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乔阿糯!我不准你死!”
5
萧决抱着我冰冷的身体,感觉自己的心跳也要停了。
他从未如此害怕过,即使是被净身,被扔进最肮脏的奴隶营,被踩在脚下的时候,他都未曾有过这种连魂魄都要被抽空的恐惧。
太医们跪了一地,最后还是为首的张太医硬着头皮上前。
“督主......姑娘她......她本就体弱,又受了寒,加上数日未进米水......那‘忘忧散’的药性,也已经......已经侵入心脉......”
张太医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要被自己的牙齿磕碎:“怕是......回天乏术了。”
“滚!”
萧决一脚踹翻了面前的紫檀木案几,上面名贵的笔墨纸砚碎了一地,墨汁溅得到处都是,像他此刻崩裂的心。
“一群废物!治不好她,你们就全都给她陪葬!”
他猩红着眼,像一只要择人而噬的困兽。
张太医吓得魂飞魄散,在死亡的威胁下,猛地想起了一桩禁忌的秘术开口:“倒......倒是还有一个法子,只是......只是此法太过凶险,有违天和......”
“说!”萧决的声音像是从地狱里传来。
“古籍有载,‘心头血’可解百毒,起死回生。需取至亲之人的心头之血三钱,辅以七七四十九味珍奇药材,不眠不休熬制七日,炼制成丹,或可......或可一试。”
张太医的声音几不可闻:“但......取血之人,需在心口开刀,离心脉仅一分一毫,稍有不慎,便是神仙难救。且......督主您......您乃万金之躯......”
话未说完,所有人都惊呆了。
萧决没有丝毫犹豫。
他看向床上气息微弱,脸颊上却还带着一丝稚气傻笑的我,又想起了柴房墙上那副稚嫩的画。
画上,小小的女孩把唯一的温暖分给了他。
而他,却亲手将这份温暖,这份世间唯一属于他的亲情,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猛地撕开自己胸前的衣襟,露出精壮但苍白如纸的胸膛。
“取血。”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即将被剖开的不是自己的胸膛。
“备药。”
他的心腹,也是从小跟着他的太监福安,哭着扑通一声跪倒在他脚下,死死抱住他的腿。
“督主三思啊!您为了姑娘,已经......已经做得够多了!您是东厂的督主,是陛下的刀,您不能再搭上自己的性命啊!”
萧决低下头,看着哭得老泪纵横的福安,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
“你知道吗,福安,我亲手往那碗‘忘忧散’里加了双倍的量。”
福安震惊地抬起头。
“我以为把她变成一个彻底的傻子,她就再也不会记得外面的世界,再也不会因为那些流言蜚语而受伤,就只会依赖我,永远做我一个人的妹妹。”
“我以为我能护住她,可我忘了,伤她最深的人,一直都是我。”
他俯下身,用指腹轻轻抚摸着我冰冷的脸颊,那动作,珍视到了极点。
“她救我的时候,想的是让我好好活着,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可我呢?”
“我却想让她陪我一起烂死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永远做我一个人的阿糯。”
萧决缓缓推开福安,目光如刀,射向那个已经呆若木鸡的太医。
“动手。”
锋利的刀片,在烛火下闪着森冷的光,它划开皮肤的声音,在寂静得能听见心跳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鲜血涌出,染红了他洁白的里衣。
他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一并刻进我的身体里。
6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没有萧决,没有甜露水,也没有那些嗡嗡作响的字。
我好像回到了小时候,爹娘还在,哥哥也在。院子里的桂花树开了,香气飘满了整个家。
我不再咳嗽,可以像别的孩子一样,在阳光下奔跑,大口大口地吃着糖糕,笑得无忧无虑。
当我睁开眼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萧决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他瘦了很多,下巴尖得能戳人,眼下的青黑浓得化不开,像是七天七夜没有合过眼。
他见我醒来,那双死寂的眼眸中瞬间迸发出狂喜的光芒,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
“阿糯......”他颤抖着伸手,想摸摸我的脸,却又像怕惊扰到一场易碎的美梦,手僵在了半空中。
我静静地看着他,脑子里一片清明。
那些被“忘忧散”模糊的记忆,像是被暴雨冲刷掉尘埃的画卷,一幕一幕,无比清晰地展现在我眼前。
百花宴上,他为了保我而下跪的决绝;
禁闭室里,他隔着小窗冷漠的眼神;
教坊司门前,他将我从地狱拉回,却又亲口将我推入另一个地狱的残忍。
我的病好了。
我再也没看到看到那些嗡嗡作响的文字。
我撑着身子坐起来,感觉身体轻快了许多,连那纠缠了我十几年的咳嗽,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看向他,平静地开口,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清晰,甚至带着一丝陌生。
“萧决,谢您救命之恩。”
萧决的身体猛地一震,眼中刚刚燃起的光,瞬间熄灭,碎成了漫天星骸。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仿佛在听天方夜谭。
我扯了扯嘴角,努力做出一个疏离的微笑。
“从此,我们两不相欠。”
“阿糯......”他喃喃地叫着我的名字,声音里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哀求和恐惧,“你......你想起了什么?”
“所有。”
我淡淡地吐出两个字,看着他的脸。
他脸上的血色,在这一刻彻底褪尽,比他胸口那道狰狞的伤疤还要白。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桌角,发出一声闷响。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我。
那个高高在上,权倾朝野,能令百官跪伏、小儿止啼的萧决,此刻,狼狈得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他试图靠近,想抓住我的手,我却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缩回了被子里。
他的手,就那样孤零零地停在空中。
“别碰我。”我看着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我嫌脏。”
他眼中的痛苦满得快要溢出来,他开始语无伦次地解释:“阿糯,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我把你关起来,是怕他们再伤害你......我在宴会上不理你,是想让琳琅放松警惕......我......”
“够了。”我冷冷地打断他,“您的苦心,我承受不起。”
“我只想问一句,若是我没有被人发现死在柴房,而是悄无声息地烂在那里,您是打算等我变成一具白骨,再去为我‘报仇雪恨’吗?”
我的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剑,刺穿了他最后的伪装。
你毁掉的,是我对你最后的,兄长般的信任。
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是绝望地看着我。
他哭了。
7
我向萧决提出,要离开督主府。
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不行。”他死死地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是要将我的骨头捏碎,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阿糯,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你哪里都不能去。”
我看着他,轻轻地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
“萧决,这里不是家,是牢笼。”
我用力挣开他的手,看着手腕上被他捏出的红痕,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我不想再吃您给的糖了。”
“太苦。”
他彻底崩溃了。
我开始绝食。
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他用过的手段,我还给了他。
他急得团团转,变着法地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捧到我面前。
山珍海味,奇珍异宝,还有我曾经最喜欢的、各种口味的糖糕,堆满了整个房间。
可我一眼都不看,只是面朝墙壁,静静地躺着。
第三天,他端着一碗亲自熬的粥,走到了我的床前。
“阿糯,吃一点,就吃一点好不好?”
我没有理他。
突然,“噗通”一声。
我难以置信地回过头,看到那个权势滔天的男人,就那样直直地跪在了我的床边。
他双手捧着那碗粥,卑微到了尘埃里。
“阿糯,我求你,吃一口吧。”
“你想打我,骂我,杀了我都可以,别折磨自己,好不好?”
“你忘了小时候吗?你说过,会永远对我好的......”他试图用过去来打动我。
可我只是冷漠地看着他,然后缓缓地转过头,重新背对他。
他终于妥协了。
他派了最好的马车,最多的护卫,送我回那个早已破败的家。
临走时,他站在府门口,穿着单薄的衣衫,在寒风中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我的马车消失在街角。
我知道,他还派了暗卫,在暗中保护我。
我没有拒绝。
因为我知道,这可能是他唯一能安心的方式了。
8
我的糕点铺生意越来越好。
甚至有人说,京城里最难求的,不是御赐的珍宝,而是“阿糯记”里一块小小的糖糕。
我成了京城里一个不大不小的传奇。
而关于萧决的传闻,却越来越少。听说,他病了,病得很重。
那天,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来到了我的铺子里。
是曾经的琳琅公主,如今的浣衣局罪奴,林琅。
她穿着最粗鄙的麻衣,满脸沧桑,手上布满了冻疮和伤痕,哪里还有半点金枝玉叶的影子。
她看到我,先是一愣,随即眼中迸发出怨毒的光。
“乔阿糯!都是你!是你害我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她疯了一样地朝我扑过来。
我没有躲。
两名黑衣人鬼魅般地出现,一左一右,将她死死按在地上。
是萧决的人。
我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像在看一只肮脏的蝼蚁。
“我害你?”我笑了,笑得云淡风轻,“当初,是谁在宴会上,将我置于死地?是谁把我当猴一样,耍给所有人看?”
林琅的脸色,一寸寸变白。
我从怀里拿出一沓纸,扔在她脸上。
那是她与宫中侍卫私通的信件,还有她勾结朝臣,意图构陷萧决的证据。
“你......”林琅惊恐地看着我,像是见了鬼,“你不是个傻子......”
“傻子?”我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说,“真正的傻子,是以为别人都是傻子的人。”
我端起旁边伙计刚沏好的一壶热茶,滚烫的茶水浇在她满是冻疮的手上。
她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我学着她当年的样子,故作惊讶地“呀”了一声:“瞧我,一见你就‘喜欢’得紧,都忘了分寸。这可是热茶,公主殿下,会烫坏您这双金贵的手的。”
我直起身,对那两个黑衣人淡淡地说:“送她回去吧,别脏了我的地方。”
林琅被拖走了,嘴里发出凄厉的诅咒和尖叫。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我不是圣人,有仇,我必报。
那天黄昏,我的铺子快要打烊时,门口来了一个客人。
他穿着一身普通的青色布衣,身形清瘦,脸上带着一张掩去大半张脸的面具。
他没有说话,只是指了指柜台上最后一块糖糕。
我将糖糕包好,递给他。
“十文钱。”
他接过糖糕,却没有离开。我们就这样,隔着一张柜台,沉默地对峙着。
许久,他才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
“掌柜的,这糖......能买回过去吗?”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抬起头,看着他面具下那双熟悉的,盛满了无尽痛苦和悔恨的眼睛。
“客官,”我轻声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过去的回不来。”
“你现在,过得好吗?”他又问,声音里带着一丝微弱的期盼。
“很好。”我点头,露出一个真切的笑容,“从未有过的好。”
他的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他拿着那块糖糕,转身,一步一步,走得极其缓慢,背影佝偻,消失在浓稠的暮色里。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萧决死讯传来的那天,京城下了一场没过脚踝的暴雪。
传闻是太子余党联合了禁军发动宫变,叛军将督主府围得水泄不通,血腥气染红了半边天。所有人都以为,权倾朝野的萧决会带着他手下那群疯狗,杀出一条血路,搅得京城天翻地覆。
9
可督主府的大门,自始至终,都没有打开。
后来福安带人给我收拾屋顶的积雪时,才红着眼告诉我那天府里真正发生了什么。
宫变那天,叛军攻破了外院,喊杀声震天。福安跪在地上,求萧决带着亲信从密道突围,凭督主的手段,东山再起不过是时间问题。
萧决没应,只是看着窗外纷飞的大雪,眼神空洞得像个死人。
就在那时,我铺子里的伙计,一个半大的小子,竟不知死活地抱着一个食盒,疯了似的冲破了叛军的零星防线,跪在了督主府门口,声嘶力竭地喊:“掌柜的让我送来的!刚出炉的糖糕!热乎的!”
那一刻,萧决死了的眼睛,突然活了过来。
他打开那盒糖糕,温热的甜香气瞬间弥漫开来。他看着,笑了,那笑里没有解脱,反而是一种骇人的、彻骨的清明。
“福安,”他转过头,声音平静得可怕,“备笔墨。”
他遣散了府中所有还能走的人,一个人坐在被血光映红的书房里,写了整整一夜。天亮时,他将一封用密漆封口的信和一枚代表着东厂最高权力的令牌交给了福安。
“把这个,交给皇帝。”他看着福安,眼神亮得灼人,“用你的命去送。告诉他,我用我的人头,和他所有政敌的人头,再加整个东厂,换一道旨意。”
叛军最终攻破了内院。
他们看见权倾朝野的萧决,穿着一身干净得过分的白衣,安静地坐在他的书案后。
他手里没有拿刀,只拿着一幅被摩挲得起了毛边的画。
画上,一个小女孩把唯一的糖糕分给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小男孩。
面对冲进来的叛军头领,他甚至抬眼,露出一个堪称温和的笑。
“我替你们扫清了所有障碍,”他声音轻得像叹息,“现在,轮到你来取我的命了。”
他走得很平静,在叛军头领的刀锋及颈时,甚至还带着一丝功德圆满般的诡异微笑。
福安来找我的时候,不止捧着那个黑色的骨灰坛,他还带来了一道明黄的圣旨。
他在我糕点铺的门口,当着所有街坊邻居的面,展开了圣旨,用他那尖细却无比洪亮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宣读。
圣旨为当年的乔家平了反,昭告天下那是一桩彻头彻尾的冤案,并恢复了我“乔阿糯”的身份,钦赐“良善”之名,准许我重修祖宅,世袭清名。
我,不再是罪臣之女。
“姑娘......”福安跪在我面前,“督主他......他没想就这么死了。”
“他说,他亲手把你推进深渊,就有责任亲手把你拉上来。他用自己的命和整个东厂的势力做诱饵,把所有想让你死、能威胁到你的人,全都拖进了这盘死局里,送给了皇上做最后的投名状。”
“他只求皇上还您一个清白干净的身份,让您能真真正正地......‘过得很好’。”
我只是平静地接过那个骨灰坛,还有那道足以改变我一生的圣旨。
我关了铺子,回到了那个破败但被我收拾得很干净的老宅。
我走进那间曾经关过他也关过我的柴房,墙上那副稚嫩的画,还在。
我将骨灰坛,轻轻地放在了画下面。
然后,我从食盒里,拿出了一块刚做好的,还冒着腾腾热气的糖糕,也放在了画下面。
“哥哥。”
我蹲下身,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冰冷的骨灰坛,就像小时候,我给他擦拭伤口那样。
“这次的糖,是甜的。”
“可你,再也尝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