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曾几何时,陆明轩的一个电话,就像投入她平静心湖的一道敕令,总能轻易漾开层层叠叠的欢喜。她会因为他一句随口说出的“周末有空吗”,而对着衣柜踌躇半晌,连耳环都要换来三四副,仿佛每个细节都承载着莫大的期许。那时的快乐很简单,简单到只要屏幕亮起他的名字,整个世界就都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道光晕悄然褪去了。当“明轩哥”这三个字再次在屏幕上固执地闪烁时,温澜的心头不再有涟漪,只掠过一阵淡淡的疲惫,像是看了一场重复过太多次的旧电影,连结局都早已了然于心。过去那种雀跃的心情,不知被收拢到了哪个角落,蒙上了一层细软的灰尘。

她看着屏幕,指尖悬在接听键上方,有那么一秒钟的恍惚。原来放下一种习惯,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惊天动地,只是在某个寻常的时刻,心里忽然“咯噔”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轻轻断了,然后便再也回不去了。这其间的改变细微得如同窗台上移动的光斑,若不刻意回想,几乎察觉不到它的流逝,可低头时才发现,影子早已被拉得好长好长。

这份疏离在日常的对话里渐渐有了清晰的形状。陆明轩的声音依旧带着他惯常的能熨帖到人心底里的温柔,从听筒里缓缓流淌出来:“小澜,周末新上了一部电影,据说很不错,我们一起去看吧?”

温澜的指尖正轻轻掠过光滑的纸页,目光仍停留在一幅细节精巧的构图之上。他的邀约并未能让她的视线偏移半分。她只将听筒稍稍贴紧,用一种听不出什么波澜的语调,如同回应一个寻常的问询:“抱歉,周末没空呢,已经计划好要去图书馆查些资料,还有一个线上设计工坊要参加。”

电话那头静默了一瞬,似乎能听见他细微的呼吸调整声。随即他试图用更为体贴的方式靠近:“学习固然重要,但也要适当放松,不然我陪你去图书馆好不好?”

温澜微微抬起头,望向窗外明净的天光,唇边牵起一个极淡的笑容。她的声音放得轻缓,字里行间甚至刻意糅进了为他着想的意味,听起来体贴,实则却将两人之间的距离划得清晰分明:“真的不用了,我喜欢一个人安静地看书,效率更高。而且,”她顿了顿,语气自然而诚恳,“明轩哥,林叔叔不是刚交了几个新项目给你吗?你那么忙,就别为我这些小事分心了。”

每一个理由都合情合理,透着成年人的懂事与体贴,却像一层无形的的壁垒,将所有试图靠近她的路径,都坚决地阻挡在外。

接连的拒绝与冷淡,很快引起了陆明轩的察觉与不适。他注意到,她不再对他嘘寒问暖,不再因他与其他异性接触而吃醋,甚至在他靠近时会不经意地拉开距离。她的眼神中少了往日的迷恋,多了审视与冷静。这种失控感打击了他习惯被环绕的虚荣心,令他感到莫名的烦躁。

一次又一次的婉拒,如同初冬的细雨,起初并不引人注意,但时间久了,那份浸入骨髓的凉意,终究让陆明轩真切地感受到了。

骤然安静的片刻里,他蓦然惊觉,许多习以为常的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了。那个会因为他一声轻咳就紧张追问“是不是感冒了”的女孩,那个会因他与旁人多说几句话便抿着嘴,眼神黯淡一下午的女孩,似乎在某一天,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如今的她依然会对他微笑,笑意却浅淡地未曾真正抵达眼底。她的目光依然清澈,但望向他时,昔日的依赖与热切已经被平和却疏离的审视所取代。偶尔他下意识地靠近一步,她便会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维持着一个恰到好处却无法再逾越的距离。

这种变化细微得难以言说,却像一根极细的丝线,缠绕在陆明轩的心头,隐隐牵动着一种陌生的难以名状的烦躁。他仿佛站在一片正在褪色的风景里,眼睁睁看着曾经围绕身旁的温暖光影一点点抽离,却抓不住任何实据,只剩下一种失重般的空落与不适,无声地弥漫开来。

陆明轩自然无从知晓,那个曾满心满眼都是他的温澜,早已在旧时光的灰烬里获得了重生。他只是在惯常的思维里打转,像迷路的人执着地寻找着熟悉的路径。

微妙的沉默在他心间弥漫开后,他犹豫着,还是将那个盘旋已久的疑问轻轻抛了出来,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小澜,是不是楚楚又和你说了些什么?”

话语脱口而出的瞬间,仿佛为他自己的困惑找到了一个合理的出口。他并未首先检视自身,而是下意识地将那悄然滋长的距离感,归因于另一个人的话语。这几乎成为一种本能,一种在舒适区内为自己寻求解释的本能,却也在不经意间,映照出他内心深处怯于直面真实的影子。

他并未意识到,有些答案,远在言语所能触及的范围之外。

电话这端的温澜,眼底掠过一丝凉意,旋即被她妥善地收敛。再开口时,声音里恰到好处地染上了几分讶异,清澈得听不出任何破绽。

“明轩哥,你怎么会这么想呢?”她微微拖长了尾音,带着一点无辜的困惑,“楚楚真的没和我说什么特别的话呀。”

她顿了顿,语气转而变得轻柔而恳切,像在分享一个再自然不过的感悟:“我只是觉得,我们好像不知不觉都到了需要为自己负责的年纪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只想着哪里好玩,什么有趣。”窗外的光线落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未来的路那么长,总要先努力把自己变得更好,更扎实一点,不是吗?我想,你应该能明白的。”

她的声音温和得像四月的风,又如同包裹在丝绒里的细刺,妥帖地封住了他所有追问的可能,只留下一种无处着力的滞闷,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口。

通话结束后的忙音在耳边响起,陆明轩握着手机的手怔了怔。说不清的滞闷感堵在胸口,电话非但没能拉近距离,反而像是在两人之间留下了一层难以穿透的隔膜。

这份无处安放的困惑与隐隐的烦躁,最终驱使他下意识地拨通了另一个号码。当林楚楚的声音从线的那端传来时,他并未察觉自己的语气里带着多少未能妥善掩饰的急切与迁怒。他只是循着惯有的思路,试图从别处找寻那个让他失落的答案。

而电话那头的林楚楚,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份不同寻常的焦躁。她握着手机,唇瓣微微抿起,一种委屈与怨怼悄然滋生,他终究还是因为温澜的态度,将无名火殃及到她身上。

这些细微的改变并未逃过温澜的预料,她不愿意将感情浪费在不值得的人身上,转而织就了一张疏离的网,她要让他慢慢适应这份冷淡,让那根名为“自我怀疑”的刺,在他习惯于掌控一切的心间悄然扎下根。同时也要在看似牢固的关系脉络里,埋下几颗能随时蔓生出猜忌的种子。

她所要的从来不是疾风骤雨般的对峙,而是这般更为彻底的疏离。有些结束无需言明,只在日复一日的礼貌与距离中悄然完成。

温澜将手机轻轻放在桌面,屏幕的光亮渐次暗下,映出她平静的侧影。她的目光投向窗外辽远的天际,唇边的笑容依然淡的让人难以察觉,那不是胜利在望的得意,更像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清醒与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