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雾贴着地面慢慢飘过来的时候,牧燃正把那片烧过的纸屑塞进怀里。那纸轻得好像风一吹就没了,可他连看都没再看一眼。昨晚屋顶炸开的巨响还在耳边回荡,妹妹掌心里渗出的金色血迹、空中旋转的灰烬符号,还有那句钻进脑子里的低语——他全记得,一件都没忘。
但现在,不能回头,也不能停。
他踩着裂谷间的小石子往前走,右肩的伤口已经结了一层黑痂,稍微走得快一点,皮肉就被扯得生疼。袖子里藏着的刀片被手心的汗打湿了,滑了一下,他立刻攥得更紧。
今天的灰市比前两天热闹多了。拾灰的人挤在窄窄的巷子两边,有的蹲在地上翻灰堆,有的靠墙边换东西,半块锈铁、一段麻绳都能拿来交易。空气里一股闷闷的腐味,还夹着说不清从哪飘来的焦臭。牧燃低着头往前走,眼睛悄悄扫过每一张脸,最后停在巷子最里面那栋塌了半边的木楼二楼。
窗边站着一个人,斗篷垂到腰上,腰侧挂着一块铜牌,轻轻晃着。
是摊主。
他就那么站着,像是早就等着他来。
牧燃没急着上去。他在街口站住,从怀里摸出那个空陶瓶的碎片,指尖轻轻擦过底部夹层残留的焦痕。三个字还是清清楚楚:“别信我。”字写得歪歪扭扭,像是写的人特别着急,生怕被人发现。
他收起碎片,刚想抬脚,身后传来脚步声。
不是一个人。
是三个。
还没等他拔刀,一股压迫感就压上了背。他没回头,只是肩膀微微一沉,脚步慢了半拍。
“东西交出来。”左边那人声音沙哑,“你藏不住。”
牧燃继续走,像没听见。
右边那人猛地跨步拦在他面前,脸上有一道旧疤:“少装了!昨天你撞翻屠九,抢了精灰,现在还想进灰市?”
这下,他才停下。
“我不是抢。”他的声音干巴巴的,像石头磨地,“我是换的。”
“换?”后面那人冷笑,“那你袋子里的灰呢?拿出来看看。”
牧燃慢慢抬起手,把空麻布袋倒过来抖了两下。什么都没有,只有几缕灰渣从破口漏出来,落在地上。
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
“耍我们?”拿刀的那个逼近一步,“你以为灰市是你家后院?拿了好处就想走人?”
牧燃往后退了半步,脚跟碰到了路边的木桶。桶晃了一下,发出一声闷响。
“我没拿好处。”他说,“药我用了,人还活着。你们要的精灰,早就在换药的时候给出去了。”
“给了谁?”疤脸男吼道。
“你们的头儿。”牧燃直直地看着他,“屠九。”
三人同时愣住。
“你胡说!”左边那人喊起来,“屠九昨夜回来就疯了!手烂了一半,一直喊‘火在烧’!”
牧燃心里一震。
他想起昨晚离开时,屠九被锁链绑着的样子。那时他只顾着拿药,根本没注意对方的手有没有伤。可现在听来,那伤……绝不简单。
“你们碰过那灰?”他问。
“当然!”右边那人扬起手臂,“我们替他收尾,自然要分一份!”
话音刚落,牧燃突然发力,肩膀狠狠撞向身后的灰浆桶。
木桶翻倒,黑绿色的液体泼了出来,溅到最近那人的衣服上。布料立刻冒烟,嗤啦作响,边缘卷曲发黑,像是被看不见的东西啃掉了一样,迅速烂开。
那人惨叫一声,慌忙拍打,可液体已经渗进皮肤,整条胳膊开始发青发紫。
“怎么回事!”疤脸男吓得后退两步,刀尖指着牧燃,“你设的局?”
牧燃没回答。他盯着地上流淌的液体,顺着地缝一点点扩散。颜色不对,味道也不对——这不是普通的灰浆,更像是某种熬出来的毒水。
巷子里的人开始往后退,没人敢上前帮忙。只有二楼窗后,摊主靠着墙站着,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蠢货。”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楚地传进每个人耳朵,“那是掺了渊阙底渣的假灰。沾上了,三天内会从手指头开始烂,一路烂到心口。”
一下子,整个巷子都安静了。
三个袭击者僵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沾了液体的手,脸色全变了。
“你说什么?”疤脸男声音都在抖。
“我说,你们拿命换的东西,根本不是精灰。”摊主语气平静,“是饵。专钓你们这种敢动拾灰者的废物。”
牧燃缓缓后退一步,背靠上另一面墙。
他懂了。这场围堵,不只是为了抢东西。他们是被推出来的,是试探他的棋子。而躲在背后的人,只想看他怎么反应。
“谁让你们来的?”他忽然开口,盯着疤脸男,“谁指使你们找我?”
那人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可眼神一闪——偷偷往二楼的方向瞟了一眼。
牧燃明白了。
他不再多问,脚下用力一蹬,转身就往窄巷深处跑。身后怒吼响起,有人追上来,可那两人刚迈出一步,就被同伴拉住。
“别追!手上的东西还在烧!”
混乱只持续了几秒。
牧燃穿过几条岔路,拐进一条堆满废料的死胡同,靠墙喘气。右臂内侧突然一阵刺痒,像是有虫子顺着血管往上爬。他撩起袖子一看,皮肤上已经出现几道细线,边缘发黑,还在慢慢蔓延。
毒沾上了。
他咬牙,从怀里抽出那片锋利的陶片,对着发黑的地方划下去。
皮肉裂开,血混着灰渣流出来,滴在脚边的石头上,发出轻微的“滋”声。疼得他额头全是冷汗,可手稳得很。他知道,要是让毒素再往里走,这条胳膊就废了。
连刮三刀,直到露出底下泛白的肉,他才撕下一块还算干净的布包扎。布一缠紧,整条手臂就像被火钳夹住,疼得眼前发黑。
但他站住了。
抬头看向灰市出口。
那边通向废弃矿洞,再过去就是没人敢去的深谷。他不能回去,至少现在不能。妹妹还在那里,他不能把毒带回去。
他扶着墙走出胡同,脚步有点虚。
经过那栋木楼时,二楼的窗户悄悄开了一条缝。
“你以为跑了就没事了?”摊主的声音从上面落下,“你已经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他们不会让你活着走出这片裂谷。”
牧燃没停下。
“那你呢?”他头也不回地问,“你是帮他们的,还是来看热闹的?”
窗后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一声轻笑。
“我?”摊主说,“我只是个卖药的。”
话音落下,窗户关上了。
牧燃继续往前走。风从背后吹来,带着灰味和腐臭。右臂的痛越来越清楚,像一根烧红的针扎进骨头。他握紧陶片,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
走到矿洞口,他停下,回头看了一眼灰市。
人来人往,吵吵嚷嚷。可他知道,刚才的事不会就这么结束。那些灰浆、那些毒水,还有摊主说的“他们”——没有一件是巧合。
他转身走进矿洞的阴影里,左手忽然抽搐了一下。
掌心原本好好的皮肤,裂开一道小缝,一粒灰渣掉了出来,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