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拟考试的硝烟刚刚散去,校园里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短暂松弛。林萧然和关晓倩并肩走在林荫道上,阳光透过枝叶洒下细碎的光斑,空气中仿佛也带着一丝慵懒。两人谈论着考试中刁钻的题目,互相吐槽,脸上都带着轻松的笑意。林萧然甚至计划着周末和几个朋友去打场球,彻底放松紧绷了许久的神经。他对自己这次的发挥很有信心,那些反复钻研的难题思路清晰,基础题更是手到擒来。他期待着这次考试能成为他高三征程的一个漂亮注脚,向所有人,也向自己证明,他的努力和天赋值得更高的位置。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投下一块冰冷的巨石。
成绩公布那天,教室里喧嚣异常。有人欢呼雀跃,击掌相庆;有人懊恼叹气,捶胸顿足;也有人面无表情,默默计算着与目标的差距。林萧然站在人群外围,心脏因期待而微微加速。当他的目光终于捕捉到张贴栏上自己名字后面的数字时,时间仿佛瞬间凝固了。
不是预想中的名列前茅,甚至远低于班级平均水平!那个刺眼的分数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他的瞳孔。他以为自己眼花了,用力眨了眨眼,凑得更近些。没错,是他的名字,后面跟着一串冰冷的数字。视线下移,试卷分析栏里,那些他以为稳操胜券的题目旁边,赫然躺着一个个猩红刺目的“×”,像一张张无声嘲笑的血盆大口。尤其是那道他考后还与关晓倩激烈讨论、自认为解法精妙的压轴题,竟然被判了零分!
笑容,僵死在林萧然的脸上。血液似乎瞬间从头部抽离,留下冰冷的眩晕感。周围的喧嚣——同学的议论、老师的点评、纸张翻动的哗啦声——都变成了模糊而尖锐的背景噪音,扭曲着钻进他的耳朵,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他看见关晓倩的名字高悬在榜单前列,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微笑,正被几个同学围着祝贺。那笑容,此刻在他眼中,竟显得如此遥远而刺眼。
林萧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座位上的。他像一尊失去灵魂的泥塑,僵硬地坐下,手中那张薄薄的成绩单仿佛重逾千斤,冰冷的纸张几乎要被他攥出水来。教室里欢乐的声浪一阵阵涌来,庆祝着别人的成功,却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裸露的神经。
“怎么可能……” 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沙哑。脑海里一片混沌,过往那些笃定的自信、那些挑灯夜战的豪情、那些对未来的憧憬蓝图,在这一刻如同被飓风席卷过的沙堡,轰然倒塌,碎得连渣都不剩。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每一次收缩都带来钝痛,窒息的绝望感如冰冷的潮水,迅速淹没了他。他感觉自己像个溺水者,在名为“失败”的深海里徒劳挣扎,却连一根稻草都抓不住。那些红叉,像烙印一样灼烧着他的视网膜,反复拷问:你真的行吗?你的努力是不是只是自我感动?你所谓的优秀,是不是一场可笑的幻觉?
“萧然,你……没事吧?” 关晓倩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担忧,像投入死水的一颗小石子。她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边,看着他失魂落魄、脸色惨白的样子,秀气的眉头紧紧蹙起。
林萧然仿佛被这声音惊醒,猛地抬起头,眼神空洞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迷茫,有痛苦,更有一种深深的、被击垮的脆弱。他试图挤出一个笑容来回应她的关心,嘴角却僵硬得如同冻住,最终只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我…没事。只是……这次的成绩,有点太…太出乎意料了。” 声音干涩,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关晓倩在他旁边的空位坐下,声音放得更轻柔,试图抚慰:“考试只是检验我们学习的一种方式,一个阶段的反馈而已。它真的不能定义我们的一切,更不能否定你一直以来的努力和实力。”
“道理我都懂,晓倩。” 林萧然深深叹了口气,那份沉重几乎要将他压垮。他低头,不敢再看她的眼睛,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抠着成绩单的边缘,指节泛白。“可是,当现实这么赤裸裸地摆在眼前……我开始控制不住地怀疑。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不够好?是不是太高估自己了?那些曾经以为牢固掌握的知识点,现在看来是不是只是我一厢情愿的错觉?我是不是……根本就不配拥有那些目标?” 自我怀疑的毒藤,一旦破土,便疯狂滋长,缠绕住他所有的信念。
关晓倩看着他被阴霾笼罩的侧脸,心中又急又痛。她太了解林萧然了,他骨子里的骄傲和不服输,此刻正化作最锋利的刀刃,反噬着他自己。“萧然!”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些,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你看着我!你不能因为一次考试就全盘否定自己!你的实力,你的勤奋,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次绝对是意外,是状态问题,或者…或者评分标准有误!那道压轴题,你的思路明明是对的!”
“意外?” 林萧然苦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自嘲和苦涩,“一次是意外,两次是偶然,可我最近几次小测也都在下滑……只是我没在意。也许,这才是我的真实水平吧。” 他不再说话,只是将头埋得更低,肩膀微微耸动,像一只在风雨中瑟瑟发抖、试图将自己蜷缩进壳里的蜗牛。曾经那双总是闪烁着自信光芒、充满活力的眼眸,此刻仿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失去了所有神采。他开始怀疑自己曾经为之奋斗的目标——顶尖的A大,是否只是一个遥不可及、不自量力的幻梦?自己是否注定只是平庸之流?
接下来的日子,林萧然彻底变了。他像一块沉入深海的石头,沉默得可怕。课堂上,老师抛出的问题再也引不起他主动举手回应的兴趣,他低着头,目光空洞地盯着摊开的课本,思绪却不知飘向了何方。课间,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拿着习题本兴冲冲地去找关晓倩或其他同学讨论,而是独自一人坐在座位上,要么发呆,要么机械地翻着书页。放学后,更是刻意避开关晓倩,一头扎进图书馆最僻静的角落,仿佛只有淹没在书山题海之中,才能暂时麻痹那份噬心的痛苦和羞耻。
他像一个在黑暗中迷路的旅人,固执地朝着一个自认为正确的方向狂奔,试图用填鸭式的疯狂刷题来弥补那巨大的空洞。一本本崭新的习题集被他翻开,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演算,字迹时而潦草时而用力,透着一股绝望的狠劲。他熬到深夜,图书馆的灯光将他孤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眼下的乌青日益浓重,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下去。他拒绝交流,关晓倩试图递给他笔记、询问他难题,都被他生硬地挡了回去,眼神躲闪,只留下一句沉闷的“我自己能行”。他像一只受了重伤的小兽,带着强烈的自尊和更深的恐惧,本能地躲进无人知晓的角落,固执地舔舐着伤口,拒绝任何可能的窥探和帮助,哪怕那是善意的。
关晓倩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她理解他的骄傲,也心疼他的煎熬,但她更清楚,这样闭门造车、自我折磨的方式,只会将他拖入更深的泥潭。她尝试过几次温和的沟通,都被林萧然无形的墙挡了回来。她只能默默地观察,发现林萧然虽然疯狂刷题,但效率极低,常常在一道并不难的题目上卡壳很久,思维明显陷入了死胡同,情绪也愈发焦躁。
就在林萧然沉浸在自己的苦闷中时,一次随堂小测的结果,给了他更沉重的一击。这本是他“卧薪尝胆”后试图证明自己的机会,成绩却依旧惨淡,甚至比模拟考还要差几分。
“林萧然!” 严厉的数学老师王老师,一位以高标准严要求著称的中年教师,拿着他的卷子走到他桌前,声音不大,却带着冰冷的失望,“你最近怎么回事?这种低级错误接二连三!看看这计算,看看这步骤!连最基本的公式都套错了!你模拟考失利,我理解你受打击,但这不是你继续滑坡的理由!再这样下去,我看别说A大,连个像样的一本都悬!” 王老师的话语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在林萧然最敏感的神经上。他感觉全班的目光似乎都聚焦在他身上,充满了审视、同情,甚至可能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他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羞愧和委屈几乎要冲破喉咙。他死死咬着下唇,才没让眼眶里打转的液体落下,只是把头埋得更低,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王老师的话,像一把重锤,将他仅存的一丝侥幸和自我安慰彻底砸得粉碎。“连一本都悬”……这残酷的预言在他耳边嗡嗡作响。
这次当众的批评,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林萧然彻底崩溃了。他不再去图书馆,放学后直接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连饭都吃得很少。父母忧心忡忡的询问也被他烦躁地搪塞过去。他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黑暗中,天花板上的纹路仿佛都变成了试卷上狰狞的红叉和王老师失望的脸。自我怀疑达到了顶峰:“我是不是真的很笨?”“我之前的成绩都是运气?”“我根本就不是学习的料?”“我让所有人都失望了……” 这些念头如同毒蛇,啃噬着他最后的心防。他甚至开始逃避上学,找借口请了一天假,把自己隔绝在世界之外,在绝望的深渊里不断下沉。
关晓倩终于坐不住了。林萧然请假那天,她直接冲到了他家楼下。面对林妈妈焦虑而无奈的眼神,关晓倩表明了来意。林妈妈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把她带到了林萧然的房门口。
“萧然,开门!是我,晓倩!” 关晓倩用力拍打着房门,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强硬,“我知道你在里面!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你再不开门,我就一直敲下去!”
门内一片死寂。关晓倩毫不气馁,继续拍门:“林萧然!你忘了我们一起立的Flag了吗?忘了你说过要一起去A大看樱花吗?一次失败就把你打趴下了?你平时的骄傲呢?你的不服输呢?都喂狗了吗?” 她的声音带着哽咽,更多的是恨铁不成钢的愤怒和心痛。
也许是“A大樱花”触动了某根心弦,也许是关晓倩从未有过的激烈态度让他无法再逃避。良久,房门“咔哒”一声,开了一条缝。林萧然苍白憔悴、胡子拉碴的脸出现在门后,眼神黯淡无光,像蒙尘的玻璃珠。
关晓倩不由分说地挤了进去。房间里窗帘紧闭,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颓废的气息。书桌上堆满了凌乱的试卷和习题册,垃圾桶里塞满了揉成团的草稿纸。
关晓倩没有安慰,而是直接走到书桌前,拿起他最近做的几套题,快速翻看起来。林萧然颓然坐在床边,没有阻止,也没有说话,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看着看着,关晓倩的眉头越皱越紧。她发现了一个惊人的问题:林萧然错的题,绝大部分并非知识点不懂,而是极其低级的错误!看错题目要求、计算失误(尤其是符号错误)、抄错数字、甚至漏掉关键步骤……而且这些错误呈现出明显的模式——越是简单、他自认为有把握的题目,错误率反而越高!而那些他认为有挑战性的难题,思路虽然有时卡壳,但一旦想通,步骤反而相对清晰。
“萧然!” 关晓倩猛地转身,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我知道问题出在哪了!”
林萧然茫然地睁开眼。
“你不是能力问题,你是心态崩了!” 关晓倩斩钉截铁地说,把几份错题摊开在他面前,“你看!这些题,哪一道是你真正不会的?全是非受迫性失误!计算错、看错题、抄错数!你太想证明自己了,太害怕再出错了!结果呢?你做题的时候,精神高度紧张,患得患失,注意力根本无法集中在题目本身,全在担心‘我会不会又错’‘这个步骤对不对’‘这个数字是不是抄错了’!你被自己的恐惧打败了!你在和自己较劲,而不是和题目较劲!”
关晓倩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林萧然混沌的脑海。他怔怔地看着那些熟悉的题目,看着自己那些匪夷所思的低级错误,再回想自己刷题时那种焦躁不安、时刻自我怀疑的状态……一股寒意夹杂着恍然大悟的感觉瞬间席卷了他。是啊,他拿到题,第一反应不是分析解题路径,而是“这题我一定要做对,不能再错了”,然后每一个步骤都小心翼翼到神经质的地步,反而更容易在简单的地方栽跟头。对难题的畏难情绪也加重了,潜意识里觉得自己不行,连尝试的勇气都削弱了。
“我……我好像真的是这样……” 林萧然的声音嘶哑,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恍然。
找到了症结,关晓倩立刻化身为最严格的“治疗师”。她没收了林萧然那些堆成山的难题集,强迫他每天只做三件事:
基础回顾: 每天花半小时,只看课本最基础的定义、公式、例题,不做题,就是纯粹的“看”和“理解”,找回对知识本身的掌控感和熟悉感。
限时基础训练: 每天只做一套难度适中、甚至偏简单的限时选择题或填空题,目标只有一个:全对!训练专注力和准确率,重建做题信心。关晓倩亲自计时、批改。
冥想放松: 晚上强迫他放下书本,听十分钟轻音乐,或者只是闭目养神,清空大脑里那些“考不好怎么办”“别人怎么看我”的杂念。
这个过程异常艰难。起初,林萧然做基础题时手都在抖,总是不自觉地检查好几遍,反而更容易出错。关晓倩就坐在旁边,一旦发现他陷入那种过度紧张的状态,就立刻叫停,让他深呼吸,然后重新开始。她不断给他心理暗示:“慢一点,看清楚,只关注题目本身,就像你最初学它时那样。错一道也没关系,找到原因就好。” 慢慢地,林萧然紧绷的神经开始有了一丝松动。
就在这种缓慢的恢复期进行到一周左右,一个意想不到的事件发生了。学校临时接到通知,市里要举办一场重要的数理化联合竞赛的校内选拔赛,时间就在三天后。这次选拔赛成绩优异者不仅能代表学校参赛,更重要的是,其成绩会被几所顶尖高校的自主招生组高度关注,是冲击名校的重要砝码。消息一出,高三理科班顿时沸腾起来。
林萧然听到这个消息,第一反应是深深的退缩和无力感。选拔赛?竞赛?他现在连基础题都做得磕磕绊绊,哪有资格去竞争?他下意识地想躲开。
然而,命运似乎有意要给他一次“破茧”的机会。他们班原本最有希望参赛的种子选手之一,也是林萧然曾经的强劲竞争对手张磊,在赛前一天的体育课上意外扭伤了手腕,虽然不算严重,但医生建议短期内避免过度用手书写,尤其不能进行长时间、高强度的考试。
班主任和竞赛辅导老师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名额有限,时间紧迫。环顾班里,有能力顶上的学生寥寥无几。林萧然虽然最近状态低迷,但他过往的底子、尤其是数学和物理的思维敏捷度,是老师们有目共睹的。
“林萧然!” 放学时,班主任和竞赛辅导的李老师一起叫住了正低着头准备离开的他。李老师开门见山:“张磊的情况你知道了吧?选拔赛就在后天,我们需要一个替补。老师们商量了一下,觉得你……或许可以试试?”
林萧然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随即被更深的恐慌取代:“我?老师,不行!我……我最近……”
“萧然,” 班主任打断他,语气温和但不容置疑,“我们知道你模拟考后遇到些困难。但老师也看到你最近在调整。这次选拔赛,我们不要求你拿多高的名次,只希望你能顶上去,代表班级、代表学校去尽力一试。这本身,就是一种勇气和担当,比结果更重要。你……愿意接受这个挑战吗?给自己一个重新证明的机会?” 班主任的目光带着鼓励和深深的期许。
关晓倩站在不远处,紧张地看着他,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神里充满了无声的呐喊:“答应他!萧然!你可以的!”
林萧然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拒绝的话就在嘴边,可看着老师们殷切的目光,看着关晓倩眼中燃烧的信任火焰,再想到自己这段时间的沉沦和自我折磨……一股久违的、混杂着不甘和微弱火苗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
证明自己?机会?挑战?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肺里所有的浊气和怯懦都排出去。尽管手指还在微微颤抖,尽管内心深处那个自我怀疑的声音仍在尖叫着“你不行”,但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深处那几乎熄灭的光,似乎重新凝聚起一丝微弱却异常执拗的星火。
他挺直了有些佝偻的背脊,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清晰地响起在有些嘈杂的走廊里:
“老师,我……愿意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