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村廉租房的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巷子里浑浊的空气和若有似无的窥探目光。沈微背靠着冰冷粗糙的门板,身体顺着门板缓缓滑落,最终瘫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一股陈年的霉味和廉价消毒水的混合气息。唯一的窗户被厚厚的、洗得发白的旧窗帘遮挡,只透进几缕昏暗的光线。一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一个掉漆的破旧木桌,角落里堆着几个空矿泉水瓶和泡面桶——这就是她全部的家当,与三年前那个衣香鬓影、站在云端俯瞰众生的沈微,判若云泥。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混杂着后背伤口火辣辣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寒冷。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震动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在精神病院积攒了三年的污浊空气和绝望都呕出来。单薄的病号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冻得她牙齿咯咯作响,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顾泽言……**
这个名字如同跗骨之蛆,每一次在脑海中浮现,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足以焚毁理智的滔天恨意!那杯琥珀色的毒酒,那双温柔面具下冰冷的眼睛,那句“睡一觉就好了”的恶魔低语……还有这三年在青山疗养院暗无天日的折磨——电击的剧痛、药物带来的混沌与虚弱、护工刻意的羞辱与殴打、被当成疯子看待的绝望……
不!她不能倒下!绝对不能!
沈微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火焰,强行驱散了身体的虚弱和精神的涣散。她挣扎着爬起来,踉跄地走到那个破旧的洗手池边。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冲刷着她沾满泥泞和血污的脸颊、手臂,水流滑过背后狰狞的伤口,带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却也让她更加清醒。
她看着镜子里的人。
镜面布满水渍和裂纹,映照出一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颧骨高耸,眼窝深陷,曾经明亮温婉的眸子如今只剩下被仇恨淬炼过的、深不见底的寒潭,冰冷坚硬得如同极地的冰川。湿漉漉的黑发黏在额角和脸颊,几缕发丝下,是额角一道陈旧的、淡淡的疤痕——那是某次“治疗”留下的印记。嘴唇干裂,毫无血色,唇角残留着被自己咬破的痕迹。身上的蓝白条纹病号服肮脏破烂,肩膀和后背被铁丝网刮破的地方,布料撕裂,露出底下翻卷的皮肉,混合着泥污和凝固的血痂。
这哪里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微光科技联合创始人?这分明是一个刚从地狱爬出来的、伤痕累累的幽灵。
沈微伸出颤抖的手,指尖冰冷,用力擦去镜面上的水雾,死死盯着镜中那双充满恨意的眼睛。
**「沈微已经‘死’了。」** 她对着镜子里的幽灵,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寒意和决绝:**「活下来的,是Vera Shen。」**
“Vera”——真实。一个充满讽刺的名字。她要撕碎顾泽言精心编织的所有谎言,将血淋淋的真相暴露在阳光之下!
重塑身份,是复仇的第一步,也是最艰难的一步。她没有身份证,没有钱,没有可以信任的人,如同一个真正的黑户,在城市的夹缝中艰难求生。
三天后,当后背的伤口开始结痂,不再流血,沈微用最后一点从护士值班室顺走的零钱,在城中村最混乱的二手市场,换来了一套廉价的、灰扑扑的棉布衣裤和一顶压得很低的鸭舌帽。她将病号服塞进垃圾堆的最深处,仿佛埋葬了那个屈辱的过去。
她需要钱,需要活下去。
**「招工!洗碗工!包吃住!日结!」**
城中村电线杆上斑驳的招工启事成了她唯一的希望。沈微压低了帽檐,走进了那家油烟弥漫、人声鼎沸的大排档后厨。
**「身份证看一下。」** 膀大腰圆的老板娘叼着烟,斜着眼打量眼前这个瘦得脱形、帽檐压得极低的陌生女人,眼神里充满了市侩的审视和不信任。
沈微的心脏猛地一缩,喉咙发紧。她强迫自己镇定,微微抬起头,露出帽檐下苍白但平静的脸,声音刻意放得沙哑低沉:**「丢了……老家发大水,冲没了……还没补办。」**
老板娘皱着眉,显然不信。**「没身份证?那不行!出了事谁负责?」**
**「我可以不要工钱,只要管饭,给个地方住。」** 沈微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但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有些空洞,这是她在精神病院三年学会的、最有效的伪装——麻木的顺从。她补充道:**「我很能吃苦,什么脏活累活都能干。」**
或许是那过于瘦削的身体和眼中深藏的疲惫打动了老板娘一丝恻隐之心,又或许是“不要工钱”的条件实在诱人。老板娘最终不耐烦地挥挥手:**「行吧行吧!算我倒霉!去后面洗碗!手脚麻利点!打碎一个盘子扣你三天饭钱!」**
油腻肮脏的洗碗池,堆积如山的碗碟,滚烫的热水,刺鼻的洗涤剂……这是沈微“新生”后的第一份工作。双手长时间浸泡在热水和化学药剂中,很快变得红肿、布满细小的裂口,被粗糙的碗碟边缘刮过,钻心地疼。浓重的油烟味呛得她不住咳嗽,后背的伤口在弯腰用力时隐隐作痛。汗水和蒸汽模糊了她的视线。
周围的洗碗阿姨们操着浓重的方言大声谈笑,抱怨着老板的刻薄、生活的艰辛。沈微沉默着,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机器,只是不停地洗刷、冲刷、码放。她将自己彻底融入这片嘈杂油腻的背景中,不引人注目,如同墙角的一粒尘埃。
**「喂!新来的!哑巴啦?」** 一个粗嗓门的胖阿姨用胳膊肘捅了捅她,递过来一摞油腻的盘子,**「动作快点!前面催死了!」**
沈微只是沉默地接过盘子,放进浑浊的泡沫水里,用力擦洗。她没有名字,在这里,她只是一个“新来的”。这很好。
深夜,当最后一批食客散去,后厨只剩下疲惫的喘息声。沈微分到了两个冷硬的馒头和一小碟咸菜。她蜷缩在厨房角落一个堆放杂物的、散发着霉味的小隔间里,这里是她的“宿舍”。借着窗外远处高楼投射过来的微弱霓虹灯光,她狼吞虎咽地吃着冰冷的食物。胃里有了东西,身体才终于有了一丝暖意。
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摊开红肿刺痛、布满裂口的双手。这双手,曾经在键盘上敲击出改变行业的代码,曾经在商业谈判桌上指点江山,曾经被顾泽言温柔地握在掌心……如今,却浸泡在肮脏的洗碗水里,为了两个冷馒头而麻木劳作。
巨大的落差像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她淹没。屈辱、不甘、还有那噬骨的仇恨,如同毒蛇般啃噬着她的心脏。她用力闭上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伤口,用更尖锐的疼痛来对抗内心的汹涌。
不能哭。眼泪是奢侈品,是弱者的表现。顾泽言还在云端,享受着属于她的荣光!而她,必须从这里爬出去!
**「活下去……」** 她在心底对自己低吼,声音如同受伤野兽的呜咽:**「只有活下去……才能把他拖下来!」**
她需要钱,需要新的身份,需要力量!洗碗工的收入微薄得可怜,仅够维持最底层的生存。她开始利用一切碎片时间观察和学习。
白天,她在油腻的后厨忙碌。深夜,当所有人都沉沉睡去,她会悄悄溜出隔间,躲在城中村唯一一个公共厕所后面信号稍好的角落。那里,有一个被丢弃的、屏幕碎裂的旧智能手机,被她捡了回来,小心翼翼地用捡来的透明胶带粘好。她连接上附近一个不设密码的、信号时断时续的公共WiFi。
屏幕幽暗的光映着她苍白专注的脸。她的手指因为白天的劳作而肿胀僵硬,笨拙地在布满裂纹的屏幕上滑动、点击。她不是在刷短视频,不是在聊天,而是在疯狂地搜索一切她能找到的信息:
——泽耀科技的最新动态(铺天盖地的上市筹备新闻,顾泽言意气风发的访谈视频如同毒刺扎眼)。
——如何办理虚假身份证明(黑市渠道、风险、代价)。
——最基础的金融知识、股票入门(那些曾经对她而言如同呼吸般自然的术语,如今却显得晦涩难懂)。
——如何快速赚取“灰色”收入(危险,但可能是唯一的捷径)。
——精神病院逃脱者的后续处理(通缉?销声匿迹?)。
信息如同洪流,冲击着她疲惫的大脑。屏幕的光刺激着她因药物残留而异常敏感的神经,阵阵眩晕袭来。她死死咬住嘴唇,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看不懂?一遍遍看!记不住?用捡来的半截铅笔头,在捡到的废弃传单背面,一笔一划地抄写关键信息!知识,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武器!
时间在油污、冰冷馒头和破碎屏幕的光亮中缓慢而沉重地流逝。一个月后,沈微红肿开裂的手背上,多了一道新鲜的烫伤疤痕——端滚烫的汤锅时被溅到的。老板娘骂骂咧咧,扣掉了她三天的“饭钱”。
那天深夜,在充斥着霉味和隔壁鼾声的小隔间里,沈微借着手机幽光,看着传单背面密密麻麻、歪歪扭扭的笔记——关于如何利用信息差在二手市场倒卖廉价电子产品。她的眼神疲惫却异常明亮,像黑暗中燃烧的炭火。
**「还不够……」** 她低声自语,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这点钱……连一张假证都买不起。」**
她需要接触到更核心的东西,需要跳脱出这个泥潭。洗碗工的身份,接触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和人脉。她必须改变。
机会,以一种极其卑微的方式出现。
**「老周!今天怎么来这么晚?垃圾再不收走,苍蝇都要开会了!」** 清晨,老板娘尖利的嗓音在后门口响起。
一个佝偻着背、穿着脏兮兮橙色马甲的老人,推着一辆破旧的三轮垃圾车停在巷口。他头发花白,脸上刻满风霜的痕迹,沉默地拿起巨大的黑色垃圾袋,动作迟缓但熟练。
沈微正在费力地拖着一大桶泔水往后门挪,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刺得生疼。她抬眼,目光扫过那个沉默的清洁工,又扫过三轮车上印着的几个模糊小字——“青山清洁服务”。
青山!
这两个字如同电流,瞬间击中沈微!她猛地低下头,心脏狂跳!不是精神病院的那个“青山”,但这巧合,让她在惊惧之余,一个念头如同野草般疯狂滋生!
清洁工!他们可以进入很多普通人无法进入的区域!写字楼、商场、甚至……一些不那么核心的办公场所?他们能看到被丢弃的文件碎片,能听到一些不为人注意的闲言碎语!
沈微拖着泔水桶,脚步沉重地走到垃圾堆放点。那个叫老周的清洁工正费力地将沉重的垃圾袋搬上车。汗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流下,他喘着粗气,动作明显有些力不从心。
沈微沉默着,将自己拖来的泔水桶费力地抬起,倒进他车上的大型厨余垃圾桶。恶臭扑面而来,她眉头都没皱一下。
老周看了她一眼,浑浊的眼睛里没什么情绪,只是嘶哑地说了句:**「谢了。」**
沈微没说话,只是转身回去。几分钟后,她又拖着一桶泔水出来,再次沉默地帮他倒掉。如此往复,直到后厨的垃圾清理完毕。
老周直起酸痛的腰,看着这个瘦得风都能吹倒、却异常沉默能干的年轻女人。她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但露出的下巴线条绷得很紧。
**「你……新来的?」** 老周难得主动开口,声音像破风箱。
沈微点点头,依旧沉默。
**「……不容易。」** 老周叹了口气,推起沉重的垃圾车,准备离开。
沈微看着他的背影,看着那件印着“青山清洁服务”的橙色马甲,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撞击着。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发出声音,依旧刻意沙哑低沉:
**「你们……还招人吗?」**
老周推车的动作顿住了,有些诧异地回头看她。
沈微抬起手,指了指他身上的橙色马甲,又指了指自己,声音干涩却异常清晰:**「我……有力气。能吃苦。只要……给钱。」**
她的目光,透过低垂的帽檐,落在老周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孤注一掷的恳求,却又被强行压抑在平静的表象之下。
老周浑浊的眼睛在她红肿开裂、布满新旧伤痕的手上停留了几秒,又看了看她瘦削得仿佛随时会倒下的身体。他沉默了片刻,布满老茧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垃圾车的把手。巷子里弥漫着垃圾的腐臭和清晨潮湿的空气。
最终,他嘶哑地开口:**「……明天早上五点,街口报刊亭等我。带你去见工头。」**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没什么起伏:**「钱不多,活……脏累,规矩多。」**
**「好。」** 沈微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却重如千钧。她低下头,掩盖住眼中一闪而逝的、如同困兽看到一丝生路的锐利光芒。
肮脏的橙色马甲,散发着异味的三轮车,无尽的垃圾……这是她通往复仇之路的第二块垫脚石,卑微、污秽,却可能是唯一能让她窥探到那个高高在上世界缝隙的机会。她需要钱,需要信息,需要一个新的、能接触到某些“资源”的身份。
手机屏幕碎裂的光芒,城中村廉租房角落堆积的泡面桶,洗碗池里浑浊的泡沫,还有那件即将披上的、印着“青山”字样的橙色马甲……这一切,构成了沈微——或者说Vera Shen——重塑身份、积蓄力量的最初三年里,最真实也最残酷的底色。仇恨是唯一的燃料,支撑着她在这泥泞污浊的底层,一点点地、艰难地向上攀爬。
就在沈微以为生活暂时被无尽的体力劳作和生存挣扎填满时,那个被她藏在垃圾堆最深处、屏幕碎裂的旧手机,突然在深夜发出了极其微弱、却如同惊雷般的震动。屏幕上,一个完全陌生的本地号码在闪烁。
沈微的心跳骤然停止。谁会打给她?一个“不存在”的人?