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纺织厂燃起大火,我被烧断的房梁压在了车间角落。
但我并不慌张。我的妻子陈安雪,是公认的铁娘子,一定会给我安排救援。
可她却指挥着工人,优先去抢救她竹马的相机。
“同志,那台相机必须拿出来!这是张大哥从外国带回来的高级货,是纺织厂的脸面!”
我用尽力气嘶喊,无人回应。
只听见她催促消防员动作轻点,生怕损坏了那“洋玩意”。
浓烟熏得我随时都要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消防员终于发现了我。
“陈厂长!车间里还有人!”
她沉默了片刻:“浓烟吸入太久,救出来也晚了,先送相机去维修要紧。”
“浓烟吸入太久,救出来也晚了,先送相机去维修要紧。”
1
陈安雪的声音,让我停止了呼喊。
不远处,我能听见几个工人正小心翼翼地挪动着什么。
“轻点!轻点!这可是德国货,碰坏了咱们可赔不起!”
“厂长说了,这相机比咱们的命都金贵!”
他们口中的“宝贝”,是陈安雪的竹马,张文斌,从国外带回来的海鸥牌相机。
而我,李向阳,她的丈夫,此刻却像个累赘一样被遗弃在火场里。
一个年轻的声音,带着哭腔,从不远处传来。
是车间新来的学徒,王小军。
“陈厂长!下面的是向阳哥啊!是你爱人啊!”
“王小军!”
陈安雪的声音陡然拔高。
“你在质疑我的决定?”
“张文斌同志是市里好不容易请回来的海归专家!这台相机不仅是他从国外带回来的。”
“更代表着我们厂和外界接轨的希望!它就是我们厂的脸面!”
“它有任何闪失,这个责任你负得起吗?全厂几百号工人的前途你负得起吗?”
“可那是一条人命”
“闭嘴!执行命令!先把相机送出去!”
我听见王小军被人强行拉开,他还在喊:“向阳哥还在下面!他还活着!”
我甚至能听到张文斌的声音,他站在安全地带,语气里满是故作姿态的惋惜。
“安雪,我是不是太给你添麻烦了?为了我的相机,让你这么为难......”
“文斌哥,你别这么说。”
陈安雪的声音立刻软了下来,是我从未听过的的温柔。
“你的相机就是厂里的宝贝,我怎么能让它出事。”
“你先去办公室等我,这里烟大。”
“可是......向阳他......”
“他没事的,你别多想。”
陈安雪轻描淡写地敷衍道。
她甚至懒得走近一步,就替我决定了了一切。
我索性放弃了挣扎,安静地等待着死亡。
“出来了!出来了!”
外面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
我听见张文斌惊喜的声音
“太好了......谢谢你,安雪!真的谢谢你!”
“文斌哥,跟我客气什么。”
陈安雪的声音里满是笑意。
就在我意识快要消散时,一阵挖掘声在我身边响起。
一块烧焦的木板被粗鲁地掀开,砸在我的胳膊上,我痛得闷哼一声。
一个工人不耐烦的声音响起:“妈的,总算把那宝贝疙瘩弄出去了,现在轮到这个累赘了。”
“快点吧,陈厂长还等着回去开会总结呢。”
“这家伙也真是命硬,烧了这么久都没死。”
我被他们从废墟里拖拽出来。
重见天日的那一刻,我没有感到喜悦,只有刺骨的寒意。
我看见了陈安雪。
她站在不远处,一身干净的蓝色工装,正关切地扶着的张文斌。
她的目光扫过我被熏得漆黑、血肉模糊的身体,充满不耐烦。
她对旁边的医护人员挥了挥手。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拉走!别在这儿耽误事!”
我被抬上担架,经过她身边时,我用尽全身力气,抬起眼,死死地看着她。
她终于皱起了眉,眼里充满厌恶。
张文斌靠在她身边不屑的看着我。
担架被推进救护车,车门即将关上的瞬间。
我看到陈安雪转身,体贴地为张文抹去脸上的灰尘。
那画面,刺得我眼睛生疼。
2
车厢里,医生手忙脚乱地给我处理伤口。
我意识却飘得很远。
我想起了我和陈安雪结婚的那个晚上。
没有酒席,没有宾客。
就在我们那个十平米的宿舍里,她递给我一杯白开水。
“李向阳,我们已经是夫妻了。”
她的表情很严肃,像是在做工作报告。
“以后,你是革命的同志,是我的家人。”
“我会对你负责,也请你不要拖我后腿。”
“我们一起,为集体建设添砖加瓦。”
那时我激动得满脸通红,以为自己娶到了世界上最优秀的女人。
从那天起,我每月工资只留下几块钱零用,剩下的全部交给她。
我毫无保留地相信,我们是在为共同的理想和未来奋斗。
现在想来,我那些所谓的奉献,是多么可笑。
“病人意识模糊,快!准备强心针!”
我被猛地拽回现实,剧痛让我浑身痉挛。
我费力地睁开眼,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告诉自己。
李向阳,你活下来了。
不是靠她,是靠你自己命硬。
救护车终于抵达医院,我被飞速地推进手术室。
灯光刺眼,我看到了陈安雪的身影。
她终于来了。
她站在手术室门口,脸上是充满冷漠。
一个医生拦住她:“陈厂长,您是病人家属,请在这里签字。”
陈安雪接过笔,眉头都没皱一下。
“尽力救。”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很低。
“但是如果情况复杂,以保住性命为第一原则,其他的......不要浪费医疗资源。”
那个医生愣住了,似乎没听懂。
我却听懂了。
她在说,如果我的腿保不住,就直接锯掉,不必费力气。
一个残废的丈夫,配不上她这个前途无量的“铁娘子”。
我的心如坠冰窟。
手术室的门在我面前缓缓关上。
我透过门缝,看到陈安雪拿出一方手帕,仔细地擦拭着手指。
仿佛刚刚签下的不是我的手术同意书,而是什么脏东西。
然后,她转身,对旁边陪同的张文斌说:“文斌哥,这里不卫生,我送你去招待所。”
门,彻底关上,隔绝了她所有的声音。
麻醉剂注入我的身体,意识沉入黑暗之前,眼泪却汹涌而出。
陈安雪,原来这五年只是我一厢情愿。
3
我醒来时,窗外天光大亮。
我动了动,左腿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万幸,腿还在。
就在我怔怔出神时,病房门被推开。
陈安雪走了进来。
她看见我睁着眼,脸上勉强挤出的关切。
手里还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两个苹果。
“向阳,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她走到床边,把苹果放在床头柜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眼神里没有心疼,只有一种麻烦终于解决的松懈。
“医生都和我说了,腿保住了,就是骨折,要养一阵子。”
“你放心,厂里会负责你的医药费,工资也照发,不会让你有后顾之忧。”
我冷冷看着她:“我的腿,是你让医生保住的吗?”
陈安雪眼里闪过一丝不自然,但很快就被茫然取代。
“说什么胡话,我不让保,谁让保?”
她很快反应过来,语气充满不耐烦。
“李向阳,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但当时情况紧急,我作为厂长,必须从大局出发。”
“相机对我们厂有多重要,那是几百号工人的饭碗!我必须优先保全它!”
“我承认,在程序上,我可能......有点瑕疵。但我的出发点,是为了厂子,为了集体!”
一套一套的,大道理张口就来。
我笑了,笑得胸口的伤口都开始疼。
“所以,我的命,就不是集体的财产?”
“我的命,就活该给你的大局做贡献?”
“你!”
她被我问得哑口无言,面色变得铁青。
就在这时,病房门又被推开了。
张文地走了进来,手上拎着一罐麦乳精。
他看到病房里的气氛,脸上写满了沉重的关切与自责。
“向阳同志,你醒了,真是太好了。这几天,安雪和我一直都放心不下。”
他把麦乳精放下,走到床边,叹了口气,目光诚恳地看着我。
“都怪我,这件事的责任全在我。如果不是为了我的相机,你绝不会遭此横祸。安雪已经狠狠批评过我了。”
他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崭新的笔记本,摩挲着封面,脸上露出苦笑。
“看到你这样,我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
“安雪还送了这个笔记本鼓励我,让我化悲痛为力量,继续为厂里的技术革新做贡献。”
“可我一想到你......唉,我怎么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份鼓励呢?”
他将笔记本轻轻放在我的床头柜上,摊开的那一页,正对着我。
上面是清秀的钢笔字。
“赠:挚友文斌,愿我们的友谊,如松柏常青。—安雪。”
落款日期,是昨天。
我还在手术室里生死未卜的时候,她正忙着和她的“挚友”,互诉衷肠。
张文语气愈发沉痛。
“向阳同志,你千万别误会。安雪只是不希望我因为这件事一蹶不振,耽误了厂里的发展。”
“她总是这样,永远把集体利益放在第一位。这一点,我们都该向她学习。”
他的解释,彬彬有礼,却字字诛心。
我突然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
跟这些人生气,都是在浪费我劫后余生的生命。
我平静地看向陈安雪:“我们离婚吧。”
陈安雪瞬间被我激怒。
“离婚?李向阳,你发什么疯!”
“你现在这个样子,离了我,你怎么活?”
“我这个样子,拜谁所赐?”我冷冷地看着她。
“那是个意外!”她咆哮道,“我已经解释过了!你为什么就是不能通情达理一点!”
“通情达理?”
“是像你一样,把丈夫扔在火场里,去救你竹马的相机吗?”
“陈安雪,我觉悟没你那么高。”
她一把抢过床头柜上的离婚协议,狠狠摔在我脸上。
“我告诉你,李向阳,这个婚,我不会离!你这辈子都休想败坏我的名声!”
她恶狠狠地瞪着我
“你以为你是谁?没有我,你连这份工作都保不住!”
“你敢再提离婚,我就让你滚回乡下种地!”
我看着她扭曲的脸,突然觉得很平静。
我从枕头下,摸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把钥匙。
“陈厂长,这钥匙你眼熟不?”
“厂里失火那天,你锁在办公室抽屉里的那本账本,好像不见了。”
“就是那本,记录着你用厂里的名义,帮张文斌,倒卖进口零件的账本。”
“你说,如果这本账,出现在市纪委的桌子上,你这个‘铁娘子’,还能当多久?”
陈安雪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她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不可置信。
“你......你怎么会知道?”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她。
我当然知道。
因为那本账上的每一笔,都是当初她以“为厂里创收”的名义,让我亲手记下的。
我曾对她深信不疑,以为我们在为共同的未来奋斗。
现在我才明白,我记录下的不是工厂的希望,而是她为张文斌铺路的私心。
现在我明白了。
我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离婚。把我这五年交给你的工资,一分不少地还给我。然后,我们一刀两断。”
她嘴唇哆嗦着,看着我的眼神惊疑不定。
许久,她从牙缝里艰难的挤出一个字。
“好。”
2
4
陈安雪第二天就来了,带着离婚协议和一只沉甸甸的帆布包。
她把包扔在床头柜上,发出一声闷响。
“里面是五千块,你这五年交给我的所有工资,一分不少。”
她的眼睛里布满血丝,脸色比昨天还要难看。
“李向阳,你真行。”
她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带着恨意。
“为了钱,为了报复我,连自己的后路都不要了。”
“你以为拿着这点钱,你一个瘸子能做什么?”
我没理会她的叫嚣,慢条斯理地拉开帆布包的拉链。
点点数。
她冷笑。
“我陈安雪,还不至于在这种事上占你便宜。”
我把钱推到一边,拿起她摔在床上的离婚协议。
“名字我已经签好了。”
我拿起笔,在“男方”那一栏,一笔一划地写下“李向阳”三个字。
我的动作不快,但每一下都像是刻在她的心上。
她死死地盯着我的手,眼神复杂。
“李向阳,你别后悔。”
“没有我,你在厂里寸步难行。”
我签完最后一个字,把笔帽盖上。
“我说过,陈厂长。”
我抬头看她,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我们,一刀两断。”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推开。
张文斌走了进来,手里依旧提着些高级补品,脸上挂着胜利者般的微笑。
他看到桌上的离婚协议,故作惊讶地“呀”了一声。
“安雪,向阳,你们这是......”
他走到陈安雪身边,亲昵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像是在安慰,更像是在宣示主权。
“向阳同志,你这又是何必呢?夫妻之间,哪有隔夜的仇。”
“安雪她也是为了厂子,你就不能体谅一下她吗?”
他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
“你现在身体不好,又和安雪离了婚,以后可怎么办啊。”
“不过你放心,”
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施舍的意味
“我已经和安雪说好了,看在过去的情分上,你的工作肯定会保留的。”
“只要你以后安分守己,别再给安雪添麻烦就行。”
我看着他那张虚伪的脸,忽然笑了。
“张专家,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
“我这个人,最讨厌的,就是别人替我做主。”
我拿起枕头下的那把钥匙,在手里抛了抛。
“尤其是,拿着我的东西,替我做主。”
张文斌的脸色微微一变。
陈安雪更厉声喝道:“李向阳!你还想干什么!”
“不想干什么。”
我把钥匙收回枕下,然后指了指门口。
“拿上你们的东西,签好你们的名字,现在,滚出我的病房。”
“你!”
陈安雪气得浑身发抖。
张文斌拉住了她,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陈安雪的脸色变了几变,最终还是忍了下来。
她拿起那份签好字的协议,转身就走。
张文斌跟在她身后,走到门口时,还回头给了我一个轻蔑的眼神。
仿佛在说,你斗不过我们的。
门被重重关上。
我拿起柜子上的苹果,咔嚓咬了一口。
真甜。
我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车间的号码。
“喂,请帮我找一下王小军。”
很快,电话那头传来王小军带着担忧的声音。
“向阳哥!你怎么样了?”
“我没事,小军。”
我的声音很平静。
“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哥,你说!只要我能办到!”
我看着窗外,天很蓝。
“你帮我跑一趟市纪委,送一封信。”
“信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地址。”
“是城西废品收购站的地址。”
“然后你告诉他们,那本账本,不在我这。”
“它一直都在最安全的地方。”
5
我出院了。
腿上还打着石膏,一瘸一拐,但终究是自由了。
我用陈安雪给的钱,在离纺织厂不远的地方租了个小屋。
我和陈安雪离婚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厂里传开。
版本有很多。
流传最广的,是我在火灾里受了刺激,性情大变。
不仅不知感恩,还反过来挟恩图报,敲了陈安雪一大笔钱。
陈安雪成了那个顾全大局、忍辱负重的受害者。
而我,是那个忘恩负义、目光短浅的小人。
我没去解释。
嘴长在别人身上,没意义。
厂里很快召开了表彰大会。
表彰的不是救火的工人,也不是死里逃生的我。
而是海归专家,张文斌。
因为他用那台相机以及他高超的技术,为厂里新研发的布料。
拍出了一组“具有国际视野”的宣传照。
照片登在了市报上,引来了地区供销社的大订单。
张文斌一夜之间,成了纺织厂的英雄。
陈安雪亲自在全厂大会上为他戴上大红花,声音激动得发颤。
“张文斌同志,是我们厂的骄傲!是我们技术革新的希望!”
“他将个人安危置之度外,心中只有集体的利益!这种精神,值得我们每一个人学习!”
台下掌声雷动。
张文斌意气风发地站在台上,享受着所有人的追捧。
他的目光扫过人群,像是在寻找什么。
我当然不在。
但我知道,他在看什么。
他在向我示威。
与此同时,一股暗流,正在工厂的角落里悄悄涌动。
王小军是个实诚的孩子,但他不笨。
他没有大张旗鼓地宣扬,只是在和相熟的老师傅们喝酒时,唉声叹气,一把鼻涕一把泪。
“那天火那么大,向阳哥就在梁下面压着......”
“陈厂长就站在外面,眼睁睁看着”
“就为了那个什么相机,说向阳哥救出来也晚了”
他不说谁对谁错,只是重复着当时的情景。
那些在火场里抬过我,骂过我“累赘”的工人,开始沉默。
那些经历过火灾,知道当时有多危险的人,眼神开始变化。
大道理谁都懂。
但把大道理和活生生的人命放在一起时,人心里的那杆秤,自然会倾斜。
没有人公开质疑陈安雪。
但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在每个人的心里生根发芽。
尤其是当他们看到张文斌开着厂里唯一的小轿车,载着陈安雪去市里吃饭时。
当他们看到张文斌的办公室,换上了崭新的沙发和从市里买来的高级茶叶时。
当他们看到本该属于所有工人的福利,变成张文斌个人的奖励时。
那些窃窃私语,开始变得越来越响。
“厂子的脸面?我看是厂长自己的脸面吧?”
“向阳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啧啧,人家是青梅竹马,向阳算个什么东西。”
我坐在我的小屋里,听着王小军带来的消息,微微勾起了嘴角
6
张文斌彻底飘了。
供销社的大订单让他觉得自己是天纺织厂的救世主。
他开始不满足于拍几张照片。
他向市里提交了一份野心勃勃的计划
引进一条全新的德国生产线,彻底改造纺织厂。
这个饼画得太大,太诱人。
市里领导非常重视,立刻批示,要求纺织厂全力配合。
但引进生产线需要巨额的外汇。
厂里拿不出这么多钱。
张文斌再次把主意打到了“倒卖零件”这条路上。
而且这次,他要玩一票大的。
他找到陈安雪,把计划书拍在她桌上。
“安雪,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只要这套生产线引进来,我们厂就能一飞冲天!”
陈安雪犹豫了。
“文斌,上次的事......李向阳他......”
“李向阳?”
张文斌不屑地哼了一声,“一个瘸子,翻得起什么浪?”
“那本账本,纪委的人去找过了,就是一个空的废品收购站,什么都没有。他就是在诈我们!”
“他现在就是条丧家之犬,你怕他干什么?”
“可是风险太大了,这次的量是上次的十倍!”
“风险大,收益才大!”
张文斌握住她的手,眼神炽热,“安雪,相信我!这是为了我们的未来!”
陈安雪看着他英俊的脸,最终还是沦陷了。
她咬着牙,点了点头。
他们不知道,我一直在等这个机会。
我当然没有把账本直接交给纪委。
那太便宜他们了。
我只是让纪委的人扑了个空,让他们觉得李向阳在虚张声势,从而放松警惕。
真正的杀招,现在才开始。
我通过王小军,一直掌握着厂里采购科的动向。
当我知道他们通过黑市渠道,联系上一个香港卖家,准备交易一大批进口轴承时,我知道,时机到了。
我没有去纪委,也没有去公安局。
我给本市最大的国营机械厂,也就是我们纺织厂的死对头,打了个匿名电话。
“喂,是红星机械厂保卫科吗?”
“我这有个消息,不知道你们感不感兴趣。”
“有一批德国原装的精密轴承,价格比市场价低三成,今晚十二点,在西郊的废弃仓库交易。”
电话那头的人显然不信。
“你谁啊?我们凭什么信你?”
“信不信由你。”
我笑了笑,“我只提醒一句,这批货,是你们厂一个姓黄的采购副科长,从你们仓库里偷出去的。”
“他想卖给纺织厂的张文斌,赚一笔差价。”
“你们要是去晚了,货进了纺织厂的门,那可就说不清是谁的了。”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
红星机械厂的厂长是个暴脾气。
工业盗窃,还是内外勾结,这口气他绝对咽不下。
他不会报警。
他会选择用最原始的方式,解决问题。
我放下电话,看着窗外的月亮。
陈安雪,张文斌。
一场好戏,就要开场了。
7
西郊的废弃仓库,月黑风高。
张文斌带着几个心腹,正和那个黄副科长清点货物。
“黄科长,这次合作愉快,以后还有这种好事,可别忘了兄弟我。”
张文斌得意地拍着装满轴承的木箱,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飞黄腾达的未来。
陈安雪坐在车里,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眼皮一直在跳。
就在他们准备装车的时候,十几道雪亮的手电光,突然从四面八方亮起。
“都别动!”
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
几十个手持钢管、扳手的壮汉,从黑暗中冲了出来,把张文斌他们团团围住。
为首的,正是红星机械厂那位以脾气火爆著称的刘厂长。
他看了一眼地上的木箱,又看了一眼吓得腿都软了的黄副科长,脸黑得像锅底。
“好啊,老黄,吃里扒外的东西!”
刘厂长一脚把黄副科长踹倒在地。
“把我们厂的宝贝,卖给这帮搞裙带关系的绣花枕头?”
他的目光转向张文斌,眼神里的轻蔑和愤怒毫不掩饰。
张文斌吓得脸都白了,还想嘴硬。
“你......你们是什么人?你们这是抢劫!”
“抢劫?”刘厂长笑了,笑得无比狰狞,“老子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清理门户!”
他一挥手:“给我打!”
场面瞬间失控。
红星厂的工人们憋了一肚子火,下手又黑又狠。
张文斌那几个心腹,哪里是这些常年跟钢铁打交道的工人的对手,三两下就被打趴在地。
张文斌抱着头,被几个人围着拳打脚踢,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他那张引以为傲的脸,很快就变得青紫交加,血肉模糊。
车里的陈安雪,彻底吓傻了。
她想开车冲出去,却被两个壮汉直接拉开车门,拽了出来。
“你就是纺织厂的陈厂长?”
刘厂长走到她面前,上下打量着她。
“年纪轻轻,心挺黑啊。”
“勾结我们厂的内鬼,偷我们厂的东西,你好大的胆子!”
“不......不是的......”陈安雪吓得语无伦次,“这是个误会......”
“误会?”刘厂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等公安来了,你跟他们解释去吧!”
原来,刘厂长在来的路上,越想越气,直接一个电话打到了市局。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黑市交易了。
这是性质极其恶劣的,大型国营资产盗窃案。
很快,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
张文斌和陈安雪,以及那几个参与交易的人,被警察一股脑地带走了。
消息传回纺织厂,瞬间炸开了锅。
厂长和技术专家,因为倒卖和盗窃被抓了!
这简直是建厂以来最大的丑闻!
工人们先是震惊,然后是愤怒。
之前那些关于陈安雪和张文斌的流言蜚语,瞬间都得到了证实。
“我就说吧!那两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为了个相机连老公都不要的人,能是什么好人?”
“可怜向阳了,摊上这么个玩意儿。”
市里的调查组,当天晚上就进驻了纺织厂。
所有人都被要求配合调查。
陈安雪和张文斌被关在不同的审讯室里,脸色惨白,精神恍惚。
她终于想起了我。
想起了我那把神秘的钥匙,和我那个意味深长的警告。
她终于明白,从我提出离婚的那一刻起,我就为他们编织了一张天罗地网。
她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这位曾经风光无限的“铁娘子”,在审讯室里,第一次感到了绝望。
8
张文斌的精神防线,第一个崩溃了。
他是个极度自私自利的人,顺风顺水时,他可以风度翩翩,一旦身陷囹圄,他想的只有如何自保。
“警察同志,我是冤枉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涕泪横流,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我只是个搞技术的!我只懂技术!”
“采购、销售这些事,都是陈安雪一手操办的!她才是厂长,她说了算!”
“她......她一直喜欢我,想控制我,才用这些事来拉我下水!”
为了脱罪,他毫不犹豫地把所有的脏水,都泼到了陈安雪身上。
他甚至“痛心疾首”地讲述了他们之间“不正当”的关系。
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被美色和权力诱惑的无辜受害者。
当调查人员把张文斌的口供录音,放到陈安雪面前时。
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录音里,那个她爱慕了多年,甚至不惜为他抛夫的男人
用最卑劣、最无耻的语言,将她形容成一个不择手段、以权谋私的荡妇。
她曾经以为坚不可摧的爱情,她为之付出一切的挚友。
在危难关头,给她的不是支撑,而是最致命的一刀。
“呵”
陈安雪听着录音,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她笑自己瞎了眼。
她笑自己愚不可及。
调查人员看着她:“陈安雪,张文斌说的,是真的吗?”
陈安雪抬起头,擦干眼泪,眼神变得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
“是真的。”
她开口了,声音嘶哑。
“他说得没错,是我,利用职权,帮他倒卖零件。”
调查人员似乎没想到她会承认得这么干脆。
“但是,”
她话锋一转,眼中射出刻骨的恨意,“他也不是什么无辜的人。”
“是他,一步一步引诱我!是他告诉我,这是为了厂子的未来,为了我们两个人的未来!”
“是他,利用我对他的感情,把我当成他向上爬的梯子!”
陈安雪彻底豁出去了。
她不但承认了所有罪行,还主动提供了更多张文斌不为人知的黑料。
包括他如何夸大自己的海外经历,如何窃取其他工程师的设计图,如何利用虚假的技术报告骗取厂里的研发资金。
她要把这个毁了她一生的男人,一起拖进地狱。
他们都想把对方踩下去,好让自己能爬上来。
但他们不知道。
一张更大的网,已经收紧了。
王小军按照我的指示,将那本我亲手记录的,真正的账本,连同我写的一封详细的举报信,交给了市纪委的最高领导。
那本账上,清清楚楚地记录了每一笔倒卖零件的来龙去脉,时间、地点、金额、经手人。
每一笔,都同时指向了陈安雪和张文斌。
9
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张文斌,因盗窃国家财产、商业诈骗、投机倒把等多项罪名,数罪并罚,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
他那个所谓“海归专家”的身份也被扒得一干二净,不过是在国外混了两年,连毕业证都没拿到的混子。
他所谓的技术突破,全都是靠着非法购买的图纸和零件堆砌起来的假象。
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陈安雪的罪名轻一些,但因为造成了极其恶劣的社会影响,也被判了七年。
曾经的“铁娘子”,一夜之间,沦为阶下囚。
纺织厂彻底变了天。
厂里的领导班子大换血,王小军因为在这次事件中,不畏强权,坚持正义,被破格提拔,进了厂委。
那些曾经跟在陈安雪和张文斌屁股后面,狐假虎威的人,都被清扫得干干净净。
而我,李向阳,早已离开了那座城市。
红星机械厂的刘厂长是个爱才之人,他通过调查,知道了整件事是我在幕后推动。
他非但没有怪我利用他,反而对我缜密的心思和专业能力大加赞赏。
他亲自找到我,开出了一个我无法拒绝的条件,聘请我担任红星机械厂的技术顾问。
我和他一起去了省城。
新的城市,新的工作,新的人生。
过去的一切,仿佛都随着那场大火,化为了灰烬。
我很少再想起陈安雪。
不是刻意忘记,而是真的不在乎了。
日子过得飞快。
一转眼,五年过去了。
我在红星机械厂站稳了脚跟,从技术顾问做到了总工程师,负责好几个重大的技术攻关项目。
我的腿虽然不便,但我的大脑和双手,为我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
一天,我收到了一封信。
没有署名,信封里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那台海鸥牌相机。
它被扔在一个堆满垃圾的角落里,看上去比废铁还不如。
我把照片随手扔进了垃圾桶。
对我来说,这只是一张废纸,和那台破相机一样,毫无意义。
又过了几天,厂里的办公室主任找到我。
“李总工,有个从鲁城监狱来的电话,找您的。”
鲁城,是陈安雪服刑的地方。
我接过电话。
“是李向阳先生吗?”
电话那头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声音,“我是这里的狱警,陈安雪她想见您一面。”
“她说,她快不行了。”
10
我最终还是去了。
不是因为旧情,也不是因为怜悯。
我只是想去给那段荒唐的过去,画上一个完整的句号。
在监狱的会见室,我再次见到了陈安雪。
她穿着一身灰色的囚服,头发白了大半,人瘦得脱了形。
不过短短几年,她仿佛老了二十岁。
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眼神凌厉的“铁娘子”,已经彻底消失了。
她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亮了一下,随即被浓浓的愧疚和痛苦淹没。
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被狱警按住了。
“向阳”
“对不起......”
眼泪从她干瘪的眼眶里涌了出来。
“我知道,现在说这些都没用”
“是我鬼迷心窍......是我瞎了眼......我把你对我的好,当成了理所当然......我为了一个骗子,把你......”
她泣不成声,说不下去。
“我后悔了......向阳我真的后悔了”
“如果如果能重来一次”
我静静地看着她,看着这个毁了我半个人生的女人。
我的心里,竟然没有一丝恨意,只有一片死寂。
“我原谅你了。”
我平静地开口。
陈安雪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地看着我。
巨大的狂喜和解脱,让她浑身颤抖。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继续说道:
“我原谅你,不是因为你值得,而是因为我已经不在乎了。”
她脸上的喜悦,瞬间凝固。
我站起身,准备离开。
“对了,”我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语气轻松地说道,“忘了告诉你一件事。”
“火灾那天,压住我的那根房梁,不是自己掉下来的。”
陈安雪茫然地看着我。
“是张文斌,趁着混乱,故意推倒了旁边的货架,引着房梁砸下来的。”
“工人来之前,他就在旁边看着我。”
“是他亲口告诉我,你不会来救我,让我等死。”
“至于那台相机,不过是他怕你分心,用来拖住你的一个借口罢了。”
我说完,拉开门,走了出去。
我没有回头。
但我能想象得到,陈安雪在听到这番话后,会是怎样一种表情。
发现自己原来只是一个彻头彻尾、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小丑和帮凶。
想必比死还难受。
走出监狱的大门,阳光灿烂。
陈安雪这一次,你我彻底再无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