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浓墨的腥臭像一层冰冷的、黏腻的裹尸布,死死缠绕着无涯。他蜷缩在冰冷的石阶上,额头死死抵着膝头那柄冰冷的玄铁重剑,仿佛那是唯一能锚定自己不至于彻底碎裂的物体。那些钻入耳膜的“劣种”、“魔孽”、“滚出去”如同淬了寒毒的细针,反复扎刺着他混沌的意识,带来一阵阵尖锐却又迟钝的痛楚。他把自己缩得更小,单薄的脊背在周围的哄笑声中难以抑制地颤抖着。

“哟嗬,这墨泼得可真匀称,”瘦高弟子晃着手中快要见底的酒壶,酒气熏天地又往前凑了一步,刺鼻的气息几乎喷在无涯沾满墨污的乱发上,“啧啧,瞧瞧这德性,活脱脱阴沟里爬出来的……” 他刻薄的声音像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了咽喉!

一道目光,冰冷得足以冻结沸腾的岩浆,瞬间穿透喧嚣的空气,如同两道实质性的玄冰利刃,狠狠刺向瘦高弟子的面门!

瘦高弟子浑身猛地一颤,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剩下的污言秽语硬生生卡死在喉咙里,只剩下一双惊恐放大的瞳孔。

空气,死寂。

连清冷的月华仿佛都被凝固了。

所有的讥笑、辱骂、喧嚣戛然而止,被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力量瞬间碾灭。

唯有山风拂过竹林的细微沙沙声,衬得这片死寂愈发窒息,如同沉坠的铅块压在每个人心头。

无涯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突然降临的、令人窒息的异变。他抱着剑的手臂猛地一僵,茫然地、带着一丝怯生生的试探,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那张被墨汁彻底糊住的小脸上,唯有那双眼睛还残留着一丝未被污染的清亮光点,此刻盛满了巨大的无措与惶惑,如同受惊的幼兽,小心翼翼地投向石阶下方那片浓郁的阴影。

一道素白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然亭亭玉立在那里,如同月下凝结的万年寒霜,周身散发着凛冽刺骨的寒意。

云舒瑶。

她静立着,那张清丽绝伦的容颜上看不出丝毫情绪的涟漪,平静得近乎诡异。月光勾勒出她挺直如孤峰般的脊线,冷硬得不沾染一丝人间烟火气。然而,那双深若寒潭的眸子深处,却仿佛有被强行压抑的熔岩在疯狂翻涌、咆哮!漆黑的瞳孔里,幽暗的流光剧烈地动荡着,如同濒临碎裂的冰面下奔涌的暗河,又像是即将喷薄而出的毁灭烈焰!

这片令人心脏停跳的死寂之中,唯有她冰冷得如同极地罡风的声音响起。声音不高,却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精准地刺入在场每一个人的神魂深处:

“刚才……”

她的视线,缓慢而冰冷地扫过那几个瞬间僵如泥塑、抖若筛糠的弟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万载寒冰深处凿出:

“……谁动的手?” 冰冷的字眼砸落,带着审判的重量。

那矮胖弟子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瘫跪在地,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涕泪横流地指着旁边的瘦高弟子:“云…云师姐饶命!是…是赵师兄!是他!墨…墨也是他泼的!不…不关弟子的事啊……”

被指认的瘦高弟子赵衡面无人色,嘴唇哆嗦得像秋风里的树叶,牙齿咯咯作响,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挤不出来:“弟…弟子……”

“闭嘴。”

两个字,轻若鸿羽,却蕴含着九天雷霆之威!

“轰隆——!”

一股浩瀚如渊、沉重如山的恐怖威压骤然降临!

如同无形的神山轰然倾塌,狠狠镇落!

以云舒瑶立足之处为中心,脚下坚硬的青石板寸寸龟裂!蛛网般狰狞的裂痕疯狂地向四周蔓延!

那几个前一瞬还气焰嚣张的弟子,连一声闷哼都未能发出,便被这股沛然莫御的巨力狠狠拍砸在地!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口鼻间瞬间溢出刺目的鲜血!身体如同破烂布袋般死死贴住冰冷的地面,连一根指头都动弹不得!那矮胖弟子更是白眼一翻,直接昏死过去。

刺目的金光毫无征兆地从云舒瑶垂落的宽大袖袍中迸射而出!

数道流淌着玄奥符文的金色符箓如同苏醒的金色蛟龙,带着清越的嗡鸣,瞬息间撕裂空气,精准无比地烙印在赵衡和另外两个尚有意识的欺凌者眉心之上!

“呃啊——!!”

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嚎骤然撕裂了寂静的夜幕!

那三道符文如同烙印灵魂的刑具,深深陷入他们的皮肉,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滋滋”声响!刺目的金光闪烁中,符印周围甚至腾起缕缕带着焦糊味的青烟!灼魂蚀骨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每一个角落!更可怕的是,随着符印融入眉心,他们周身原本还算凝练的灵力光晕,如同被戳破的气泡,骤然黯淡下去,如同开闸洪水般疯狂流逝!修炼多年的根基,正被这符印霸道地撕裂、摧毁!

“我的灵力!不!!师姐饶命!饶命啊!!”

绝望的嘶嚎声嘶力竭,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恐惧。

云舒瑶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施舍给地上那几个如同蛆虫般翻滚抽搐的蝼蚁。

她冰冷得如同万载玄冰的眸光,终于沉沉地落向了石阶上那个僵硬蜷缩、浑身墨污狼藉的少年。

无涯彻底呆住了。

他保持着怀抱重剑、仰头凝望的姿势,如同一尊泥塑木雕。满脸的墨汁遮蔽了所有细微的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浓黑的污秽背景中亮得惊人,死死地、一眨不眨地追随着那道如冰似雪、却又为他一人掀起惊涛骇浪的身影。

浓密的睫毛上沾染的墨污和先前委屈的泪痕混在一起,此刻却像是被冻结住,忘记了眨动一下。

胸腔里,那颗长久以来沉闷跳动的心脏,此刻正以前所未有的、近乎狂暴的频率疯狂撞击着肋骨——咚!咚!咚!一声比一声沉重,一声比一声急促,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几乎要跳出喉咙!一股滚烫的、汹涌的洪流,毫无征兆地从心口最深处猛烈地炸开,瞬间冲垮了四肢百骸间积压已久的、冰冷彻骨的委屈和无助,以一种摧枯拉朽之势,席卷了他全身每一寸血肉!

眼眶猛地灼热滚烫,视线瞬间被汹涌的水汽模糊,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决堤而出,冲刷着脸上冰冷黏腻的墨污,留下两道滚烫而清晰的湿痕。

云舒瑶的目光在他沾满污迹的脸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那双深渊般翻涌着滔天怒火的眸子,在对上他那双盛满茫然与灼热的泪眼时,深处似乎极其微妙地凝滞了一下,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快如闪电般掠过,快得让人无从捕捉。

随即,她猛地扬起下颌,冰冷的目光如同斩断万古的利剑,扫过周围闻声赶来、噤若寒蝉的众多弟子,以及远处几道带着惊疑与审视投射而来的强大神念。清冽如冰泉击石的声音,蕴含着无上的威严与不容置疑的决绝,清晰地响彻在每一个角落,烙印在每一个人的神魂烙印之上:

“都听清楚了!”

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冻结神魂的酷寒:

“从此刻起——”

“无涯,即为我云舒瑶座下亲传弟子!”

“谁再欺他辱他半分……”

她的声音骤然拔高,如同九天惊雷炸响,裹挟着足以碾碎山岳的恐怖威压:

“便是在与我云舒瑶宣战!便是与我为敌!”

“下场,” 她的目光冷冷掠过地上哀嚎翻滚的身影,“便如此刻!”

冰冷彻骨的宣告如同天宪纶音,在寂静的山门中轰然回荡,带着不容置喙的法则之力,久久不息。每一个字都如神金铸就,沉重地烙印进所有目睹者的灵魂深处。

话音落下的瞬间,云舒瑶垂落在身侧的手指,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蜷。那袖中曾灼热震颤的符箓,终于彻底平息了最后一丝涟漪,重归冰冷的沉寂。

她垂下眼帘,目光重新落回那个蜷缩在石阶上、浑身狼狈却双眼亮如星辰的少年脸上。冰冷的视线在他沾满墨污的粗布衣襟和怀中紧抱不放的玄铁重剑上停顿了一息,随即转身,素白冰冷的衣袖在夜风中划过一道决然的弧线,声音依旧清冷,却清晰地传入无涯耳中:

“跟我走。”

无涯浑身剧震,如同被这道冰冷的声音从巨大的震撼与汹涌的情感漩涡中猛然惊醒。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笨拙而急切地从冰冷的石阶上爬了起来,怀中的玄铁重剑沉重无比,每一次挪动都像是拖着千钧山岳,险些将他踉跄的脚步拖垮,但他却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着,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赖以维系存在的证明。冰冷的金属剑鞘拖过粗糙冰冷的石阶,发出刺耳而单调的刮擦声,回荡在死寂的夜里,他却浑然不觉,只是跌跌撞撞地、无比执拗地追着前方那道清冷如月的白色背影,一步,一步,深深浅浅地,踏入了前方那片清冷而未知的月色深处。

身后,是满地狼藉、在蚀骨剧痛中翻滚哀嚎的身影,和一片被彻底震慑、陷入无边死寂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