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府的朱漆大门浸在暮色里,像块沉郁的墨玉。门廊悬着的气死风灯次第亮起,暖黄光晕漫出来,却照不透府内深处的阴影。平王府的拜帖递进门房手里时,老门房搓着手指,看陈静澜的眼神带着探究——这位平王殿下,素来与摄政王不亲近,今日主动登门,倒真是稀罕。
陈静澜下了马车,月白常服在夜色里薄得像片雪。他抬头望了眼王府飞檐上狰狞的兽头,深吸口气压下心头滞涩,抬脚迈进府门。府内路径迂回,廊下宫灯摇曳,青石板上的光影明明灭灭,像极了京城权谋场里的明暗算计。
暖阁炭火正旺,映得陈渊脸色愈发温润,可眸子深处,沉郁像化不开的墨。他斜倚在铺着狐裘的软榻上,指尖漫不经心拨弄茶盏,见陈静澜进来,才慢悠悠抬眼,嘴角噙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静澜来了,坐。”
陈静澜躬身行礼,目光扫过暖阁——陈设奢华却雅致,博古架青瓷、案头狼毫,处处透着主人的品味,也处处透着掌控欲。他在紫檀木椅上坐定,姿态端方:“王叔相邀,臣不敢怠慢。”
“‘不敢怠慢’?”陈渊嗤笑,抬手示意侍女上酒,“你我叔侄,哪来这么多虚礼。尝尝这‘火焰烧’,西域进贡的,烈得很。”
侍女倾琥珀色酒液入白玉杯,辛辣气瞬间漫开。陈渊端杯示意:“江南查盐,辛苦你了,陪王叔喝一杯。”
陈静澜看着酒杯,指尖微蜷。他酒量不弱,却不喜被人逼着饮酒。可陈渊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像张无形的网:“怎么?静澜是觉得这酒不好,还是觉得……王叔的面子,你也不给?”
软中带硬的话,明晃晃逼着人接招。陈静澜垂眸掩去冷意,再抬眼已是平和,端杯一饮而尽。辛辣酒液滚入喉咙,火烧般呛得喉间发痒。
陈渊看着他饮尽,眼中闪过满意,又给自己满上,也替陈静澜添酒:“痛快。静澜啊,你是个有本事的。江南那趟,把盐铁司烂摊子扒开一角,老夫都得赞你‘好手段’。”
陈静澜放下杯,指尖搭在杯沿:“王叔谬赞,臣只是尽本分。”
“本分?”陈渊低笑,声音里带着说不清的意味,“朝堂上,能像你这样‘尽本分’的,不多了。老夫……很欣赏你。”他身子微倾,眼神探究愈发明显,“有时候老夫就在想,若你是……”
话音顿住,陈渊像是忽然回神,摇了摇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才续道:“罢了,不提这些。”倒酒时动作快了些,酒液溅在狐裘上,洇出深色痕迹,“静澜,你可知老夫年轻时,见过桩奇事?”
陈静澜抬眸示意他继续。
陈渊盯着杯中晃动的酒液,声音喑哑如酒后低语:“有个叔叔,瞧见兄长的女儿,打小就喜欢得紧。侄女生得好、性子好,偏是女儿家,许多事做不得主。那叔叔就想……若能把侄女护在羽翼下,让她什么都不用愁,该多好。”
他忽然抬眼看向陈静澜,眼神灼热得惊人,像暗夜里燃着的火:“你说,这叔叔的心思,是不是……有些偏执了?”
陈静澜握杯的手指紧了紧,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他看着陈渊眼中不正常的热度,只当是酒后失言,淡道:“王叔喝多了。”
陈渊却像没听见,自顾自倒了杯酒推到他面前,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再喝一杯。今日高兴,陪老夫多喝几杯。”
陈静澜看着酒杯,又看陈渊眼中那抹近乎偏执的光芒,终是再次举杯饮下。烈酒入喉烧得脑子发沉,他只当陈渊是醉后胡言,是权臣对晚辈“欣赏”过了头,丝毫没察觉那番“叔叔与侄女”的醉语里,藏着怎样扭曲炽热的执念——更未曾想到,这执念的靶心,正指向他隐藏多年的女儿身。
暖阁炭火更旺,两人影子在屏风上扭曲交叠。陈渊看着陈静澜饮下酒,嘴角勾起极淡却带着掌控欲的笑意。他知道陈静澜没懂,也知道现在不是摊牌的时候。没关系,他有的是耐心,等这只看中的“猎物”,一步步走进网里。
陈静澜起身告退时脚步虚浮,只想着快些离开这气压低得窒息的王府,却没发现,身后陈渊的目光像藤蔓,死死缠在他背影上,带着偏执的、势在必得的灼热。
夜色更深,摄政王府的灯火在深巷里明明灭灭,像蛰伏的巨兽终于露出獠牙一角。而陈静澜,还浑然不觉自己已被卷入怎样危险的注视之中。
回到平王府时,漏壶已敲过三更。月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铺了层冷霜似的光。陈静澜脚步虚浮地迈进书房,酒意熏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侍女青禾忙上前搀扶:“殿下,厨房备了醒酒汤,您快用些暖暖身子。”
温热的汤液滑过喉咙,灼人的酒意稍退,可脑子依旧昏沉。陈静澜推开汤碗,示意青禾退下,踉跄着走到书架前,转动暗格机关——里头躺着三枚密信筒,一枚烙“千机”徽记,一枚刻“兵”字,一枚描暗金龙纹。
他取过刻“兵”字的筒,指尖蘸烛泪疾书:“北疆战局诡谲,王奎恐难持重,速遣暗线盯紧粮草布防,异动即报。”封好密筒,又取描龙纹的,只写四字:“北疆,我去。”
火漆熔在封口时,门外传来轻叩声。青禾引着千机楼暗探进来,暗探压低声音:“殿下,匈奴破关非偶然,截获的密信残片,字迹与京中‘墨’系官员行文极像,只是暂未查到具体是谁。”
陈静澜握筒的手一紧:“继续查。”他将刻“兵”字的密信交给兵部暗线,描龙纹的递与心腹死士:“亲自送养心殿,交陛下。”
看着死士消失在夜色里,陈静澜坐回案前,不知在思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