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马球会接下来的赛事,于我而言已索然无味。

场中骏马奔腾,挥杆如风,引得四周阵阵喝彩。但我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两道来自不同方向,却同样焦灼的视线,始终如影随形。

一道属于萧煜,沉痛、复杂,带着挥之不去的惊疑。

另一道,则来自那位弱柳扶风的苏浅月,怯怯的,却又像藏着针尖。

我端起手边的琉璃盏,浅啜一口北凛特有的奶子茶,甘醇温热,与南靖清茶的涩然截然不同。目光掠过场中一名策马奔驰的北凛使臣,他微不可察地向我点了点头。

信息已送到。

流萤适时俯身,声音细若蚊蝇:“公主,苏府的眼线传回消息。苏浅月的心疾,据说是幼年落水所致,多年来精心调养,近两年已甚少发作,尤其是一年前用过一剂‘奇药’后,更是大有好转。只是她性子娇弱,稍受惊吓或情绪激动,仍会胸闷气短。苏府上下,包括靖安王,都对她呵护备至。”

“奇药?”我放下琉璃盏,指尖在盏壁轻轻划过。

“是,对外只说是宫中御医秘方,但府中老人隐约提及,似乎与……心头血有关。”流萤的声音更低了。

心头血。

三个字,像淬了冰的针,扎进耳膜。

我面上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观赏马球的闲适,唯有袖中指尖,悄然收紧,指甲陷入柔软的掌心。

一年前。时间也对得上。

萧煜,你为了她的“大有好转”,便毫不犹豫地剜了我的心。

场中,赛事已近尾声。北凛使臣技艺精湛,拔得头筹,引来一片赞叹。我微微颔首,以示嘉许。

“公主,”南靖皇帝身边的内侍前来,恭敬道,“陛下在偏殿设了茶点,请公主移步歇息。”

我颔首起身,流萤为我披上薄纱披风。经过萧煜席前时,他倏然起身,挡在了我的去路之前。

周围的空气瞬间凝滞。

他身形高大,此刻却带着一种摇摇欲坠的脆弱,眼底猩红未退,死死盯着我,嘴唇翕动,似乎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句沙哑的低唤:“阿……”

我抬眸,目光清冷如雪,截断了他未出口的名字:“靖安王,请自重。”

他浑身一震,像是被我这冰冷的眼神刺痛,踉跄着后退半步。

我不再看他,径直从他身侧走过,裙裾拂过地面,未沾染半分尘埃。

偏殿幽静,檀香袅袅。

南靖皇帝说了些什么场面话,我并未细听,只维持着得体的微笑,偶尔应和一两句。心思,早已飘到了那高墙深锁的苏府。

直到一名宫女上前奉茶,脚步一个不稳,茶盏倾斜,微烫的茶水眼看就要泼到我衣袖上——

“公主小心!”流萤惊呼。

电光火石间,我下意识抬手一挡,袖口被洇湿一小片,并未触及皮肤。那宫女吓得面无人色,跪地连连叩头。

南靖皇帝脸色一沉:“蠢笨的东西!拖下去!”

“陛下息怒。”我开口,声音平和,“不过是意外,无妨。”

目光,却落在那个瑟瑟发抖的宫女身上。很年轻,眉眼间……竟与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轮廓有几分相似。是丁,当年我在萧煜别院养伤时,身边似乎有过这样一个沉默寡言的小丫头,叫什么……小环?后来我“死”后,她便不知所踪。

竟入了宫么?

我示意流萤扶起那宫女,温和道:“下次当心些便是,下去吧。”

宫女如蒙大赦,感激涕零地退下。在她抬眼的瞬间,我清晰地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并非全然是恐惧的复杂情绪。

有意思。

看来这南靖皇宫,也并非铁板一块。

茶歇过后,便是回程。

马车行至驿馆门前,刚停下,便见一道身影踉跄着扑到车前,被北凛侍卫毫不客气地拦住。

是萧煜。

他竟一路跟到了这里,全然不顾亲王体统。

他隔着侍卫,望着我,声音破碎不堪:“告诉我……她……你妹妹……她在哪里?她……好不好?”

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那双写满痛苦与哀求的眼睛。

我站在车辕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如同看一出与己无关的闹剧。

“我妹妹?”我轻轻重复,唇边漾开一抹极淡、极冷的笑意,在夕阳余晖中,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美,“她死了。”

萧煜瞳孔骤缩,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我看着他瞬间灰败下去的脸色,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如同最锋利的冰凌,扎入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一年前,就死了。”

“被人,亲手取了心头血。”

“弃尸荒野。”

“尸骨无存。”

说完,我不再看他脸上是何种地狱般的景象,转身,踏着平稳的步子,走进了驿馆朱红色的大门。

身后,传来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野兽濒死的呜咽,以及重物倒地的闷响。

驿馆的门,在我身后缓缓合上,将那片残阳,连同那个崩溃的男人,一并关在了外面。

夜色,悄然降临。

流萤点亮室内的灯烛,轻声问:“公主,可要传膳?”

我走到窗边,望着南靖都城渐次亮起的灯火,摇了摇头。

“去查查今天那个奉茶的宫女,所有底细。”

“是。”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敲打着琉璃瓦,发出清脆的声响。

像极了谁的眼泪,又像是一场盛大复仇开幕前的序曲。

这南靖的天,该变一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