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孟乔没想到还能再见到程司白。
带着儿子应聘居家保姆,她刚把四菜一汤做好,雇主回来了。
门开的刹那,外间风雨扑进来,带着丝丝凉意。
她看清男人面容,愣在了原地。
六年了。
他竟然回国了,还回了江城。
管家陈姨恭敬提醒:“少爷,这位是小孟,我招来照看您的饮食起居的,按您的要求,她德语还不错。”
男人淡淡应了声,往餐桌这边来。
孟乔强忍心脏骤缩的战栗,捏紧了儿子微凉的小手。
他近在咫尺,只是随便扫了眼她做的菜,便接过了陈姨递的德语考卷。
他没认出她。
孟乔松了口气,喉头又不自觉发紧泛酸。
也对。
她早已除去额前丑陋的疤痕,还做了面容修复。
别说他了,就算她妈妈复生,恐怕都认不出她,何况她还戴着眼镜。
男人站在她身边,随意翻阅着她刚写的面试卷,一目十行。
随手放置的工作卡,清晰印着江大医学院的字样。
——副院长。
——程司白。
孟乔如鲠在喉,如沉梦惊醒。
他的确,真真切切,又站在她眼前。
白衣胜雪,矜贵清冷,更甚从前。
她暗自垂眸,自嘲地扯动嘴角。
这下恐怕就算她亲口叙述,也不会有人相信他们的过往。
堂堂江大的风云人物、高岭之花,曾隐瞒身份,跟一个声名狼藉、在风雨场所坐过台的丑女同居过。
以恋爱之名,解决生理需求。
又在毕业季,甩下一笔钱,抽身出国,从此杳无音讯。
薄情,潇洒。
“你的德语是自学的?”男人忽然开口。
孟乔回神,硬着头皮抬头,几不可闻地应了声。
程司白这才看清她的脸。
准确说,是半张脸。
黑框的大眼镜架在鼻梁上,遮盖了半张脸,剩下半张也因为她的过分低头,而难以看清。最突出的,只有那光洁饱满的额头。
身形瘦弱,却穿着宽大陈旧的外套。洗得发白的大书包,塞得鼓鼓囊囊,正放在沙发边的地面上。
看样子,顶多二十五六,却有一个看个头至少四五岁的孩子。
婚姻那一栏上,写着丧偶。
学历那一栏上,写着高中辍学。
这种情况,竟然德语一流。
他放下面试卷,直言:“你做得很好,我可以录用你。”
孟乔一愣。
男人接着道:“明天正式上班,试用期两周。”
说罢,他起身准备上楼。
身后,孩子试图探头。
孟乔这才清醒,她手发颤地按住儿子的脑袋,试图叫住程司白。
这工作她不要了。
在他眼皮底下,还是带着小澈,这太危险了。
“程......”
她只发出一个单音,程司白已经敏锐听到。
他估计是她要谈薪资,忙了一天,他没空理会这种事,给了陈姨一个眼神。
注意到女人身后的小身影,他略思索,加了一句。
“你可以带孩子,但工作时间不要让他出来,我不喜欢小孩吵闹。”
说罢,转身离开。
孟乔明显感觉,儿子往她身后又退了点。
她呼吸略凝,到嘴边的话全数凝固。
外面风雨更大。
程司白回到楼上,好友江辰刚好来电。
“程大院长,我这新开业,你不来玩玩儿?”
“最近忙。”
“忙忙忙,你一年到头有几天不忙的?”江辰服气,“这回你得来啊,江大挺多校友留在江城发展的,你回来江城,正好我给你介绍介绍。”
程司白捏了捏眉心,想说再说吧。
江辰忽然话锋一转,说:“哎,你还记得总来咱们班蹭德语课那丑女吗?”
程司白动作一顿。
江辰怕他记不起来,强调一句:“就那个死不要脸,缠着你不放那个。”
闪电照亮天空,也将窗前那一块照亮。
男人俊美白皙的脸,在刹那间清晰,显得格外青白。
“喂?司白,在听吗?”
他薄唇掀动,几不可闻地应了声。
江辰说:“你说巧不巧,我这刚开张,就来了个叫林乔乔的钢管舞娘。你说,会不会是咱们那个林乔乔?那丑女别的不行,当年跳钢管舞可是一绝。啧,戴上面具,我头回看她跳舞,还以为是什么天仙呢。”
“你这回真得来啊,说不定真是她呢,丫当初那么缠着你,坏你名声,要真是她,我好好当众臊臊她,给你出口恶气!”
程司白思绪有些凝滞。
他貌似随口一问:“江城本地人?”
“什么?”江城顿了下,“那舞娘吗?谁知道,资料上就名字跟联系方式,连照片都没。”
他对林乔乔根本不在意,只是一个劲儿向程司白确认。
“明晚啊,你下班就来,可别放咱们鸽子!”
电话又持续片刻,但程司白几乎没说话。
视线落在食指上,那里戴着一枚铂金戒指。
款式简单,胜在经典,所以即便不是大牌,戴在他手上,也没人会觉得怪异,甚至会以为是什么小众奢侈品牌。
其实,不过千元左右。
想到江辰的话,他眉心收拢,将戒指摘下放回了盒子里。
沉默片刻,回了条信息过去。
“明晚我过去。”
轰隆——!
雷声再起。
雨太大,孟乔不得不抱着小澈走。
小澈很懂事,把笨重的大伞牢牢抱紧。
母子俩穿过雨幕,往公交站台赶。
听着雨点落在伞面上的动静,孟乔不由得想起很久之前。
那天雨也很大,她全副武装去给程司白送伞。
到了教学主楼,他身边却早已站着美丽得体的校花,女生将手里伞递给他,抱着书本,低头娇怯地说:“学长,你用我的吧。”
同行的人都在起哄。
她瞬间没了上前的勇气。
小心避到一侧,便听到他的朋友议论。
“司白就该配陈学妹这样的女孩嘛,那个林乔乔丑得跟鬼一样,也好意思往司白身边凑?”
“每回看到她脸上的疤,我都想吐。”
“司白不是说了?拒绝过她了。”
“拒绝有个屁用,丫脸皮厚,仗着教授可怜她,许她蹭课,回回上课都坐司白身边。”
孟乔手上僵硬,连伞何时偏了都不知道,不知不觉,浑身湿透。
人潮拥挤,她被推到了垃圾桶边。
与此同时,程司白和校花共用一把伞,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并肩迈过人群。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出租屋,门却是开着的,里面传来程司白和朋友的对话。
“你要回京州了吧,那林乔乔怎么办?带她一起吗?”
“带她做什么,玩玩而已。”
他朋友笑:“那你可要小心了,人家以为自己跟你谈恋爱呢,估计得黏死你。哎,这么久了,她还不知道你身份呢吧?程大少爷?”
“你少多嘴。”
“你可够狠心的,眼睁睁看着她打工挣钱给你买礼物,都不说穿身份。”好友咋舌,“这样很好玩吗?改天我也找个玩玩?”
孟乔握着手里没舍得用的新伞,仿佛死去了一般。
她是想冲进去质问程司白的,但终究没有勇气。
推开门,看到是她,他刚上前半步,便皱着眉后退。
“你身上什么味道?”
那种嫌弃的眼神,孟乔这辈子都不会忘。
“妈妈,车来了。”
小澈出声提醒。
孟乔回神,抱着孩子上车。
距离太远,他们坐了半小时才到巷子口。
下车时,小澈本已昏昏欲睡,然而看到巷子口的人,却一秒激活,像只小雀一样欢呼着跑过去。
“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