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入秋的长安,风裹着渭水的湿气,刮在脸上像掺了细沙。陈静澜的归队抵达朱雀门时,日头刚过正午,本该是车马喧嚣的时辰,城门却静得能听见风卷落叶的“沙沙”声——没有百姓夹道欢呼的人声,没有禁军披甲列阵的甲叶碰撞声,只有礼部侍郎李大人带着两个小吏,缩在城楼下的阴影里。李大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绯色官袍,手里捧着一卷皱巴巴的“慰军文书”,文书边缘被风吹得卷了边,连个装文书的锦盒都没有,寒酸得刺眼。

赵武勒住马缰,枣红马烦躁地刨了刨蹄子,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腹把马鞭柄攥出几道印子,压低声音对陈静澜道:“殿下,这李大人以前是陈渊的门生,他故意弄这么冷清的场面,就是陈渊要折辱您!北疆一战咱们拼了半条命,多少兄弟埋在黑石渡的冻土下,他连个正经的迎接都不肯给!”

陈静澜抬手按住他的手腕,指尖触到赵武因愤怒而绷紧的筋脉,轻轻按了按。他目光扫过城门上“长安”二字——那是开国皇帝亲笔所题,朱漆虽已斑驳,却仍透着威严,只是此刻被陈渊派来的两个守卫盯着,连雀替上的雕花,都像蒙了层灰。“越是冷清,越说明他心虚。”陈静澜的声音平静,却带着穿透风的分量,“他怕百姓围着我喊‘英雄’,更怕有人借着‘凯旋’的由头,提我在北疆的功劳。走吧,回府,他越是急着压场面,越说明好戏还在后头。”

车队缓缓驶入城内,青石板路被风吹得干干净净,却看不见半个闲逛的行人。街道两旁的店铺都开着门,却没一个敢把幌子挑起来——绸缎庄的老板偷偷从门缝里递出一壶水,想给骑兵们润润嗓子,刚伸出手,就被李大人身边的小吏狠狠瞪了一眼,老板慌忙缩回手,把门缝掩得更紧;街角的包子铺里,老妇人藏在门后,看着陈静澜的银甲抹眼泪,手里还攥着个热包子,那是她原本想给路过的士兵的,却怕被当成“私通平王”,只能紧紧攥着,直到包子凉透。

“平王殿下!”

一声清脆的喊声响起来,打破了压抑。一个穿粗布衫的孩童,约莫七八岁,手里举着半个啃过的麦饼,从巷子里跑出来,麦饼上还沾着几粒芝麻,显然是舍不得吃,特意留着的。他跑到陈静澜的马前,仰头喊道:“我爹说您救了北疆的百姓,您是大英雄!这麦饼给您,我娘说,英雄得吃饱了才有力气!”

陈静澜勒住马,乌骓马温顺地低下头,鼻息间喷着白气,没吓到孩童。他弯腰,指尖轻轻摸了摸孩童的头顶——孩子的头发枯黄,显然是常年吃不饱,却把仅有的麦饼递了过来。陈静澜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玉佩,那是先帝赐的平安佩,和田玉质地,上面刻着“平安”二字,边缘被他常年摩挲得光滑。“好孩子,”他笑着把玉佩放在孩童手里,“这麦饼你自己吃,长身体呢。拿着这玉佩,以后要是遇到难处,去城东的‘济善堂’,报我的名字,会有人帮你。”

孩童攥着玉佩,又把麦饼往陈静澜马前递了递,直到他娘从巷子里跑出来,拉着孩子就往回躲,一边躲一边对着陈静澜的方向深深鞠躬,声音压得极低:“谢殿下恩典,民妇……民妇不敢叨扰。”说完,拉着孩子快步消失在巷子里,连头都不敢回——她怕被城门的小吏看到,给家里惹麻烦。

周围的百姓看着这一幕,眼神里多了几分暖意,却没人敢上前。绸缎庄老板偷偷把水放在门槛上,对着骑兵们使了个眼色;老妇人从门后走出来,把凉了的包子放在墙角,用布盖着,希望能有士兵看到。赵武看着这一切,紧绷的下颌线终于缓和了些,低声道:“殿下,您比陈渊懂——百姓心里的秤,比朝堂上那些写满官话的文书准多了。他能压得住场面,压不住人心。”

陈静澜没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乌骓马的脖子,车队继续往前,朝着平王府的方向去。

平王府在城东的兴业坊,离皇城不算远,却是个相对安静的地段。马车到府门前时,陈静澜一眼就看到了石阶上的薄尘——他离京前特意嘱咐老周,府门前的青石板要每日擦三遍,如今却蒙了层灰,连门环上的铜绿都比上次见时重了些。门口扫地的老仆看到马车,手里的扫帚“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慌忙想去扶,却又想起什么,飞快地捡起扫帚,低着头站在一旁,只是眼角的皱纹里,藏不住激动的光。

“殿下!您可算回来了!”管家老周拄着拐杖,从门里快步走出来,他头发又白了些,原本挺括的青布衫也洗得发旧,看到陈静澜从马车上下来,红着眼眶就想跪,被陈静澜一把扶住。“老周,不用多礼。”陈静澜拍了拍他的肩,指尖触到他肩上的骨头,比上次见时更硌手——显然这几个月,府里的用度被克扣,连管家都没吃饱。

“殿下,您不知道,”老周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委屈和愤怒,“您走后没半个月,陈渊的人就来府里‘核查私产’,领头的是他府上的长史,手里拿着张没盖印的文书,说要查‘府中是否私藏军械’。他们在库房里翻来翻去,故意摔碎了先帝赐的青花瓷瓶,还威胁说‘再敢阻拦,就封了府里的粮库’。老奴没办法,只能把先帝赐的‘忠勇’匾额扛出来,说‘这是先帝亲题,要封库,先砸了这匾额’,他们才悻悻走了。”

陈静澜的眼神沉了沉,他知道那青花瓷瓶——是先帝当年赏他的生辰礼,瓶身上画着“北疆秋猎图”,他一直放在书房里。“辛苦你了。”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府里的人都还好吗?”

“都好,都好。”老周连忙点头,“下人们都念着您的好。”

正说着,府里的下人都悄悄围了过来,有端水的丫鬟,有牵马的仆役,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激动,却没人敢大声说话,只是偷偷看着陈静澜,眼里满是“终于盼回主子”的光。陈静澜对着他们点了点头,刚要往里走,就见一个官袍的人,从巷口快步走来,衣服上沾着层薄霜,显然是赶路来的——是周衍。

周衍是三朝老臣,也是陈静澜在朝堂上为数不多的盟友,他平日里性子沉稳,此刻却有些急,走进府门时,呼吸还带着急促,手里攥着两封封蜡的密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殿下,你可算回来了!”他快步走到陈静澜面前,把密信递过来,“这是千机楼刚送来的证据,我怕夜长梦多,马不停蹄就赶来了——你快看看!”

陈静澜接过密信,周衍还在喘着气,老周赶紧端来一杯热茶,他接过茶,一口喝下去,手还是在微微发抖:“左边这封,是千机楼的人从陕州知府的书房暗格里搜出来的,你看这纸——是陈渊王府特有的洒金宣纸,上面的字,是陈渊的亲笔,还有他的私印‘渊’字印;右边这封,是江南钱老板联合三十位粮商写的联名信,你看上面的手印,每个粮商的手印都按得清清楚楚,还附了运粮的账簿,哪日从哪个码头出发,运了多少石粮,都记得明明白白,能证明你在北疆用的粮,全是百姓自愿捐赠,半分都不是‘私吞军饷、挪用官粮’——陈渊想扣你的罪名,没那么容易!”

陈静澜展开左边的密信,指尖划过陈渊的字迹——笔锋凌厉,却透着一股阴狠,上面的内容赫然是:“陕州刘知府知悉:平王粮车过境,可借‘核验文书’为由,拖延十日,待匈奴与平王两败俱伤,再做处置。切记,勿留痕迹。”落款处,是陈渊的私印,印泥还是新鲜的朱砂色,显然是不久前才盖上去的。

他又展开右边的联名信,纸上的墨迹还没全干,能看出是急着写的。钱老板的字迹很工整,开头就写着:“吾等江南粮商,闻北疆将士无粮,百姓受困,心甚痛之。自愿捐粮二十万石,送往北疆,非为功名,非为利禄,只为护我大雍疆土,救我大雍百姓。平王陈静澜,为国为民,吾等敬之,绝无‘私用民粮’之事,若有虚言,甘受律法处置。”下面,三十个粮商的名字依次排开,每个名字后面,都按着鲜红的手印,有的手印还带着老茧,显然是常年握锄头、扛粮袋的粮农出身。

账簿附在联名信后面,用的是江南特有的竹纸,上面记着运粮的明细:“八月初三,苏州码头,运粮三万石,船工五十人,皆自愿随行;八月初五,杭州码头,运粮五万石,马车百辆,由钱氏族人护送……”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连船工的饭钱、马车的草料钱,都标注了是粮商自费,没动用分毫军饷。

陈静澜看着密信,指尖不自觉地捏皱了信纸,眼神从冰冷渐渐变得沉重。他冷笑一声,将密信放在一旁的石桌上:“他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既想借匈奴的刀杀我,让我死在北疆,又想在我死后,扣个‘私吞军饷、挪用民粮’的谋逆罪名,让我永世不得翻身,连带着江南的粮商,也想一起扳倒,断了我后续的助力。可惜,他算漏了钱老板的义举,算漏了千机楼的眼线,更算漏了……北疆将士和百姓的人心。”

赵武凑过来,看着密信上的内容,气得一拳砸在石桌角上,石桌上的茶杯都被震得跳了跳,茶水洒出来,溅在他的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这陈渊,简直是祸国殃民!”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眼神里满是通红,“北疆粮车遇伏时,兄弟们三天没吃一口饱饭,有的士兵饿得连刀都握不住,只能啃树皮!他倒好,在长安舒舒服服地喝着茶,算计着怎么让我们死!明日早朝,咱们就把这证据呈给陛下,让他给北疆的兄弟一个交代,让满朝文武都看看,陈渊是个什么东西!”

“明日早朝,他定会先下手为强。”陈静澜摇了摇头,抬手按住赵武的肩膀,示意他冷静。他目光落在窗外的梧桐树上——叶子已开始泛黄,一片片落在地上,像极了如今的朝堂,看似完整,实则早已四分五裂,被陈渊的势力蚕食得差不多了。“赵武,你忘了?陈渊在朝中经营多年,大理寺卿是他的门生,连陛下身边的大太监,都是他举荐的。咱们要是直接把证据呈上去,他一句话‘密信是伪造的’,吏部就能压下核查,大理寺就能说‘证据不足’,最后,说不定还会倒打一耙,说咱们‘伪造密信,诬陷摄政王’。”

他顿了顿,继续道:“你以为,陕州知府刘大人为什么敢拖延粮车?因为他知道,就算出了错,陈渊也会保他。现在,千机楼的人刚搜出密信,刘大人就被陈渊以‘办事不力’为由,贬去了流放之地,他府上的人,全被陈渊的私兵看管起来,连个信都传不出来——这就是他的手段,清理尾巴,快得很。咱们要是没有十足的把握,贸然呈证据,只会打草惊蛇,让他更快地对咱们下手。”

赵武听着,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脸上的愤怒渐渐变成了不甘,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低沉:“那咱们就眼睁睁看着他这么算计?北疆的兄弟,不能白死!”

“当然不能白死。”陈静澜的声音坚定,眼神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心,“但咱们得等,等一个让他无法辩驳的时机。现在,他的势力还太大,朝堂上的人,要么怕他,要么被他收买,咱们贸然出手,只会孤立无援。等,等他露出更大的破绽,等咱们找到更多的盟友,到时候,再一举扳倒他,才能让他永无翻身之日。”

正说着,老周匆匆从门里跑出来,手里捧着一个巴掌大的木盒,木盒是普通的梨花木做的,没有任何装饰,只在盒盖上,贴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呈平王殿下亲启”,没有署名,也没有落款。“殿下,”老周的声音带着一丝警惕,“门房刚收到这个礼盒,是一个穿黑衣的人送来的,放下就走了,问他是谁,他也不说。门房怕里面有问题,试了试,没试出毒,才敢拿进来给您。”

陈静澜示意老周打开木盒,老周小心翼翼地揭开盒盖,里面没有金银珠宝,没有书信,只有一块巴掌大的青铜令牌。令牌上刻着缠枝莲纹,纹路细腻,是王府特有的样式,中间刻着一个模糊的“王”字,显然是常年摩挲,磨损得厉害,在“王”字的右侧,还留着一道细小的划痕,划痕的形状很不规则,像是用匕首随意划上去的。

“这是……”赵武瞳孔一缩,凑过去仔细看着令牌,声音里满是惊讶,“这不是北疆死士身上的令牌样式吗?只是这划痕……北疆死士的令牌上,没有这么一道划痕。”

陈静澜拿起令牌,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的缠枝莲纹和那道划痕,冰凉的青铜触感传来,让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当年,陈砚才十岁的时候,在御花园里贪玩,偷偷拿了陈渊的王府令牌,用匕首在上面划了一道划痕,还得意地拿给其他宗室子弟看。后来,陈渊知道了,把陈砚罚在王府的祠堂里跪了三个时辰,还让人把令牌收了回去,说“王府令牌,岂容儿戏”。当时,他也在场,亲眼看到了那道划痕——和现在手里这枚令牌上的划痕,一模一样,连位置、长度,都分毫不差。

他心里一沉,指尖攥紧了令牌,青铜的边缘硌得掌心发疼:“这是陈渊王府的令牌,错不了。送令牌的人,要么是他的内斗对手——比如被他打压的宗室王爷,想借我的手,削弱陈渊的势力;要么是……想借我的手,彻底掀翻长安的棋局,让咱们和陈渊两败俱伤,他好坐收渔翁之利。”

周衍凑过来,看着令牌上的纹路,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他伸手,轻轻摸了摸令牌上的缠枝莲纹,又对比了一下自己腰间的吏部令牌——吏部令牌是云纹样式,和王府令牌的缠枝莲纹截然不同,更能确定这枚令牌的来历。“不管是谁送的,这都是个信号。”周衍的声音压得极低,“长安的水,比咱们想的还要深。陈渊的敌人,不止咱们一个,还有宗室、后宫,甚至是一些被他打压的老臣。咱们或许能借他们的势,但更要小心,别成了别人的棋子——毕竟,送令牌的人,未必是为了帮咱们,只是想利用咱们,除掉陈渊这个共同的敌人。”

陈静澜点了点头,将令牌放回木盒,盖上盖子,目光重新落在石桌上的密信上。窗外的风卷着梧桐叶,落在石桌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像有人在暗处窥探。他知道,回京这一日的平静,只是暴风雨前的假象——陈渊不会善罢甘休,他既然能派死士去北疆杀他,能在长安打压他的府邸,就一定还会有更狠的手段等着他。朝堂上的“风雷”,很快就要来了。

“老周,”陈静澜看向管家,语气严肃,“把密信和令牌收好,放进府里的暗阁,派两个可靠的老仆日夜看守,任何人都不能碰,包括府里的下人,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靠近暗阁半步。”

“是,老奴省得。”老周连忙应下,小心翼翼地拿起密信和木盒,快步走进府里,生怕出什么差错。

陈静澜又转向周衍,眼神坚定:“周相,明日早朝,你跟我一起去。咱们先看看,陈渊想唱哪出戏——是继续打压,还是假意安抚。不管他怎么做,咱们都先沉住气,别被他激怒,也别露出破绽。”

周衍点头应下,目光里满是赞同:“你放心,明日我会跟在你身边,若是陈渊的人发难,我会帮你周旋。只是,你也要多加小心,陈渊的手段,向来阴狠,说不定会在早朝路上,设下埋伏。”

“我知道。”陈静澜淡淡道。

夜色渐深,长安的街道上,已没了人影,只有巡夜的士兵,提着灯笼,脚步沉重地走过,灯笼的光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像一个个鬼魅。平王府的灯还亮着,正厅的烛火,映着陈静澜、周衍和赵武的身影,三人围坐在石桌旁,还在低声商议着明日早朝的应对之策,直到月上中天,烛火燃尽了半根,才各自散去。

陈静澜站在窗前,望着远处皇城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像一头蛰伏的巨兽,盘踞在长安的中心,等着吞噬每一个试图挑战它的人。皇城的轮廓在夜色里模糊不清,却透着一股冰冷的威严,让人心生敬畏,又心生警惕。他握紧了腰间的“定边”剑,剑鞘上的云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那是先帝赐给他的剑,也是他护国安民的誓言。

北疆的仗打赢了,可长安的仗,才刚刚开始。这一次,敌人不在明处的草原,而在暗处的朝堂;不在挥刀相向的战场,而在勾心斗角的棋局。但他不会退缩——为了北疆埋在冻土下的将士,为了江南自愿捐粮的百姓,为了先帝的嘱托,为了大雍的江山,他必须走下去,哪怕前路布满荆棘,哪怕对手阴险狡诈,他也要守住这长安,守住这天下。

风,还在刮着,卷起地上的梧桐叶,朝着皇城的方向飘去,像是在预示着,一场即将来临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