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琉璃殿,静得只剩浮尘在光柱里跳舞。云舒瑶斜倚在窗畔的玉榻上,指尖懒懒翻过一页泛黄的古籍。流云无声滑过巨大的琉璃穹顶,将澄澈天光切割变幻。忽地,一片格外耀眼的流金挣脱了云絮的羁绊,猝不及防,如一柄淬火的金针,直直刺入她凝神的眼底。
“呀!”一声短促的轻呼脱口而出。
她本能地闭紧了双眼,微微侧过头去躲避那恼人的强光。细长的眉头蹙起,带起眼尾几分娇嗔的涟漪。就在这蹙眉、偏头的微小动作里,那支斜簪在鸦鬓间的白玉流苏簪子,像是被那声小小的惊呼震松了根基,悄然滑脱。
簪子无声无息地坠落,带着一点残余的微凉体温,顺着纤细优美的颈线一路下滑,最后,那冰润的簪尾轻轻一陷,停驻在锁骨下方那片小小的、柔软的凹陷里。光线恰在那里聚拢,将白玉簪映得玲珑剔透,更衬得底下那片肌肤温润如暖玉生烟。
斜对面,阴影深处,原本只像个精致雕像般静坐的无涯,眼瞳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猛地一坠、一缩。那是一种无声的崩陷,仿佛沉睡千万年的冰层深处,突然炸开一道狰狞的裂痕。他搭在膝盖上的手,几根修长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又倏地松开,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身下冰凉光滑的玉石地面,留下一道微不可察的水渍。他那张总是带着孩童般懵懂空茫的脸上,第一次掠过一丝极其陌生的、属于成年神祇的困惑与震动。
心跳?
这就是那些凡俗卷轴尘土气息里,描绘的那种东西?
那个午后之后,无涯仿佛被某种无形的丝线牵引。他依旧坐在大殿那一片幽暗的角落,像个安静的影子,但投向云舒瑶的目光,却悄然发生了蜕变。不再是没有焦点的游移,而是变成了一种专注的、带着近乎苛刻审视意味的凝视。懵懂的薄纱被彻底撕开,眼底深处,是初醒神明冰原般的沉寂下,悄然涌动的暗流。
云舒瑶浑然不觉。她依旧在窗边看书,偶尔被书中妙处逗得莞尔,指尖无意识地卷着一缕散落的鬓发。无涯的目光便凝在那里——先是落在她弯曲的手指上,那食指微微压着腮畔,弯出的弧度柔和得像初生的新月。他低下头,学着她的样子,迟疑地伸出手指,笨拙地想要压住自己冰凉的脸颊。一次,两次……手指僵硬得如同不属于自己。他干脆起身,走到琉璃殿另一侧一面光滑如镜的巨大水晶壁前。
镜面映出他生涩的动作。他死死盯着自己镜中的手指,模仿着记忆里她指腹下那一点点软肉的弧度,近乎偏执地反复按压着自己的脸颊,力道失了分寸,白皙的皮肤上很快留下一片刺目的红痕。他微微歪着头,镜中那张俊美绝伦却又茫然的脸,似乎在与记忆里她的慵懒姿态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角力。
又一日,云舒瑶在殿中一角的长案前研墨。素手提腕,墨块在砚池中打着旋儿,手腕灵巧地起伏点动,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极轻微的“嗒…嗒…嗒…”声,在这空旷寂静的殿宇里,竟显得格外清晰。
无涯的目光紧紧黏着那只皓腕。每一次向下轻点的动作,都像一个微小的鼓点,敲在他空旷的心房上。她在写什么呢?那手腕点动的节奏,为何时而轻快,时而舒缓?他屏住呼吸,在心中默数:“一、二、三……” 可云舒瑶手腕轻点的韵律带着微妙的顿挫,有时快如疾雨,有时又缓若凝珠。数到十几下,无涯的指尖便不自觉地在膝上随着那节奏轻轻叩击起来。
“嗒…嗒…嗒…” 他默念着,试图跟上。可自己的心跳不知何时也变得又快又沉,咚咚作响,像是殿角那面巨大的夔牛鼓被无形的手擂动,蛮横地干扰着他的计数。“……二百九十七…” 无涯的眉心蹙成一个极其专注的结,唇瓣无声地翕动,额角甚至渗出细微的汗意。数到三百时,他猛地顿住,眼神茫然地望向那只手腕。
不对。节奏变了。刚才那一下,分明慢了一息。
他烦躁地重新开始:“一、二……”
时光无声流逝,直到云舒瑶研好墨,放下墨块拈起笔,无涯还在那片阴影的角落里,一遍遍徒劳地重置着他的数字迷宫,眉宇间是神明初尝挫败的困惑与不甘。日光悄然挪移,将他孤寂的影子拉得更长,更深。
后来,无涯迷上了云舒瑶的小憩时刻。
或许是殿内流转的暖阳过于醉人,或许是翻阅古籍耗神,云舒瑶常在午后倚着窗边的软榻,悄然沉入短暂的梦乡。
每当此时,无涯便会无声地离开他那片阴影角落,踏着冰冷光滑的琉璃地面,脚步轻得宛如一缕幽魂拂过,走到离她不远不近的另一侧。他席地而坐,仅仅隔着一步的距离,隔着流淌的空气和倾斜的阳光,专注地守着她沉睡的侧影。
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她阖拢的眼睫上。那两排浓密的睫毛安静地垂伏着,在眼下投下两弯淡淡的弧形阴影。阳光偏爱她的睡颜,有时会调皮地在她睫尖跳跃几下,于是那细密的羽睫便不堪其扰般,极其微弱地在睡梦中颤动起来。那颤动的幅度细微得如同蝶翼濒死前的痉挛,脆弱得令人屏息。
无涯的呼吸便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胸腔里是奇异的窒闷感,仿佛无形的冰棱在狭窄的甬道里缓缓成形、生长,顶得血肉隐隐作痛。他不敢呼吸,怕最微弱的气息也会惊扰了这蝶翼般脆弱的颤动。唯有喉结,在不自觉地上下滑动,艰难地咽下某种不断涌起的、陌生而燥热的情绪。
目光贪婪地游移,掠过她微微嘟起的唇瓣,拂过她侧卧时压出一道浅痕的柔软脸颊……一种莫名的渴望如同藤蔓般缠绕住心脏,一点点收紧。他放在膝上的手悄然握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才勉强压住了那股想要伸过去、用指尖去碰触一下那蝶翼的冲动。阳光无声地流淌,将他轮廓分明的侧影拉长,凝固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尊被遗忘了千年的守梦石像。琉璃殿堂里,唯有云舒瑶平稳悠长的呼吸声,以及另一个庞大的、被强行压抑的寂静内里,那无声澎湃的悸动。
一个格外宁静的午后,云舒瑶在阅读中悄然沉入了梦乡。那本看了一半的《南冥异闻录》从她放松的指间滑落,“啪”地一声轻响,跌落在温润的玉榻上。
无涯的目光立刻从角落的阴影里投射过来,准确无误地锁定了她沉睡的身影。他凝视着,像之前的许多个午后一样。可这一次,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胸腔里那块无形的冰棱似乎在疯狂地膨胀、增殖,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更深更冷的刺痛,却又奇异地滚烫灼人。
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这一次,脚步比以往每一次都要轻悄无声,仿佛怕惊醒了空气中的一个梦泡。他走到了玉榻旁边,没有坐下,就那么站着,微微俯下身。
距离前所未有地近。近得他能清晰地看到她脸上几乎透明的细小绒毛,在柔和的阳光里晕染出柔和的光晕。近得他甚至能感受到她温热均匀的呼吸,带着极淡的草木清气,若有若无地拂过空气。近得那蝶翼般的睫毛每一次细微的颤动,都在他视野里无限放大,仿佛每一次震颤都直接牵动了他胸腔里那根绷紧的弦。
一种强大而陌生的冲动攫住了他,像深海旋涡般拉扯着他的灵魂下沉。他的指尖微微颤抖起来,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恐慌的未知力量。他想碰触那近在咫尺的蝶翼,不是为了惊扰,而是想确认那脆弱又珍奇的温度。
指尖小心翼翼地抬起,带着一种朝圣般的虔诚和毁灭般的战栗,缓缓地,缓缓地,向着那片沉睡中的安宁探去。距离在飞速缩短,仿佛跨越了万载洪荒的冰河。
就在他的指尖几乎要触碰到云舒瑶脸颊前一寸的刹那——
“嗡……”
一种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嗡鸣声,如同冰晶凝结般,瞬间从四面八方传来,充斥了他敏锐的耳膜!
无涯猛地僵住,宛如被一道无形的寒冰冻气贯穿了脊骨。他倏然抬头,惊恐地环顾四周。
整个世界在眼前无声地白化。巨大的琉璃窗上,霜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滋生、蔓延,如同某种冰冷而迅疾的生命体在生长!它们覆盖了流动的云彩,覆盖了金色的阳光,将整个殿堂的光线染上一层诡异的、蓝幽幽的冷调。殿柱上盘绕的金龙浮雕,被厚厚的冰晶覆盖,只余下模糊的轮廓。脚下的琉璃地面,一层坚硬透明的薄冰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一直铺展到他僵直的脚下,冰面清晰地映出他此刻惊惶失措、如同犯了滔天大错的表情。
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像是被自己的神力反噬灼伤。无涯猛地收回手,像一个被烫到的孩子,踉跄着后退了一大步,冰冷的琉璃地面几乎让他滑倒。他仓惶地左右环顾,心跳如擂鼓般撞击着耳膜,既怕惊醒塌上沉睡的人,又对这失控的力量感到无边恐惧。
慌乱的目光扫过近在咫尺的一根冰霜覆盖的殿柱。那粗糙冰冷的冰面上,无数凝结的细微冰晶,在幽蓝的光线下竟呈现出奇异的棱面。
就在那些微小的、菱形的冰棱深处——
无数个云舒瑶沉睡的侧影,纤毫毕现。
她微微嘟起的唇瓣,她安详恬淡的眉宇,她垂落的一缕鬓发,甚至她脸颊上那一道被卧榻压出的浅浅红痕……都被这冰霜的棱镜忠实地捕捉、折射、无限复制!千万个她,在千万片微小的冰棱里沉睡,千万份安宁,被强行凝固在这失控严寒的瞬间!
无涯僵在原地,瞳孔剧烈地收缩着,像是承受不住这千万倍的重影注视。冷冽的寒气无声地弥漫,渗入他的骨骼深处。那无数冰棱里的倒影,寂静无声,却带着比任何审判都更沉重的力量,将他钉在冰冷的原地。宛如一场无声的降罪,无声的烙印,无声的……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