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州的天,塌了。
不是真正的天穹碎裂坠落,而是维系这座雄城命脉的地底灵炁之河——那条被尊称为“龙脊”的庞大炁脉主干,在昨夜某个无法言说的时刻,毫无征兆地彻底枯竭了。如同一条被瞬间抽干了所有血液的巨龙,僵死在这片它曾滋养了数百年的土地深处。
死亡的气息,浓稠得令人窒息,沉甸甸地压在商州城每一寸砖瓦之上,也压在每一个活人的心头。曾经流淌着肉眼可见、如淡金色薄雾般温和灵炁的街头沟渠,此刻只剩下干涸龟裂的泥底。那些依靠炁脉运转的阵法枢纽——巨大的齿轮、悬浮的符石、嗡鸣的灵力熔炉——像被掐断了喉咙的巨兽,彻底哑了火。遍布全城、日夜不息、为千家万户提供温热水源的“暖玉管”网络,冰冷坚硬,触手生寒。维系着城市浮空运转的几座庞大“悬山基座”,失去了下方地脉灵炁的托举,正发出令人牙酸的巨大金属呻吟,缓缓地、却又无可挽回地向下沉降,每一次微不可查的下陷,都伴随着大片城区的剧烈颤抖和建筑崩塌的闷响。
恐慌如同瘟疫,在死寂与混乱交织的街道上飞速蔓延。绝望的哭嚎、歇斯底里的咒骂、疯狂争抢物资的扭打……构成了一曲末日的交响。巡城卫队早已崩溃,秩序荡然无存,这座曾以繁华和秩序傲视北境的雄城,此刻正滑向自我吞噬的深渊。
而我,陈夜,站在龙脊主炁脉唯一的入口——“沉渊井”那巨大得如同通往地狱的井口边缘。我是商州巡察司最后一位还站着的巡察使。或者说,是唯一一个活着的。
昨夜变故发生时,当值的同僚,连同那位修为深不可测、负责镇守沉渊井的“镇脉使”大人,他们的生命印记,都在瞬间从巡察司的“魂灯殿”里彻底熄灭了,如同被狂风吹灭的烛火。只有我的魂灯,在剧烈摇曳、几乎要熄灭的边缘,顽强地留下了一丝微弱的火星。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几乎将我灵魂撕碎的痛苦,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刺穿了我的头颅。我知道,那是炁脉核心崩溃时逸散出的、足以瞬间摧毁修士神魂的恐怖能量风暴。我的幸存,并非实力超群,更像是一场无法解释的、残酷的意外。
冰冷的雨丝,带着初春特有的刺骨寒意,斜斜地飘落,无情地打在我的脸上、脖颈里,浸透了身上那件单薄的巡察使玄色制式外袍,带来一阵阵难以抑制的寒战。雨水顺着额前凌乱的发梢淌下,模糊了视线,眼前巨大的井口在雨幕中扭曲、变形,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井口周围,散落着昨夜灾难的碎片——碎裂的、刻满符文的青石砖,扭曲变形的巨大金属构件,以及一些颜色深得发黑、早已被雨水冲刷得不成形状的污渍。那是我的同僚们留下的最后痕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焦糊味,混杂着泥土的腥气、金属锈蚀的刺鼻气味,还有一种……仿佛从极深的地底翻涌上来的、令人本能地感到不安的陈旧气息,如同打开了尘封千年的墓穴。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死亡与绝望的空气涌入肺腑,冰冷而沉重。不能再等了。商州城正在崩塌,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人死去。我必须下去,必须找到炁脉枯竭的根源。哪怕……下面等待我的,是昨夜那瞬间抹杀了镇脉使和所有同僚的恐怖力量。
我解下腰间悬挂的巡察使令牌,紧紧握在手中,冰冷的金属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真实感。令牌上刻着的“巡”字,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接着,我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枚鸽卵大小、散发着柔和温润白光的珠子——夜明珠。这是巡察司配备的制式装备,光芒稳定,能驱散一定范围内的黑暗。最后,我拔出了斜插在背后的制式长剑。剑身狭长,泛着幽冷的青芒,剑脊上铭刻着细密的符文,此刻正随着我灵力的微弱注入,发出极轻微的嗡鸣。剑柄被雨水打湿,握在手中有些滑腻。
做完这一切,我再次望向那深不见底的井口,心中默念了一句连自己都觉得可笑的祷词。然后,纵身一跃。
风声瞬间在耳边变得凄厉,如同无数亡魂的尖啸。身体急速下坠,失重感紧紧攫住心脏。冰冷的、饱含着浓重水汽和地下特有阴寒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越来越浓郁的、如同腐朽棺木般的陈旧气息。夜明珠的光芒在我手中竭力撑开一片小小的光域,勉强照亮了飞速掠过的、湿漉漉的井壁。
井壁并非普通的岩石,而是由一种深青色的、质地异常坚硬的特种石料砌成,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文。这些符文我认得,是巡察司高阶阵法师布下的“镇炁”与“禁绝”之阵,用以稳定、约束和隔绝龙脊炁脉那狂暴无匹的能量,防止其外泄或异变。平日里,这些符文应该流淌着淡金色的灵光,如同有生命的脉络。但此刻,它们黯淡无光,死气沉沉,如同刻在墓碑上的悼文。更令人心惊的是,许多符文出现了严重的崩裂、扭曲,甚至大片的剥落,仿佛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从内部狠狠撕裂、蹂躏过。这是昨夜那场灾难留下的无声伤痕。
下坠持续了不知多久,时间感在这绝对的黑暗与寂静中变得模糊。就在我感觉肺部被冰冷的空气挤压得快要窒息时,脚下猛地一震!
并非落地的踏实感,而是一种极其粘稠、带着强大阻滞力的触感。仿佛坠入了一潭冰冷、浓稠的胶质之中。
噗通!
水花溅起的声音在死寂的井底显得格外刺耳。刺骨的寒意瞬间透过湿透的衣袍,疯狂地钻入骨髓,让我的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夜明珠的光芒被浑浊的液体折射、散射,只能照亮周围一小圈浑浊的水域。水是黑色的,粘稠得如同墨汁,散发出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着铁锈、淤泥和某种难以形容的腐朽有机质的恶臭。
我挣扎着稳住身形,奋力划动双臂,试图找到立足点。脚下是厚厚一层滑腻的淤泥,每一步都深陷其中,拔腿异常费力。冰冷浑浊的黑水没过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腥臭的湿气。
“沉渊井底……竟然是这个样子?”我心中骇然。作为巡察使,我清楚沉渊井是龙脊炁脉的核心入口,但井底的具体情况,唯有镇脉使和少数几位核心长老才有资格知晓。在所有人的想象中,这里应该是灵炁澎湃如沸、光芒璀璨夺目的圣地。眼前这如同巨大墓穴污水池般的景象,彻底颠覆了我的认知。
夜明珠的光芒在浑浊的黑水中显得如此微弱。我举着珠子,努力向四周探照。目光所及,除了粘稠的黑水和嶙峋的、被腐蚀得不成样子的井壁岩石,似乎别无他物。昨夜镇脉使大人和那些同僚……难道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吗?那种瞬间湮灭神魂的力量,竟恐怖如斯?
就在我心头沉重,几乎要被绝望和寒意吞噬时,夜明珠的光芒边缘,似乎捕捉到了一抹异样的轮廓。
不是岩石,不是淤泥。
我屏住呼吸,心脏在冰冷的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小心翼翼地,一步一陷地,朝着那个方向挪去。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冰冷的黑水拉扯着身体,脚下的淤泥仿佛无数只冰冷的手,试图将我拖入深渊。
距离在缩短。夜明珠的光终于清晰地照亮了那个轮廓。
我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彻底停滞。
是一个人。
一个身着早已褪尽颜色、仅能勉强辨认出是某种极其古老繁复式样宫装的女子。
她静静地悬浮在离井底淤泥约莫半尺高的黑水中。长发如同浓密的海藻,在水中无声地漂浮、舒展,遮挡了大部分面容。身体保持着一种奇异的、毫无生机的笔直,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位置。裸露在外的肌肤,在夜明珠惨白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毫无血色的青白,如同上好的冷玉,却又透着一股死寂的寒意。
最诡异的是,她并非沉在淤泥里,也不是漂浮在水面,而是以一种违反常理的姿态,悬停在浑浊的水中,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托举着,又像是……被这口深井本身所禁锢。
三百年?还是更久?在这充斥着死寂灵炁残渣和污浊黑水的绝地深处,一具女尸,竟能保持如此完整的形态,连衣饰都未曾彻底腐朽?这完全违背了常理!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比井底的冰水更甚,顺着我的脊椎猛地窜上头顶。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心脏。握着剑的手心,满是冰冷的汗水。
但职责和一种更深沉的好奇,压倒了本能的恐惧。我必须弄清楚,这具诡异的古尸,与龙脊炁脉的枯竭,与昨夜那场毁灭性的灾难,究竟有没有关联?她为何会出现在这商州命脉的最核心之地?
我强忍着心悸和刺骨的冰冷,再次向前艰难地挪动了几步。夜明珠的光芒,终于越过她漂浮的发丝,照亮了她的额头。
就在那一瞬间,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在她光洁的额头正中央,一个复杂的、散发着极其微弱暗金色光芒的符文,如同活物般烙印在那里!
那符文的线条古老、扭曲,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威严与邪异。它由无数细密的、仿佛用熔化的暗金勾勒出的几何图形嵌套而成,核心是一个倒悬的、如同缩小了无数倍的金字塔般的结构,周围环绕着荆棘般的尖刺和流淌的、如同泪滴般的纹路。它并非静止不动,而是极其缓慢地流转、明灭,每一次明灭,都仿佛在汲取着周围环境中那稀薄到几乎不存在的、源自龙脊枯竭后残余的死寂灵炁。
这个符文……我从未在巡察司的任何典籍中见过!但它所散发出的那种古老、沉重、带着某种不可违逆的秩序与禁忌的气息,却让我灵魂深处都感到一阵莫名的颤栗。
一个被遗忘的名字,带着历史的尘埃和血腥的阴影,猛地撞入我的脑海——**悬陵王朝**!
那个传说中在三百年前,因为触碰了某种不可知的禁忌,一夜之间分崩离析、彻底从历史长河中消失的神秘王朝!他们的图腾,他们的核心秘符,据传就是这般模样!象征着连接生死的“悬陵”,镇压着不可名状的存在!这是被当世所有王朝、所有正道宗门视为绝对禁忌的图腾!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商州龙脊炁脉的核心之地?烙印在一个沉睡了三百年的女尸额头上?
难道……这口沉渊井,这商州城的龙脊炁脉……与那个早已覆灭的、充满谜团的悬陵王朝有关?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我脑海中炸响,带来一阵眩晕。昨夜炁脉的枯竭,镇脉使和同僚的瞬间湮灭……是否都源于此?
我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个缓慢流转的暗金符文上。它像一个巨大的谜题核心,散发着致命的诱惑。鬼使神差地,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我忘记了对这具诡异古尸的恐惧,忘记了井底刺骨的寒冷,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处何等险境。
我的右手,握着剑的右手,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了剑柄。
然后,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冲动和探究欲,我朝着女尸额头上那个禁忌的、仿佛蕴含着无尽秘密的悬陵符文,缓缓地、颤抖地伸出了手指。
指尖,冰冷。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流转着暗金色光芒的符文边缘时——
**异变陡生!**
一只冰冷、僵硬、毫无血色的手,猛地从浑浊的黑水中探出!如同捕食的毒蛇,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精准而狠厉地攥住了我伸出的手腕!
那力量之大,远超想象!仿佛被冰冷的铁钳死死夹住,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剧痛瞬间席卷了整条手臂!
“嘶——!”我倒抽一口冷气,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
恐惧如同冰水从头浇下,瞬间淹没了所有理智!
我猛地抬头,目光惊恐地投向那具女尸的脸庞。
漂浮的发丝在水中散开,露出了那张脸。
那张脸,如同额头的符文一样,在幽暗的水中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白色玉质光泽。五官精致得近乎完美,却又冰冷得不带一丝活人的气息。她的双眼,原本应是紧闭的,此刻——
**却猛然睁开!**
没有眼白,也没有瞳孔!
只有一片纯粹的、深不见底的、如同最幽暗古井般的漆黑!仿佛两个通往虚无的深渊!
就在她双眼睁开的刹那,异象再生!
沉渊井四周那原本黯淡无光、布满裂痕的井壁,其上密密麻麻的古老符文,如同被注入了某种诡异的力量,瞬间活了过来!不再是巡察司布下的镇炁符文,而是更深层、更古老、刻印在井壁原始岩石上的、风格与女尸额上悬陵符文同源的暗金色纹路!
这些纹路如同被点燃的导火索,又像是被唤醒的沉睡巨蛇,沿着井壁蜿蜒流淌、明灭闪烁!暗金色的光芒在浑浊的黑水中折射、交织,将整个井底映照得光怪陆离,如同一个正在启动的、庞大而邪异的祭坛!
冰冷、僵硬的手指依旧死死攥着我的手腕,力量没有丝毫减弱。那双深不见底、只有纯粹黑暗的眼睛,仿佛穿透了我的血肉,直视着我灵魂最深处的恐惧。
一个声音,直接在我的脑海中响起。
那声音冰冷、空洞,没有丝毫起伏,如同从九幽地府最深处传来,带着跨越了漫长岁月的沧桑与死寂,每一个音节都敲打在我的神魂之上:
“三百年的守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