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日头偏西,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影子被拉得斜长,斑驳地铺在青石板上。暑气未消,空气里依旧浮动着燥热,只有偶尔穿过堂屋的过堂风,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凉意。

林夜刚把奶奶交代的苍术和艾草收进里屋的药材柜,就听见院门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和略带北方口音的招呼。

“云松叔!清宇婶儿!在家不?我志东啊!”

林夜快步走出堂屋,只见院门被推开,一个约莫四十岁上下的汉子扛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走了进来。他身材不算高大,但很结实,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劳动布衣裤,脚上一双沾着泥点的黄胶鞋。脸膛被晒得黝黑,额头上刻着几道深深的皱纹,但一双眼睛却亮得很,透着山里人的淳朴和一股子难以言说的精明。正是常年在山里收山货的文志东叔叔。

“文叔。”林夜笑着迎上去,“刚奶奶还念叨您这两天该来了。”

“嘿!说曹操曹操到!”文志东把麻袋小心地放在屋檐下的阴凉处,拍了拍身上的灰,“这趟进山运气不赖,弄到点好玩意儿,紧着就给叔和婶子送来了。”他边说边从随身的一个帆布挎包里往外掏东西,“喏,今年头一茬的野山菌,晒得半干,炖汤鲜掉眉毛!还有点儿新摘的榛子、猴头菇……哦对了,还有这个,”他神秘兮兮地摸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片品相极好的野生天麻,“特意给云松叔留的,泡酒喝,补精神!”

奶奶苏清宇闻声从厨房出来,手上还沾着水珠,看到文志东,脸上立刻绽开笑容:“是志东啊!快进屋歇歇,喝口水。又带这么多东西,总让你破费。”

“婶子您这就见外了不是?山里不值钱的东西,你们不嫌弃就好。”文志东憨厚地笑着,目光却不经意般在院子里扫了一圈,“云松叔呢?”

“爷爷在屋里看书呢。”林夜答道,引着文志东往堂屋走。

爷爷林云松已经放下了手中的线装书,摘掉老花镜,从藤椅上站起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志东来了。这大热天的,快坐下歇歇。”他指了指桌上的茶壶,“夜儿,给你文叔倒杯凉茶。”

文志东也没客气,接过林夜递来的粗瓷大碗,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凉茶,长长舒了口气:“痛快!还是婶子泡的这茶解渴!”他放下碗,很自然地在八仙桌另一侧坐下,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点声音,“叔,这趟出去,听到点风声,心里不太踏实,想来跟您念叨念叨。”

爷爷神色如常,拿起自己的盖碗茶吹了吹气:“哦?山里不太平?”

“倒不光是山里。”文志东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桌面上划拉着,“好几个老林子边的村子,都传夜里不太安生。有说听见怪笑的,有说看见黑影晃荡的,还有几家养的鸡鸭莫名其妙就没了,地上连滴血都找不到。邪性得很。”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点,“我绕道去看了以前跟您提过的那几个老坟圈子,感觉……那地方的土,颜色都不太对了,泛着一股子阴惨惨的味儿。心里头发毛,就没敢多待。”

爷爷听着,缓缓啜着茶,眼神里看不出什么波澜,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就在这时,堂屋方桌一角,那台老旧的黑色转盘电话,毫无预兆地炸响起来!

“铃铃铃——铃铃铃——!”

急促尖锐的铃声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破了午后慵懒宁静的氛围。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一顿。

爷爷放下茶碗,动作不疾不徐地站起身,走到桌边,接起了电话。

“喂,哪位?”

电话那头的声音似乎极其焦急,语速飞快,声音也很大,连站在一旁的林夜和文志东都能隐约听到一些零碎的词语:“……老林!坏了!……盘……始祖盘……它……停了!完全不转了!……裂了!龟甲……裂声……透骨的寒……”

打电话的人,是段怀临。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惶,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爷爷握着话筒的手指,倏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林夜清晰地看到,爷爷脸上那惯常的温和与平静,在听到某个词句的瞬间,骤然褪去。他的眉头猛地锁紧,眼神在刹那间变得锐利如刀,一种沉凝如铁的气息从他身上无声地弥漫开来。虽然只是极短的一瞬,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但那一瞬间的剧变,却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入了林夜的心底。

堂屋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的蝉鸣、巷子里的市声,似乎都在这一刻被隔绝开来。

“知道了。”爷爷的声音沉静得可怕,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我马上过去。”

他没有多问一句,也没有丝毫犹豫,说完这五个字,便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电话听筒放回座机的轻微“咔哒”声,在此刻显得格外清晰。

爷爷转过身,目光先是极快地与奶奶对视了一眼。奶奶站在厨房门口,双手在围裙上擦着,脸上惯有的温柔笑意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凝重,她对着爷爷几不可查地微微颔首。

爷爷随即看向文志东,语速略快,但依旧保持着镇定:“志东,家里有点急事,我得立刻出去一趟。你带来的东西,心我们领了。今天招待不周,下次来,让你婶子好好给你炒几个菜。”

文志东立刻站起身,脸上憨厚的笑容早已收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山里人对危险本能般的警觉和理解:“叔您客气啥,正事要紧!您忙您的,我这也该走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有用的着我的地方,您尽管言语。”

爷爷点点头,没再多说客套话,转身便大步走向里屋。

不过片刻,爷爷再次出来时,手上已经多了一把剑。

那并非平日里偶尔擦拭、置于堂屋角落的三尺铜剑,而是一柄造型更古朴、气息更沉凝的玄铁剑。剑鞘呈暗沉的黑灰色,没有任何华丽的纹饰,只在靠近剑格的位置,阴刻着三个细小的篆字——林云松。剑身似乎比寻常剑器更厚更重,仅仅是握着,便自然流露出一股斩破邪祟、镇守一方的凛然气度。爷爷将它提在手中,步履沉稳地向外走去。

经过林夜身边时,爷爷的脚步顿了一下,目光落在他身上,深邃而严肃。

“夜儿,”爷爷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书房里,靠西墙书架从上往下数第三格,最里面,有我留给你的东西。一把刻着‘林’字的三尺铜钱剑,一个底下刻着‘云松’的罗盘——比我现在用的那个要小一些,还有一本笔记,和一叠符咒。这些,你要好好收着。”

他没有叮嘱“不要乱动”,也没有说“以后教你”,而是直接而郑重地告诉他“好好收着”。这其中的意味,让林夜的心脏猛地一跳。

“等我回来。”爷爷最后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奶奶,再无多言,提着那柄沉甸甸的玄铁剑,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院门。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巷口,步伐快而稳,带着一种急于处理某件惊天大事的紧迫感。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奶奶站在原地,望着院门的方向,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叹了口气,转身默默走回厨房,继续未做完的家事,只是动作似乎比平时慢了些许。

文志东站在堂屋门口,黝黑的脸上神色变幻不定。他抬手摸了摸自己刺猬般的短发茬,目光从院门收回,又望向远处四合院围墙上方的天空。那天空依旧湛蓝,阳光炽烈,但他眯着眼,眉头却紧紧皱着,小声呢喃道,“要变天了”。他手里不知何时拿着一枚古铜币把玩着,林夜认出那枚古铜币好像是小的时候生了一场怪病。当时只感觉迷迷糊糊的,眼睛勉强睁开了一条缝就看到,文志东叔叔他用他那枚古铜币贴在自己的额头上。当时只感觉有一股温暖的气,钻进了自己的身体然后就开始一点一点好了,自从那件事后。身体变得更结实,更健康了,也很少生病这还是,后面奶奶跟他说的。还说文志东叔叔用了一道,他辛苦一年才能收集到的地气,用那地气来帮他治病,他当时守了一夜。那枚古铜币是文志东叔叔的心头宝,上面好像是刻着神秘的0914字样。

他就这样在天井里站了好一会儿,像是在感受着什么,又像是在犹豫着什么。午后燥热的风吹过,卷起地面一丝尘土,却带不来丝毫凉爽。

终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猛地转过身,对着厨房方向提高声音道:“清宇婶儿,我也先走了!山里还有点尾巴事没处理完!”

奶奶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哎,好,志东你慢走,路上小心。”

文志东又看向林夜,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用力拍了拍林夜的肩膀,眼神复杂,低声道:“夜子,听你爷爷的,把东西收好。”说完,他转身大步朝院外走去。

然而,林夜注意到,文志东离去的方向,并不是他来时的那条通往山货集市的路,而是朝着另一个岔路口,脚步又快又急,很快也消失在了巷子的拐角。

院子里彻底安静下来。

只剩下知了还在不知疲倦地嘶鸣,阳光把一切都晒得有些发白。

林夜站在原地,爷爷临走时那锐利如刀的眼神、沉凝的语气,以及文志东最后那句意味深长的叮嘱和反常的离去方向,像一圈圈涟漪,在他心中层层扩散开来,最终汇聚成一种沉甸甸的不安。

始祖盘?那是什么?为什么会停转?龟甲裂声……透骨的寒?段怀临叔叔那样一个总是乐呵呵、似乎天塌下来都能掐指算算吉凶的人,为何会发出那样惊惶的声音?

爷爷从未如此匆忙、如此郑重地离家,还带走了那柄很少动用的玄铁剑。

还有文志东叔叔那句“要变天了”的低语和反常的离去……

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事实——有某种极其严重、远超寻常“撞邪”或“冲撞”的事情,发生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从爷爷玄铁剑上带来的冷硬气息。

他转过身,目光投向那间平日里他并不常进去的书房。

爷爷说的东西,就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