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的云雾,总比别处更稠些。辰时刚过,玄清观的竹院便被白濛濛的雾裹着,连阶前的青苔都染着湿意。玄机子坐在石桌旁,紫砂壶里泡着新采的碧螺春,茶叶舒展如雀舌,热气混着竹香,在雾里织成淡绿的纱。
“道长倒是好兴致。”周衍的声音从雾中传来,紫袍沾着晨露,须发间还凝着细碎的水珠。他踩着石阶上来,脚步轻缓,却难掩眉宇间的沉郁——自陈静澜领兵北上,他便夜夜难眠,今日终究还是忍不住,踏上来终南山的路。
玄机子抬眼,眼底映着雾色,清亮如溪:“周相倒是稀客。坐。”他推过一只青瓷盏,茶汤碧绿,漾着细微波纹。
周衍坐下,指尖触到茶盏的暖意,却没喝,只望着石桌上空着的棋盘:“道长惯会观星演局,今日来,是想请道长与我‘对一局’。”
玄机子笑了,指节叩了叩棋盘:“周相想演哪局?是长安的朝堂局,还是北疆的战场局?”
“北疆。”周衍声音沉了沉,从袖中取出两盒棋子——黑子莹润如墨,白子温润似玉,“黑子为匈奴,白子为我雍军。道长执黑,我执白,如何?”
玄机子颔首,指尖拈起一枚黑子,轻轻落在棋盘右上角:“匈奴主营,在雁门关外三十里,此为‘锋棋’,锐不可当。”
周衍盯着那枚黑子,沉吟片刻,取过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中央:“平王陈静澜,率主力守雁门关,此为‘帅棋’,镇住中宫。”
玄机子又落一枚黑子,在白子左侧:“匈奴左贤王,领两万骑兵,袭扰我军粮草道——周相可知,北疆的粮草,走的是哪条线?”
周衍的手顿了顿,指尖在白子上摩挲片刻,才将棋子落在黑子与中宫白子之间:“走代郡古道,赵武领五千轻骑护粮,此为‘护棋’。”
“护棋?”玄机子挑眉,再落一枚黑子,截断白子与护粮棋的连线,“代郡古道多峡谷,易设伏。且赵武是周相当年救下的人,陈渊那边,未必会给粮草‘顺顺利利’送到。这枚‘护棋’,怕是难护。”
周衍的脸色沉了沉,又取过一枚白子,落在护粮棋旁:“千机楼暗卫,可沿途策应。”
“暗卫是‘隐棋’。”玄机子指尖拂过棋盘,雾色里,黑白棋子已隐隐形成对峙之势,“隐棋需藏,若暴露,便是死棋。且周相别忘了,王奎是陈渊的人,他在军中,是‘内棋’,内棋不安,外棋再强,也难稳。”
周衍的手指攥紧了白子,指节泛白。他当然知道王奎的问题,也知道陈渊在粮草上可能动手脚,可陈静澜已领兵出发,他在长安,能做的只有尽力协调,剩下的,只能看北疆的局势。
“道长再落。”周衍声音微哑。
玄机子拈起黑子,却没立刻落下,反而望向雾深处:“周相还记得先帝在位时,咱们也曾对过一局北疆棋?那时你执黑,我执白,你说‘匈奴虽强,却无章法,只需断其粮道,便可破’。”
周衍当然记得。那年秋,匈奴小股来犯,陈静澜还是少年,领兵出征前,他们在这竹院里对弈,玄机子说“此子有将才,可保北疆十年安”。如今十年未满,战火再燃,当年的少年成了主帅,局势却比当年复杂百倍。
“时不同,局也不同。”周衍低声道。
玄机子终于落下黑子,在护粮棋后方:“匈奴知我军粮草依赖代郡古道,定会重兵围堵。而陈渊那边,若想‘借刀杀人’,只需迟发粮草十日,中宫白子便会陷入‘无粮可守’的困境。周相,你这局棋,看似有帅、有护、有隐,实则处处是险。”
周衍沉默着,取过一枚白子,想补在中宫白子旁,却犹豫了——那是王奎的位置,若补,是信任王奎,还是提防?若不补,中宫兵力单薄,恐难抵匈奴主力。
玄机子看着他的犹豫,轻轻叹了口气:“周相,棋局可演,是因棋子无思。可战场不同,每个‘棋子’都是人——陈静澜有他的决断,赵武有他的忠诚,王奎有他的私心,陈渊有他的算计,甚至匈奴的左贤王,也可能临时变阵。这不是棋盘上的‘落子无悔’,是‘每一步都藏着变数’。”
他抬手,将周相犹豫未落的白子推回棋盒:“你看这枚子,你想让它护中宫,可它若不愿,或不能,便是废子。人算不如天算,不是说算不准,是算不透‘人心’,算不透‘时机’。”
周衍望着棋盘上的黑白棋子,忽然觉得眼前的棋局模糊起来。他一直想通过推演,找到破局的法子,却忘了,战场不是棋盘,没有固定的棋路,没有必然的胜负。
“那……北疆的局,就真的没胜算?”周衍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
玄机子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碧螺春的清香在雾里散开:“胜算不在棋盘上,在人心。若陈静澜能稳住军心,赵武能护住粮草,千机楼能查得先机,甚至王奎能在最后一刻弃私念、顾大局,那便是胜算。若这些‘若’都不成,便是败。”
他指尖划过棋盘中央的白子,眼神悠远:“星轨有常,可改星轨的,是人心;棋局有法,可破棋局的,也是人心。周相,你我能演的,是‘势’,不是‘果’。北疆的胜负,不在我这竹院的棋盘里,在雁门关的城墙上,在将士们的刀剑上,在百姓们的期盼里。”
周衍沉默良久,终于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茶汤微苦,却带着回甘,像极了此刻的局势——看似艰难,却未必没有转机。他站起身,对着玄机子躬身一揖:“今日多谢道长指点。”
玄机子摆摆手,望着周衍消失在雾中的背影,又看向棋盘上的黑白棋子。他抬手,将棋子一枚枚收回棋盒,动作缓慢,眼神平静。雾渐渐散了些,阳光透过竹叶,落在空棋盘上,映出细碎的光斑。
“人算不如天算,”他低声重复,指尖摩挲着空棋盘,“可若连‘人算’都没有,又何来‘天算’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