人跑出去了,好几天没回来。奶奶急得病倒了,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呢。”
我听着,心里毫无波澜。
我只是默默地拿起一个苹果,用我的刻刀,给小宇削了一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
那些旧世界的风,再也吹不到我的新生活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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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浩来接小宇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他看着我这个宽敞明亮,摆满了各种木雕作品的工作室,又看了看我身上那件干净整洁的工装。
然后眼圈一红走过来一把把我抱住。
“爸,我想你了。”
我的身体僵硬了一瞬。
我没有回应,也没有推开他。
只是任由他像小时候一样,紧紧抱住我。
他长大了,肩膀也宽阔了,可哭起来,还是像个孩子。
等他自己松开手,我看着他那双哭红的眼睛,只说了一句话。
“爸......你之前说得对。我错了,我错得离谱。”
他像是积压了许久,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家里现在就是个地狱。妈......她病了以后,苏文山照顾了她两天就嫌烦,现在人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妈天天躺在床上哭,说对不起我,说她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是你。她说她毁了你的生活,也毁了我的......她让我一定要来跟你认错。”
他看着我,满眼都是悔恨和疲惫。
“我也在网上看到你的视频了,爸。看到那么多人夸你,说你是大师......我才知道,我以前有多混蛋,把珍珠当鱼眼。”
“我从来不知道,我爸原来这么厉害。”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塞到我手里。
“爸,这是我这些年攒的。我知道......我妈她......”
他语无伦次,眼泪又掉了下来。
“算是我替她赎罪,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你收下吧,以后自己......”
我把卡推了回去。
“我的日子,我自己能过好。”
“你把这些钱留着,好好照顾小宇,照顾你妈。”
我的前半生,在为这个家奔波,为他们付出。
我的后半生,不再需要他们的弥补。
15
不久后,我接到了陈浩的电话。
他说柳芳是癌,晚期,想见我最后一面。
我想了想,还是去了。
毕竟夫妻一场,送她最后一程,也算仁至义尽。
病床上的柳芳,已经瘦得脱了相,只剩下一双眼睛,还亮得吓人。
看到我,她浑浊的眼睛里,突然迸发出一丝光彩。
她挣扎着,拉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已经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
“老陈......”
她的声音虚弱。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她吃力地背诵着,眼眶里蓄满了泪水。
那是年轻时,她最爱念叨的诗句。
她似乎把自己想象成了诗中的女子,在演绎一场生离死别的爱情悲剧。
而我,就是她这场悲剧里,那个让她“日日思君不见君”的男主角。
陈浩站在一旁,已经哭成了个泪人。
我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表演。
等她终于背完了那首长长的诗,气喘吁吁地看着我,等待我的回应。。
我开口了,声音平静。
“演完了吗?”
柳芳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她愣愣地看着我,眼里的泪花都凝固了。
我抽出被她握着的手,继续说。
“你这一辈子,既想要苏文山那样的风花雪月,又想要我这样的安稳踏实。”
“你什么都想要。”
“可你最爱的,从来不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个。”
“你最爱的是那个在爱情里,显得伟大又无私的你自己。”
“以前,我给你搭台,让你唱了四十年的独角戏。”
“现在,我不想陪你演了。”
我站起身,最后看了她一眼,一字一顿地,说出了最后的判词。
“柳芳,你活该。”
我说完,没有再看她是什么表情,也没有理会身后陈浩的哭喊。
我转身离开了病房,再也没有回头。
我转身离开了病房,再也没有回头。
我的前半生,为一个家停了四十多年。
我的后半生,要在路上,为自己,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16
两年后,我六十五岁,买了一辆房车。
我亲自改装,把房车的后半部分改造成了一个小小的移动木工房。
一个电视台的纪实栏目组,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我的故事。
他们决定跟拍我的旅程,片名叫《老匠寻木记》。
出发那天,阳光明媚。
陈浩带着小宇来送我。
小宇穿着整洁的校服。
“爷爷,你第一站要去哪啊?”
小宇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好奇。
“不知道。”
“先走起来再说。”
我的前半生,为一个家停了四十多年。
我的后半生,要在路上,为自己,而活。
车轮滚滚向前,驶向未知的远方。
而我,载着我的工具箱,载着我的故事,载着我的新生。
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